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警笛声震人心肺。这笛声使今早到神仙坛来的各路神仙大增。六点钟，在西山脚下公园的凉亭中已渐渐聚满了人，足有五十多。凉亭不大，周围木台上仅能坐二十多人，中间石桌边仅只有四只石凳，但这不是乱坐的。你看，现在坐在石登上的只有陆天和、张振朝、刘光伟，有一个座空着。那么些人挤在木台上，还有那么些人站在四周石阶上，但这个凳就是没人坐的，好像留给什么人。神仙坛是河清市言论超市，也叫议会中心。“神仙”大部分是退离休的，除了数九寒冬，几乎每天都有十个二十几个人来。无所不讲，无所不谈。有的为了猎奇，有的为了散步舒筋骨，有的为了赶走寂寞，有的仅是为了过过嘴瘾。除了亭中四个座位有点等级外，言论是绝对自由的。言者言之，听者听之。随着国际国内省市政治变化，随着突发事件的等级升降，这里的人数和议论的内容也随着变化。昨天的警笛声，震动人，也引起了“半夜不怕鬼叫门”的一类人的好奇心，早早就聚了过来。论坛却一直没正式开始，因为等人。等谁呢？来了，一个小巧精致的老头过来了。那个空座就是他的，他是这里的神仙坛主。不是民选的，也不是任命的，是自然形成的。
他，李“公公”。要认真问起他的起名大姓，很多人说不出来。他姓李，长得像太监李连英，而恰好他终生未婚，孤独一人，人们便偷着叫他李“公公”。后来，他知道，没生气，反而笑了：这名字好，辈份大，还上口，有什么不可以的。这样就叫起了李“公公”。
李“公公”，是河清市名人。在河清，谁也不敢与他比资格，在河清，谁也不敢不给他面子，在河清，他处处绿灯，没有人敢伤他。
他现年76岁。他是红军年代捡的一个小鬼。所以，他没有父母。后来看《西游记》他自己笑了，“我也是石缝里生出来的。”他在部队里长大，养成了好斗的本性。据说，从红军年代到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个个战争他都参加过，他有战争癖，一听说打仗，精神头就来了，谁也阻止不住。参加了无数次战斗，他身上却一处伤也未负，也从未立过功。一位军首长说：“一个战士历经百战，身未负伤，保存了自己，这就了不起，这就应记一大功。”所以以后有人问他受过什么表奖，他说记大功一次。他是不是党员，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他笑了，我从小就是党生的，党养的，怎能不是党员呢？所以他每次填登记表时，总是让人写上“中共党员”。为啥让人写，他没文化。中国的军队，既打仗，又生产，还学文化。可他不行，一学文化就睡，一生产就懒，一打仗就瞪起了眼睛，谁也拿他没办法。
后来，打仗胜利了，他到了地方，就到了河清。他的工作没法分配，按资历，书记市长也没有他老，按文化，他不如小学生。商量来商量去，只好分配他到市档案局当了书记。这下他可受不了，一天坐办公室，再不就开会，一开会他就困，所以叫着喊着不干。最后自己选了个差事：守传达室。他说这地方好，天天见着人，不闷。就这样，这个老革命在传达室一干就是十几年。退下来后，他无去处。仍住在市委独身宿舍，吃市委食堂的饭，工资他让市政府会计给存着，用时去拿。不吸烟，不饮酒，连扑克都不会打，最好赶热闹。所以早晨散步，自然就到了神仙坛。大家一看，好家伙，这个老革命到了神仙坛，这坛主别人岂敢当呢。
亭中的坐，是坛主他的。另外，就论资排辈了。陆天和是政协副主席退的，是市级干部，当然要占一席。再就是张振朝，抗美援朝伤了腿，是从市纪检委副书记后退了下来，也要占一席的，刘光伟，是从市委秘书长退下来的，也够级，占一席。而那些部委办局退下来的干部，还有企事业、民营企业、小老板、小业主等等“三教九流”谁也当不了坛主了，只能成一路“神仙”了，但言论绝对自由。没有级别。
昨天的警笛，能在几个小时搞到最真实最完整情况的，只有李“公公”了。大家都知道，今天的论坛主题就是警笛声的事。所以就耐心等李“公公”来。
