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幽兰也哭得不行了，大家都陪着掉了泪。
早春，省里就给岭上药材公司派来了党代表。是位年轻的专家，他叫董元泽，毕业于药学院，被任命为岭上镇镇委书记兼药材公司党代表（因建厂初期，党组织正在筹建中），今年34岁，毕业后曾在省药材管理局工作一段。这次分配他来，他十分高兴，觉得有用武之地。
市委派人把他送到了牛角胡同，在刘旺的小吃部，会见了田妈和仲祥。他与仲祥真是一见如故。
“仲经理，我来报到。”董元泽与仲祥握着手说。
“别，还第一次有人叫我经理的。我可能比你大，就叫大哥吧。”
“不行！”田妈说：“什么大哥老弟的，工作是工作，关系是关系。今天我们欢迎岭上镇党委书记，岭上药材公司党代表董元泽到任，同时也欢迎岭上镇镇长、岭上药材公司总经理仲祥上任。从现在开始，我们牛角胡同跟着两位就要上山了。”田妈很兴奋。
晚间，由广林举行招待会。只是田妈不让去河都大酒店，就在刘旺小吃部安排。田妈与由广林商量，这是欢迎宴，也是告别宴，让大家尽情。上边不请谁了，不然大家拘束，牛角胡同的人要齐，连沈则正也要请。
刘旺知道。这才是“最后的晚餐”。他本来没多少文化，但因为开饭店，这个词常被人说起，也明白一些。所以，今天他特别卖力，也很盛气，他指挥了韦妙英、秦幽兰、罗珊帮厨，他安排了仲祥、蓝贵、钱有、石满采购。傍晚，他点上了四只百度大灯泡，把小吃部照得雪亮。
人们足足坐了两大桌，首桌是田妈、陆天和、宁润堂、由广林、董元泽、仲祥、罗珊、秦幽兰。次桌是沈则正（他只能坐在这）、石满、蓝贵、刘旺、钱有、韦妙英、由娟、小徐、马骏、老丁头。
席前，田妈致词，她说几十年的牛角胡同动迁了，心里好留恋。几十年的乡亲们相处，要分开了，心里好难受。但是，我们从牛角出发，向新的高度发展，这是乐事，感谢牛角。我们乡亲们大部分还在一起，而且各得其位，这是好事。我提议，为我们的明天，为牛角的新发展，为老同志健康长寿，为新的岭上领导，干杯！
接着，仲祥公布了与董元泽初步商定的计划。实际上，这计划经过仲祥一个冬天的谋算早已定了型，董元泽他完全同意。
首先，岭上镇要削平一个山包，整出一平方里的地面，把削平的山石填进清河修坝、建电站。
第二，建居民区，一式三层楼两栋，把原岭上村民及散居山内的村民完全迁进居民楼中。
居民区建老年公寓、学校、医院、文化中心。并建大食堂，供居民三餐。
重建客货两个汽车站点。
并建一种养园，养鸡牛猪羊，种蔬菜瓜果。为居民提供副食。
第三，建厂区。厂区分采收区、加工区、蓄藏区。面积占全镇土地的四分之三。
第四，关于人事安排，已报市里批准：岭上村对外为岭上镇。镇委书记董元泽，镇长由仲祥担任，实质，岭上村无闲人，都是岭南上药材公司的职工。董元泽为公司党代表，仲祥任总经理。一套人马，两套班子。
居民区主任罗珊，医院院长秦幽兰，种养场场长原岭上村主任辛振贵和蓝贵蓝师傅。刘旺和钱有办居民食堂。
水电站站长沈则正。
第五，散居的村民回镇后，在山里建十二个驻寨点，为每年旺季采药居住。一年后，选址建人工培育药材基地。两年后，把采收点发展到两个邻市六个县的三十五个乡。
仲祥最后讲：“国家为我们投这么大的资，我们一定要好好干。争取三年内还清贷款。五年内，我们岭上村要变成河清市的领头村！”
听着安排，大家热起来，一次次干杯！一次次欢呼！
“哎哟，看我老了，不中用了，我与妙英怎么没安排？”田妈开始发难了。这时董元泽与仲祥马上站了起来，端着酒杯，走向田妈，两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田妈。您呀，就像红楼梦里的老祖宗，杨家将里的佘太君，您是一言九鼎。不过，咱们还没有这个权力安排您。省委、市委早已下了命令，很简单，让您幸福，让您健康，让您快乐！来，大家祝田妈万寿无疆！”
“哎呀，这个词听起来可不好，算了，妙英，没有拣破烂的，我领你负责拣岭上村的破烂肥！”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我由广林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呢？”由广林说。
“哟，大局长。您是城里的大官，我们是深山的土人，将来多关怀关怀我们这山里人就行了！”罗珊挖苦地说，大家又笑了。
“哎，这样吧，河山客运公司的老板在，今后，这条线一定繁荣，你们应给点优惠。我看，岭上镇人坐车半费。还有，我这个小局长也须一须山里的神仙，居民楼的电视我们文化局负责。春节、中秋、端午我们剧团来演出！”
大家听了，热烈鼓起掌来。又是几杯进了肚。
罗珊说：“这就对了，你不管多大官，你是咱岭上镇的女婿。”
