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对我一向严厉。我从小怕爹;但1959年那个饥饿的春天,我非常渴望见到爹。
终于,爹徒步翻山越岭来学校看我了。
望着爹菜青色的脸,青筋暴露的手,我心酸得欲哭。
爹从破书包里,拿出八个草鞋一样大的卷子。那是用白薯面槐树叶干薯叶做成的。三种东西混合在一起蒸熟,样子极难看,像牛屎。
难看的卷子散出苦涩的甜味,形成强大的诱惑。
爹说:“孩子,吃吧。”
我饥肠辘辘,拿起一个,一口吞掉老大一截,噎得我好一阵才缓过气来。不敢吃得那么急了,便细细嚼,慢慢咽,这才觉得苦中带甜的卷子,吃到嘴里舒服,咽到肚里舒服,是一种透彻心肺的舒服呀!
爹见我一口气吃下四个卷子,便说:“看把我儿饿的,别吃了,再吃,会撑坏的。”说着,他的喉头连连蠕动,不住地咽口水,见我撒掉几点卷子屑,忙用指尖沾起来放进嘴里,嚼得震天响。
中午吃饭时,我领来我那份饭菜。三个火镰大的薯面卷子,半碗菜。菜里有两片肥肉。肉香小蛇一样钻进我的鼻孔,钻出满嘴口水。我说:“爹,您快吃吧。”爹说:“我不饿,留下你吃吧。”我说:“爹,吃吧,要不就凉了。”爹馋涎欲滴地说:“咱们一起吃吧。”于是,爹拿起一个薯面卷子,我也拿起一个。爹咬一口薯面卷子,嚼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响声,说:“这卷子真好吃,多少日子没吃到纯薯面卷子了,要是天天吃这东西该多好!”我们吃一口卷子,夹一口菜。爹吃菜时,只夹菜,留着那两片肉不吃,一会儿碗里只剩两片肉了。爹望着碗里的两片肉说:“将这两片肉夹在这个卷子里捎给你娘吃吧。你娘她……”爹欲言又止。我觉得这里边肯定有问题,忙问:“爹,我娘她怎么啦?”爹说:“生产队食堂每人一天只发六两饭。你娘为积攒一点儿,送给你吃,老吃树叶,吃得肚里不抗油水了。那天,你娘将留下的麻种炒来吃。谁料,她吃下去就上吐下泻。”
“爹!”我红着眼抓住爹问,“我娘她?”
爹说:“你娘现在好多了。今天,她挣扎着起来还给你做了这些好吃的呢。”爹说着颤颤地从怀里掏出五元钱,“给你这点儿钱,等你饿极了,到街上去买一点儿东西垫补垫补。”这阵儿生产队里还不分红,这五元钱一定是娘从鸡屁股里抠出来的。我便说:“不,我不要,我娘治病还要钱呢。”爹说:“咱的鸡还下蛋,要用钱我们再卖鸡蛋!”
我接过那一角两角叠起的钱,禁不住泪流满面。
爹深深叹一口气说:“孩子,你看庄稼人要活下去有多难,鳖爬瓷缸一样辛苦一年,到头来还饿得死去活来,你可得争气,别枉费了你娘的一片心意。”说完,爹帮我擦净脸上的泪水,理理我被风吹乱的头发,摇晃着身子走了。风大起来,树叶被刮得哗哗响,爹的衣角也被风吹得老高。爹走上前面一个山坡,犹豫一阵儿站住了。一个佝偻艰难的身影在蓝天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
突然,爹踉踉跄跄折回来,抱头大哭说:“你小妹妹死了!”
晴天一个霹雳!
我的天真烂漫的小妹!
我的如花似玉的小妹!
我离家上学时,小妹拽着我说:“哥,你走了,谁给我讲《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我说:“好小妹,哥去读师范,会学到更多的故事,假期回来讲给你听,还净吃白面卷子就猪肉,我会带回一些给你吃的。”她听罢才松了手,歪着小脑袋瓜,粉腮上的酒窝里荡出清凌凌的笑说:“哥,可别哄我,哄我,你变小狗,小狗小狗,嘻嘻……”多可爱的小妹呀;可我永远见不到了。我发疯地抓住爹问:“小妹是什么病?你为什么不给她治?”
爹捶着脑袋说:“水肿病,要是能喝上一些豆汁儿就会好的;可家里连锅都砸掉给小高炉炼铁了,上哪里去找一粒豆子给你小妹治病,我无能呀,只有眼睁睁看着你小妹肿死!她临死还说,我哥快回来了,给我拿白面卷子来了!她就那么念叨着你,大张着嘴,咽了气。”爹也得了水肿病,腿肿得老粗,还来看我。这情况我不知道,我红着眼质问爹:“家里不是有鸡蛋嘛,为什么不给她煮个鸡蛋吃?”
爹躲过我逼人的目光说:“早知她会死,就让你娘煮个鸡蛋给她吃了。”
我听了,悲痛欲绝,眼冒金星,突然看见我手中娘用鸡蛋换来的那五元钱,化作无数小妹染着霞光的脸蛋儿。小妹的脸蛋儿晃在我的眼前,嬉笑撒娇,甜甜地说:“哄我是小狗。嘻嘻。”我叫一声小妹,扑在爹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