“好呀，老张，你们纪检委出事了。那个黑小子周军被省里抓走了，头几天我还看他拎个筐买菜呢，平时看不出什么来。听说犯了大事了，至少是一百多万！”李“公公”开门见山，对张振朝讲，
“李老，你不知道，周军这小子罪该应得，他特好占小便宜，平时真看不出什么来，而且人缘还好，要是他，我看这下完了，可能是在处理公安局两个干警的案子他犯了事。”
“这事，金辉不是来了吗？你讲吧。”李“公公”指坐在木台上的公安局退休的副政委金辉。
“是的，这事我知道。”金辉抬高了一点声音，有些人向他靠了过来。“周军这人起初还不错，原来是公安局的科长，后来被调到市纪检委当了常委。一天纪委书记交给他一案，让他处理。去年冬天，有情报讲从外市面上来的两名大赌徒要到香炉镇一个酒店里与河清几个大赌徒赌。这大赌有多大。你们都没听过。大家平时玩玩麻将，有时搞点输赢，也就是一元两元的，他们的输赢是你们的一百倍。几局下来，几百万上千万。这大赌森严着哪，首先他们身上都有家伙，匕首刀具；其次是雇人设岗，这岗从公安局门前开设，一直到香炉镇赌点，每一百多米一个人，拿着手电，有联系暗号，发现情况，传下来，又快又准，一下子要雇百十来人。由于这次走了风，公安局就派了干警去抓，先拆了他们的岗，后抓了四个人，都戴上了手铐。就是这时，两个队长，一个是正队长曾庆，一个是副队长康大志起了邪念。他们把四个赌徒带到了一个黑屋子开始审。审什么？很简单。问：承不承认犯赌了？答：承认。问：多大赌资？答：也就是几十万。这时两个人伸手打了这四个人，边打边说：哪来那么些钱？这些钱够枪毙的。这两句话是暗示：要少承认些，可以减轻处理。这几个赌徒也聪明，马上回答：该死该死，我们坦白，总共不足二百元。然后两个队长让他们在口供笔录上印了手印。第二天，向局里一汇报，不是什么大赌，罚款处理算了，大家听明白了吧，几十万近百万的赌资，只交上了二百元，那些就归这两个队长，那时我们公安局确实管理不严。你们也明白了，为什么有的人当上派出所所长不几天就发了财。但后来，邻县那两个小子又犯了赌被抓，在坦白时讲了这段事。邻县公安局便把此事上报后便转到河清市纪检委，这案就落到周军手里。可是，周军这小子胆子太大了，他还想走那两个队长的旧路。立案后，周军分别找那两个队长谈话，调查，并指出，此事的严重后果。这两个队长一看，事犯了，是大事，便串通起来，连夜给周军送去五十万元。以后的事你们可以想像了，周军做模做样作了调查，对两个队长进行了双规，但最后结论是：邻县赌徒乱咬，口供不实，没有证据，结了案。至于这次周军由哪犯了案，我就不清楚了。这回周军的命保不住了。”
“我听说是两个赌徒要立功，硬要把周军的事弄出来。此事由省里专办，河清市纪委这回也得挨克。黑小子周军去见马克思吧！”李“公公”补充说。
“该死，自找的！”几个人骂了起来。
“风生于地，起于青频之末。”坐在木台上的中学退休教师，现在推车卖调料的李太营文了起来。
“你别文了，谁能听懂！”李“公公”不耐烦了。
“风再大，也是从草尖花枝上一点点刮起来，逐渐增大的。这些人，平时有私心，有贪心，必酿成大祸。我讲个故事：我有个学生成了贪污犯，问他原因时，他说是从一个塑料盆开始的。有一年，搞阶级斗争展览馆，抽调他写画。一次，负责人领他上街上买用品，也就是纸笔颜料等，同时还买了两个塑料盆。那时塑料盆很时兴，也较贵一些，他们俩一人留一个。我那个学生弄不明白，这哪来的钱？那位负责人笑了；你真笨，在文具纸张上多加几笔就带出来了。这时他才醒悟：噢，原来用的是公款。真是天衣无缝，他就由此受到了‘贪’的大事。”‘招待费超标’的结论，没法处理。可是，这公款吃喝是个大黑洞。人民群众深年据说增长了二百多倍。而其中公款购置使用的占85％以上。据对湖南某县一位正科级局长的调查统计，一个季度报销手机费用就达3000多元，最高一个月1400多元。而且家中电话也是公家报销，由此推算，全国一年公费电话要用去多少？