董元泽站起来，举着杯：“我第一次到牛角胡同，但我在省里早已闻知，第一次见到田妈，这是我长久的梦想，这也得感谢我们的大记者罗珊。从今天开始，我将在这么好的人群中，在这么好的环境里工作奋斗，真可以说是三生有幸。我希望在今后的日子里，大家多帮助我一些，我是个年轻人，是你们的弟兄和孩子。今后的岭上镇，没有什么大官小官，只是分工不同，都是为人民服务。我们要创造一个全新的岭上镇！来，我提议，为田妈的健康，为长辈的幸福，为弟兄们的发展进步，干杯！”
整个宴会在狂欢中进行。只是陆天和坐在那很少讲话，宁润堂年纪大了，早早退了席。
三天后，牛角胡同开始分批进山。沈家走了，留下了沈则正，随着大家一起进了山。
陆天和走了。默默地走了。他给由广林留下了一封信。
广林：
我走了。离开了我居住二十几年的牛角胡同，牛角胡同动迁，这是发展的需要，不应当留恋。但牛角胡同的人却使我永远不能忘怀，河清市的山山水水却使我不能忘怀。
我这次走，不是谁拉着走的，而是被推着走的。有一股力量推着我，让我赶快离开。
在我离开的时候，我想到了你。几年相交，我感触颇深。
先说说我。我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干部，一步步升到了市级领导班子，应该是满足了。但是，我是河清有名的“刺头”，好偏激，为什么？我不服。
我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台阶，没有一点跨越式。因为我一没钱。二没靠山。查遍祖宗三代，没有一个当官的，但牛倌羊倌倒不少。我没有水平吗？不，我不服。写、讲、干，都是一流的。五十年代河清市书记市长的材料都是我写的。他们在大会上作指示，讲观点，都是我写的原稿。说我人不正吗？也不是。我在社会大潮中游来游去，但我没陷进去。我没取过一分不义之财，我除了自己老婆没跟任何女人上过床。我喝酒、吸烟，总是控制，没因此出过事。我这一生中，经历大大小小运动几十次，什么“三反”“五反”，什么“反右倾”、“拔白旗”，什么“上楼下楼”，什么“吹氧”“搓澡”，以至“四清”，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我作为不同身份，特别后期当了领导，受过冲击和触动，但我没有倒，因为没有让我倒的错误和罪恶。在最关键的时期，我应当顺理成章地当副市长、市长，但是，一夜之间，改变了我人生的道路。我能服吗？我怎不发牢骚！我怎不成了“刺头”。所以，我过多地从反面想问题，过多地去看阴暗面。而且持着只讲一点不看全局的片面处世观。我想到了是因为我没有实力，没有钱，是因为我没有好爸爸、好靠山。所以在你向我求招讨教时，我就把我的想法一古脑全给了你。你年轻，你没经世。我的想法是，哪管走点歪道上去，然后当个好干部，当个好官。所以，我对你寄无限希望，我对你不保留任何观点。
你成功了，可以这么说，你成功了。但当你成功时，我却有些异样的感觉：太快了。三二年时间，由一个养大客的个体户成为一个局长。这可能是有些人一生奋斗的目标。我想，是我的力量吗？是我的招术灵到如此程度吗？不会有别的吗？说实在的，后期我们知心相谈太少了。我无法了解你的一切，我在帮助你时，时时提到要守住一条底线：不能干违法的事。我相信你聪明，不会干蠢事。但是，有些事只差毫厘就有是非之分。送点东西，甚至给点钱，比如说你给我买花买鱼买酒吧，多少算行贿受贿呢？界限不是那么分明。另外还有一念之差，本来是个聪明人，可是有时为了利益，为了地位，便不顾一切，也就是利欲熏心吧，动了斜念，这些都可能。在你这三二年中，是否也有越线之处呢？你现在已成了局长，我想进入人大常委也绝没有问题，以后还有步。我想你要反思过去，特别是这一二年，谋划未来，掌握尺度，行走正道。你一定会干一番大，事业的。
我受触动最大的是田嫂。她是个女人，背叛了家庭，离开了安乐享福的家庭，不当大小姐，却出来冒险。接着她先后死去三位亲人，自己带着两个孩子谋生，而且不怕委屈，坚持为党的事业奋斗。她不计较个人得失，她不畏惧权势，她不拜倒在金钱脚下，真是我们的榜样。她做到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我就做不到。与田嫂相比较党和人民给予我的不少了。我成了市级领导，工资高，有房住，儿子也当了干部。可是田嫂呢？丈夫死了，亲儿子杳无音信，自己过着清贫的日子。但她没有怨气，对党仍一直忠诚。在她的光辉照耀下，我们显得多么渺小，多么幼稚。
广林，我离开了河清，但我心永远在河清，永远在牛角。今后，当我听到你成就的喜讯会万分安慰与高兴，但我不会认为有我的功劳；当我听到你失败和不幸，我会自责，我要承担重要责任。
最后，让我们共同以清代朱经的诗作结束吧：
勿谓寸阴短，
既过难再获。
勿谓一丝微，
既锱难再白。
珍重现在，慎重未来。
陆天和
×年×月×日
由广林读了两遍这封信，然后反复颂读“既锱难再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