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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柳永

柳永(987?~1053年?),原名三变,字耆卿,崇安(今福建崇安县)人,宋仁宗朝进士,做过屯田员外郎,世称柳屯田,又因排行第七,亦称柳七。他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以毕生精力作词,并以“白衣卿相”自许。柳永是北宋一大词家,在词史上有重要地位。他扩大了词境,所写内容不限于男女风月,尤工羁旅行役,佳作极多,许多篇章用凄切的曲调唱出了盛世中部分落魄文人的痛苦,真实感人。他还有相当多的词篇抒写了与歌伎舞女的诚挚恋情,有部分作品反映了她们悲酸的生活和她们要求过合理生活的愿望。柳词还描绘了都市的繁华景象及四时节物风光,另有游仙、咏史、咏物等题材。柳永发展了词体,留存二百多首词,所用词调竟有一百五十个之多,并大部分为前所未见的、以旧腔改造或自制的新调,又十之七八为长调慢词,对词的解放与进步作出了巨大贡献,为后人提供了更便于抒情叙事的艺术形式。柳永还丰富了词的表现手法,他的词长于铺叙、工于写景言情,讲究章法结构,词风真率明朗,语言自然流畅,有鲜明的个性特色。他上承敦煌曲,用民间口语写作大量“俚词”,下开金元曲。柳词又多用新腔、美腔,旖旎近情,富于音乐美。他的词不仅在当时流传极广,对后世影响也十分深巨,之后的词家几乎无不受其影响,他是北宋前期最有成就的词家,有《乐章集》。柳永亦工诗文,可惜多已散佚。

曲玉管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①。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②,冉冉飞下汀洲③,思悠悠。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④,翻成雨恨云愁⑤。阻追游⑥,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⑦,却下层楼⑧。

“注释”①凝眸:注目而望。②断雁无凭:断雁,失群孤雁。无凭:无所依靠。③冉冉:慢慢。④期:预料。⑤雨恨云愁:云雨指男女幽会。雨恨云愁指男女间的离愁别怨。⑥追:随。⑦永日:整日。⑧却:退。

“译文”山岭上暮云纷飞,江边处暮霭迷茫。满目烟波浩渺,我凭栏很久很久,凝神注视着远方。一眼望去,山河冷落萧条,清秋万里凄凉,真不忍心再望。在那遥远的神京汴梁,有位美女,光彩照人如仙人一样。自从分手以来,再也无法得到她的音信,令我不胜忧伤。望断南飞的大雁,也毫无用处,只能追引我的愁思更加悠长。暗想当初之时,有多少幽会欢娱的美好时光,岂知聚散难以预想,当时的欢乐,反而酿成今日的无限怅惘。千里阻隔,我们无从相见,只有相互思量再思量。每当登山临水,都会惹起我对往事的回想,总是暗自销魂,神情沮丧。终日里闷闷无言,独自默默地走下楼廊。

“赏析”这首《曲玉管》,描叙作者登高望远,触景生情,感叹羁旅行役生活的愁苦,抒发无限相思之情。第一、二片称“双拽头”(两片字句相同,比第三片短,如双双拽出第三片,故称),以写萧瑟清秋晚景为主,羁旅之愁寓于其中;忆念恋人,抒离愁别恨,寄托无穷相思。第三片忆旧欢,诉今愁惹起平生心事,令人忧郁无限,无言终日。全词以写景抒情为脉络,层层铺叙,步步深入;纵横捭阖,结构有序;言浅意丰,平白如水。

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①。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②。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③,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④,更与何人说?

“注释”①凝噎:喉咙凝滞哽咽说不出话。②楚天:南天。楚国在江南,故称南天为楚天。③经年:年复一年。④风情:男女间的爱恋深情。

“译文”秋蝉叫得凄凉悲切,面对着长亭的暮色,一阵骤雨刚刚停歇。都门外设帐饮别,无情无绪,留恋难舍之际,木兰舟催促着出发。手牵手相凝视两双泪眼,竟喉咙哽咽说不出话语。想这一次远远离去,千里浩渺烟波,黄昏的云霭昏漠漠,弥漫着南天无边辽阔。多情人自古伤感的是离别,更哪能忍受,这冷落、凄清的三秋季节!今夜晚酒醒时我身在何处?杨柳垂拂的岸边,晨风清爽,残月斜悬。这一去长年累月,虽有良辰美景,无人赏定该是虚设成空。纵然有千种眷恋的衷情,更向何人诉说心声?

