这二十几户，共同特点就是：穷。而且这贫穷几乎是相同的：房屋破旧，几乎都是用草苫的屋顶。屋子里，基本没有摆设。桌子上用木板钉的，凳子也是用粗树杆做的，一半户没有电，越往里走，越没有电，因为山深电拉不进去，只有一户有一台小黑白电视，但只能收两个台。吃的，基本上是断了粮，最多几户也吃不到“五一”。问没粮怎办，答说吃山野菜，再就是出去借，到秋还。问秋天打粮够吗？答说靠老天，丰收了，还够，灾年就说不好了。家家都养了鸡。有几家养了鹅，全是野放。吃鸡蛋只有过节改善，杀鸡杀鹅只有在极特殊的时候。家中老年、妇女、小孩居多，小孩不上学，一是念不起，没有钱，二是学校太远，冬天一封山，野牲口出来，不敢让孩子出去。年轻人少，大部分跑在外面打工。但也不能养活家，挣点钱留作娶媳妇。年轻人几乎出去的没有回来的，混到什么样也比在家里强。后来，在几户较好的人家了解到，他们之所以强一些，是因为他们能挖采山药材。从开春就动手，一直到老秋，挖采好了。一年能对付个吃粮钱。问能卖吗？答说坐车去河清药材采购站就能卖。人家还愿意收这里的药材，因为是深山野生，无污染。在最穷的一家，看到三个男人。爷爷八十岁了，躺在炕上不能动，儿子四十好几了，每天上山砍柴，种地，维持生活。孙子十岁，看家做饭，看护爷爷。问妈妈呢？答说穷的过不下去，跑了。大家掀开锅一看，里面是玉米面糊糊，还有几条野菜。翻遍了所谓的碗柜，看不到一点菜。张市长拉过小孩子的手看了看，冻裂的口子一道一道，流着血。脸上像干透的地皮，粗糙崩裂。市长掉下了眼泪，一把搂过来孩子，爸爸赶快过来，拽过孩子：“太脏，太脏！”市长从兜中掏出了五百元钱，说：“这是市里给你们的钱，买点吃的，给老人看看病。孩子也要上学呀！”
“不行，不行，我们不能要！”
“收下吧，以后你们的事我们县里乡里还要管。”县委书记说了话。
爸爸拉着儿子跪在地上磕起了响头，大家赶快拉起来。
回来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急急地，吃力地沿着山梁一道又一道翻越着，傍晚到了村部。
“你们几位回去吧，因为明天还要开会。”市长对县乡领导讲。
“市长，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我们有责任。”县委书记和县长有点过意不去。
“算了。这里我想了，不谈什么官僚主义，也不谈什么责任，我想只谈良心吧！今天的事，敲动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不是说坏事变好事吗？死了两个人，是坏事，可是轰动了全省。如果毛岭没发生这个事，我想恐怕咱们大岭也要发生。今天看到的不就是信号吗？现在不要追查责任，问题得马上行动。我与由局长住一宿，再访一访，你们不要陪了，明天也别过来，我们明天就回去了。由局长没坐小车来，我的车也打发回去，明天我与由局长坐小客回市里，有什么想法，我们再找你们。”
山里天黑得格外早。张市长对辛主任讲：“你年纪大了，回去休息吧，明天上午过来，咱们再谈一谈。”
“晚饭呢？”
“不用了，我已经安排好了。”由广林说。
果然，辛主任走后不久，调度就过来了：“二位领导，饭捎来了，不知还有什么吩咐，我们要随车走了。”
由广林让他们把两个大箱放在桌上，便让他们回去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由广林洗了下手，把两个大箱打开，哟，好东西：一瓶五粮液，一只烧鸡，一盆煮青虾，两条炸鱼，还有四根黄瓜，一盘五香花生米，一大盆蛋炒饭。
张市长看看，笑了笑：“你准备的好全。在市里，这算是中等水平，可是今天看了，这餐饭还真吃不下去呀！你算一算，这餐饭菜加上酒，够不够那爷三活半年的？”
“市长忧民忧国，是我学习的楷模。”由广林有点酸：“来吧。咱俩边喝边吃边谈吧。”