公有住房也是一大项。创全国纪录的贪占公有住房胃口最大的当属北京市那个自杀的原副市长王宝森了，不到7年时间。先后手里捏着116套住房的钥匙。我省一特警队长，4年之内就贪占了10套住房。而且这些住房里的装修、设备、维修也都是公款。这笔钱数字能小吗？
第四是公车私占。这里问题：一是超标购买小轿车，一些乡镇干部坐上了‘公爵王’、‘奔驰’，山西省一个地区的财政局长连续三年购进三辆豪华小轿车，花104万元；二是为了买车，什么钱都敢动用。广东的一个教育厅长竟运用教育经费买皇冠。据统计，1993年1至5月，5个月内，全国购进8．4万辆进口轿车，花145亿元，足可建12个一汽；三是公车私用。一般来说，一个单位最好的车，就是一把手的车，一天离不开，公事私事全办，有时领导自己开车更方便了；四是一些公车司机大搞修车‘回扣’。前几年，车有车队管，领导用车由车队派，现在不行了，费用要高出几倍；五是公款行贿。这样的事大家知道的太多了，而且花样翻新，并习以为常了，下级每年都要给顶头上司送礼，过去是一车苹果一头猪。现在不行了，名烟好酒也拿不出手，完全是红包。按等级送多少，似乎有一个标准，就乡镇级干部。送县领导一个红包至少要装5000元。如果有特殊事，那就没有边了。行贿目的有的是买官，有的是搞关系。但只有一条是相同的，钱都是公家的，一分钱也没掏个人腰包。
说到公款买官，这可能是当今政界最大的交易。在‘权力能够带来一切’的诱惑下，买官成了一种新的商品经济，既有手段，又有价位。特别是有的领导，如一把手，组织部长之类，每年都要‘经营’几次‘官’，先放出声来：‘干部要调动’。一下子就活跃起来了，领导大把大把的收钱。人们说这是一本万利，是当今最盈利的买卖。有一个干警，花了30万买了个所长。你想，他这30万能白花吗？当上所长后他得疯狂地‘回收’，苦了谁呢？还有一个干部，拿一万元想把自己的副科级变正科级。但没有办成，一万元泡了汤，后有一个朋友当他讲：‘你要买就得下大本钱，一下子送上5万，保成。你送一万，他转身就忘了。还不如骂他三辈祖宗能记住你。’再就是收礼。有人夸张地说：当官的家里小鸡下个蛋也要收开裆礼。现在这礼简直多如牛毛。正常的春节，中秋，端午必送。再就是婚丧嫁娶，盖房子买房子搬家生孩子参军升学。大收其礼。另一方面，有的干部求领导办事，捧着猪头找不到庙门，时时留心，一旦有了机会，大送一次，合情合理。再就是领导及其亲属有病，也是收礼机会。有位县领导。割了一个小脂肪瘤，住了两天院，这两天，排班来看，据护士推算，一个人送500元，至少要收七八万元。护士说：‘人家的瘤长的好，是财瘤。’
还有公费旅游，公费出国考察，这些，都成了腐败的土壤，培植了大腐败。小腐败。
张振朝有系统性地概括总结，大家既震惊又气愤。作过多年的市委秘书长刘光伟看到的也不少。他接下话茬讲起来：“还有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入股搞经营，那几年在谁富谁光荣的口号下，一些干部先富了。这个口号有问题，谁能富过当权派？他们手中有权，以权谋私，怎会不富。后来中央纠正了，但留下尾巴，一些干部投资入股。特别是投资人股开矿。我省有一处煤矿，竟在政府监督部门眼皮底下开山放炮，挖煤打井，运输外卖。结果出了大事，死了人，为什么？就是因为干部人了股，有了保护伞，谁也管不了。再就是歌厅、饭店、洗浴、网吧，是凡规模大的，乱搞的，甚至黄色的，都有后台。公安不敢管，工商不敢查，据说，有位交通队长养了十几辆黑车搞出租，不上税。过道也不交费。
据我所知，贪占的手段简直达到了五花八门。这几年，纪检监察机关也没少查处。去年我省主要立案两万多件，结案一万八千件，给予党纪处分的有三万多人，其中县以上有二万六千多人，地厅级以上有四千多人。贪占十万元以上是少数，一百万以上也大有人在。就这么查，也查不断。过去有句话叫‘杀鸡给猴看，猴害怕，现在是杀鸡给猴看，猴不在乎。’真是积重难返。怎么越查越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