市长笑了：“由局长，你胸有成竹了吧，谈什么？我先听听你的。来喝点酒。来来，我为局长斟一杯，来，先喝一口，碰，别干，来，你讲吧，我洗耳恭听。”
市长很随便，由广林心里也不紧张了。这个由广林，在这几年的风浪里钻游，也通晓了不少道理，再加上陆天和的调教，恐怕现在的招术，不亚于由广录。特别是小常告知市长今天来，他就做了准备，一套朴实的外衣，一双黄胶鞋，而且是捷足先登，不仅先于全市，也先于市长。本来说，扶贫的事，有扶贫办，有农委，有财委和民政，与文化局关系不大，仅多是找个地方，送点钱，送点粮，也就是了。今天，他过于大了，竞争得了市长同行，而且共饮共宿山庄。他干了酒，讲出了一番计划。
第一，他要把大山里人家搬出来，在岭上村中心盖几栋居民楼。
第二，投资建一个药材采收站，组织群众采收药材，进行初加工，然后卖到市里。
第三，河山客运公司是他女儿经营的，终点在岭上村。岭上村居民乘车半费，七十岁以上老人和小孩，免费。
第四，为了应付急需，救济当前，他出资买两千斤大米，二百斤豆油，送到贫困户。
市长听了，高兴得一拍桌子，端起了酒杯：“来，广林，干！”两人一饮而尽，“广林，我饮酒不行，也就是一二两。今天咱俩干掉这一瓶。你的意见我同意，我还有点修改。第一条，盖居民点，把山里户迁出来，我回去与宫书记说一说，能不能在建文化中心工程中给咱们挤一点点。我看一百万用不上，同时盖个小学。至于山里房子也不要拆，选一下，修一修，作为采药点，采药旺季可以在里面住和初加工；第二条，采的药，让市药材公司派人，一来指导，二来收购，让他们派车来拉；第三条，这是你女儿的事，商量好了再定。我看。可以在税收上给你点政策，（由广林没说，根本他们还没交税呢。）第四条，各单位，全体干部都要发动扶贫，有钱出钱，有物出物，少喝点，少吃点，少洗点，少输点，少玩点，少坐（车）点，什么都有了。文化局是个穷单位，一下子拿的太多也不行。”
“不，不是文化局，这大米和油是首批，第二批还有五十床棉被。一百套秋装，第三批是居民楼建成要送五十台彩电。这些，从三处出，一是牛角胡同居委会，我来时与田妈商量好了，大米和油已买妥，明后天就运来了，二是从河山客运公司出，剩下的是我掏腰包。文化局随着我们一起走，我已经让谷局长动员了。”“好，广林，有你的。我这个市长，刚上任就碰到福星了。我看，范书记有眼力！”
听到这，由广林惊了一下，端着酒杯的手放下了，瞪着眼睛看看市长。
“广林，别愣了，到任前，范书记找我谈话，早就把你的情况当我讲了。来，高兴。喝！”
两个人都放松了。酒的作用大极了，两个人都有点高了，也就更放松了。“酒逢知己千杯少”今古至理名言。“广林，没酒了，只拿一瓶，喝了，好酒。”
放松了，唠开了。由广林了解了市长张立行。
他今年38岁，生在穷山区，父亲砍大柴卖供他念完了大学。他是政法大学毕业生。在校时，他德才都优，被选为十个特培毕业生之首。然后分配到基层锻炼锻炼，有“镀金”之意。他分配到一个县里公安局，他没有搞关系的钱，即使有他也不会那么做。所以县公安局说局里人满，就把他分配在一个乡派出所里，五个人，两个所长。他被分配管理自行车。正赶上自行车整顿，采用了打号码来登记，他就成了每天拿锤子打号码的公安战士。但他不介意，他认为，干什么都行，每月工资不少，定期给家里寄钱，也就可以了。后来，他们这十个高材生搞了一次聚会，见了面，喝了酒，当然要问干什么工作。一听他是打自行车号的，大家是又气又笑，因为这十个人，除了他之外，都当上了官，最大的已经是县公安局副局长了。这个消息很快被省里知道了。省里给县里打了照会，县里也觉得不合适，马上提了副所长，后又提到乡里管政法的副书记。后来，省人才中心招聘人才。他报了名，结果考了个头名，便被分配在省公安厅信访处。不久当了副处长，后又调到省纪律检察委员会，接着被选为纪委常委。前些日子，河清市干部调动，他被任命为河清市市长。来时，范至泰书记与他谈话时，介绍了河清的情况，他有两件事记得清：一是宫敬是河清老人，老人好干也不好干，你去了要掺点沙子，二是河清有几个人挺有名气，一个是香炉镇镇委书记欧阳明华，一个是河清商贸公司总经理洪达光，再一个是民营企业家起家，后当了文化局长的由广林，这三位都应该是河清的重要人物。你说巧不巧，这第一脚就踢到了由广林。
两个人越唠越近。春风很大，山风更大，这风穿过窗边的细缝，唱着小调般地进了屋，两个人都没有睡意。谈到了经历，谈到了家庭。张立行25岁时结婚，媳妇是个农村姑娘，现在老家照顾父母。一个儿子10岁了，念小学。家庭生活一般，是属于下中等，因为主要靠他工资。由广林讲，他也是山区出来的，父母早逝，一个人独闯。没有多少文化，原来干点私营，后找到了干部藉，范书记帮了忙，参了政，一步步当上了局长：“我看，当了局长就是我的终点了。干几年算了。”由广林心里有数，开始试探市长。
“不，不，你就比我大几岁，干什么那么恢心。好好干，我看你前途无量。今后。请你多帮忙，看到什么不周不到的，提个醒，你是老哥哥嘛。你有什么事，我能办到的你也别客气。”
在睡前，张立行又对由广林说了一段心里话：“这次扶贫事挺好，不然正赶上河清大工程。我在纪委几年来，为工程的事不少人倒下了，可以说，百分之九十工程是有猫腻，不是行贿受贿，再就是拿回扣，更严重的是质量出了问题。我这次也真幸运，不介入这件事，我不想占，不想贪，谁爱干谁干。出了事自己兜着吧。你是成员之一，也是你们的工程，应该慎重又慎重。”
“不，我跟你想的一样。我虽然是成员，是因为是我们文化局的工程，顺理成章挂上了我的名。昨天会后，我已对乐美玉副局长讲了，我脱钩，不介入，搞扶贫，这不与你一样吗！”
说到这，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只睡了半夜觉，但很舒服。一早醒来，辛主任就蹲在门口等着。按计划第一班车调度把两人的早餐送来了。吃完饭便与辛主任一起到外面去看看地方，琢磨如何建居民楼的事。又听辛主任反映了一些情况。
傍午，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来到了村部，市纪检委副书记曲强和市公安局局长冯明宇下来，找到了市长。由广林想回避，市长说不用，没什么保密的。原来，市纪检委常委周军，因涉嫌受贿、索贿经调查后，拟逮捕。宫书记同意，特来请示市长。市长看了看，签了字：“又一个倒下了，命能保住就算万幸了。由局长，正好有车。事差不多了，咱们也回去吧。”
下午，由广林回到了局里，正好乐美玉还在，又找来了谷局长，梅主任及有关中层领导。会上由广林讲了几件事：一是，工程的事，由乐副局长参与，别人就别介入了。对这事，因为是文化局的工程，所以大家要慎重，不要搞小动作；二是，扶贫的事，他亲自抓，简单讲了一下他与市长去岭上村的情况，然后决定，全局上下总动员，损赠钱与物；第三，介于目前情况，局里日常工作由谷局长多抓一些，每周开个局务会就可以了。
三天后，罗珊的长篇通讯“市长到了岭上村”发表后，震动很大，大家为贫困户同情并担忧，为市长深入农户感到敬佩。文章里也写了由广林。宫敬看到后，指示为：应以此为契机，各级干部以市长为典范，访贫、扶贫。文化局先走了一步，值得表扬。
陆天和看到了由广林：“广林，这件事做得有成，你成熟了。”
晚间，由广林接到了由广录的电话，催他快动手弄书画，他急用。由广林简单讲了近况，并答应一月之内办这事。
罗珊的文章被省里看到了，省领导十分肯定，并决定，将在岭上村开个现场会，让各市领导出席。为此，宫敬与张立行召开了预备会，会上决定：
一、尽快确定建居民楼地址。市里将拿出八十万元。再集资一百万元。要求在省现场会前，开地槽，打基础。
二、计划参观路线，一定要参观几户贫困户。
三、市药材公司制定方案作好采收药材计划，并提前付一部分款。
其他事宜也做了安排。
六月初，现场会召开了。根据省委要求，各市领导的轿车一律停在河清市，然后安排大客车去岭上村。中央农业部民政部也派了专员。省委自书记。市长，相关领导，相关部门负责人，加上各市领导和一些县领导共六百多人参加会议。第一天，在河清市听河清市市长汇报，这天下午，五十辆大货车，装满扶贫物资，源源开向农村和山区。
第二天，八辆大客载着与会人员来到了岭上村。大家参观了已经砌了一层的居民楼，并看了岭上村开发规划图，那里有居民楼、学校、药材加工点和文化中心。特别是请来了那祖孙三代贫困户，爷爷是抬来的，爸爸领着儿子。张立行市长把孩子抱起来，扯起孩子的两手给大家看：“十岁的孩子，每天要承担家务，做饭、护理爷爷。一天书也没念，大家看看这孩子的两只手……”张市长流了泪，不少同志都流了泪，最后，宫敬把岭上村的远景描绘了一番，并把集资开发情况作了介绍，省药材公司的领导也被请来，他当场表示：“目前药材市场不缺货，但人工种养的太多，这深山药材特缺，而且特别贵。例如采一只百年山参，就能卖20几万。我宣布岭上村就是我们省药材采购的点。我们将在这里建站。今年，我们先给村上预付三十万元钱，希望河清市领导和岭上村的领导，支持我们，你们的药材不许外流，我们全包下了。最近我们派人来，一是签订合同，二是进行技术指导。”
对他的表态与讲话，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
省报、各市报、电台、电视台，都报了会议。河清市一下子火了，岭上村是亘古以来第一次火了。
省委书记对宫敬和张立行讲：“你们干了一件好事，你们走前了一步。”
张立行对由广林讲：“老兄，谢谢支持。”
由广林又觉得飞起来了，又觉得自己的棋招高。他高兴的跑到了404房间：“我傻了，为啥放个好房间不用呢！”他洗了澡，让服务员送来了酒与菜，自斟自饮起来。正高兴呢，门开了。他吓一跳：谁能开我的门。一看，是乐美玉。
“好，你个由广林，扶了贫不受教育，到这里独自享受！”乐美玉边脱外衣，边进卫生间，洗了手，出来，也坐下喝起来。
“美玉，”由广林这种叫法既表示了此时此刻的心情，也表明了与乐美玉的零距离，“这几天，我可累坏了。”
“你累，我呢？这一大摊子，全推给了我。你撤出，乔尚文穿鸡毛鞋走干道，左一个原则指示，右一个原则指示。更可恨的，我成了电话局，手机不断线，两部手机也接不过来。都看好了这块肥肉。天知道，我能说了算，逼得我，连女人院都不去了，天天住这404。你也不见影，我是小寡妇守空房！”说着说着，过来趴在由广林肩上：“今晚，别走了，陪我。”
“干吗？拉领导下水？陪美女？”
“你又埋汰我了，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丑，不如那几个女人美。不过，你看你个大猪头，侏儒个儿，还说我。我可告诉你，别乱碰，有的美人你碰了就犯了炸弹！”
“开玩笑，你认真了。我哪有什么美人！来，喝酒吧，这几天没喝酒，憋的难受。”
“你不想听昕工程进展情况？”
“别，别，这事我不介入。”
“你有招，这事也麻醉了马霞，她当我讲，广林为什么退出来了。认为你这个人够意思。不过她也讲了，不管你退出没退出，这块大蛋糕有你的份。”
“这得谢谢你了。”
由广林谈了他去岭上村与张市长扶贫的事，他们边饮边唠，一瓶酒进了肚。
“美玉，我现在发现，我离不开你了。”
“不嫌我丑了？”
“怪，习惯了。过去，当你转过脸去，看你那苗条的曲线的体型，我几乎醉了，太美了。而现在，似乎，这美也包括了你的头面了。”
“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嘛！但我对你却一直有好感。主要还是认为你这个人没坏心眼，有些作法让人不恨，反而可怜可爱。”
“谢谢，亲爱的，干杯！”
“干杯！”
404房间的灯，直至深夜才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