“赏析”这首词是柳永著名的代表作。词中以种种凄凉、冷落的秋天景象衬托和渲染离情别绪,活画出一幅秋江别离图。作者仕途失意,不得不离开京都远行,不得不与心爱的人分手,这双重的痛苦交织在一起,使他感到格外难以忍受。他真实地描述了临别时的情景,“执手”两句,以白描手法表现情人相别的情状,语简情深,极其感人。作者又用想像的画笔,以景物点染,绘出别后及未来岁月一幅幅凄清的生活图画,使人如临其境,如感其情。整首词情景兼融,结构如行云流水般舒卷自如,时间的层次和感情的层次交叠着循序渐进,一步步将读者带入作者内心世界的深处,艺术手法十分高明。“杨柳岸、晓风残月”系千古名句,宋代以来人们就以之概括柳词的风格特点。

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译文”伫立高楼倚栏杆,和风细细,极目望春愁无际,黯黯暮霭自天边涌起。夕阳斜照里,青青草色映着烟霞的光彩,无言与诉,谁领会我凭栏的心意?打算疏放狂荡地图个痛快一醉,对着美酒纵情高歌,强求一乐反觉无趣味。纵然衣带渐渐宽松也终生不悔,为了她值得我刻骨相思人憔悴。

“赏析”这首词又题为《凤栖梧》。上片以写景为主,景中含情,见出作者伫立望远之苦;下片以明畅淋漓的笔调抒写他“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著恋情,真挚感人。其中“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为传诵千古的名句。王国维《人间词话》以这两句词所表现的刻骨爱情,来比喻“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的第二境,即锲而不舍、甘愿献身的精神,并说此等语“非大词人不能道”。

采莲令

月华收,云淡霜天曙。西征客、此时情苦。翠娥执手,送临歧、轧轧开朱户①。千娇面、盈盈伫立②,无言有泪,断肠争忍回顾③?

一叶兰舟,便凭急桨凌波去④。贪行色⑤、岂知离绪。万般方寸⑥,但饮恨、脉脉同谁语⑦?更回首、重城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

“注释”①轧轧(yà亚):像声词,开门声。②盈盈:体态轻盈的样子。③争:即“怎”。④凭:借。⑤行色:出行前的准备。⑥方寸:心;心思、心绪。⑦脉脉:内心情感无法倾吐而沉默貌。

“译文”月光消逝,淡云飘浮。满地繁霜,东方欲曙。即将西行的客子,此刻的心情最为痛苦。随着吱吜吱吜的声音,一层层打开红色的门户。美人紧拉他的手,一直送到岔道口。她千娇百媚,难以自持,亭亭伫立在那里,没有语言,只有满脸的泪珠,那样态,那神情,令人肝肠寸断,又怎能忍心回头一顾?一叶扁舟,竟这样紧摇桨橹,凌波而去。他人只贪看旅途中的景色,岂知我此时的离情别绪,心如刀割,纷乱至极。只能暗自含恨,脉脉此情向谁倾诉?再回头望去,层层的城门早已不见,只有那充满寒意的江天之外,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三两棵树木。

“赏析”这首词写离别情。上片写离别时月落云收,霜天欲曙;离人去去情苦,居人依依不舍。“千娇面”至“断肠净忍回顾”几句,生动细腻地描绘了离人内心的痛苦。下片写离人别后无限惆怅和不尽的留恋;而无人可与诉说愁苦,只能恨别吞声;其哀其痛,更是不堪忍受。全词以景起兴,以景作结,景中寓情,景黯情凄;写景抒情,铺叙有致,层层渐进,语言浅淡而意深情挚。写景叙事抒情,三位一体,高妙过于当世前人。

浪淘沙慢

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负佳人、几许盟言,便忍把、从前欢会,陡顿翻成忧戚。愁极,再三追思,洞房深处,几度饮散歌阑,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殢云尤雨①,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恰到如今②,天长漏永,无端自家疏隔。知何时、却拥秦云态③?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

“注释”殢云尤雨:恋昵不舍,形容男女相爱,欢合。②恰:犹“却”。③秦云:秦楼云雨。

“译文”一梦醒来,夜风透过窗棂吹入一条线,将那灯盏吹熄。怎忍受酒醒的愁郁,又听到空寂的台阶夜雨滴沥。只叹仕途迁延,长久在天涯客居浪迹。辜负了佳人,多少山盟情意,竟忍心把从前的幽会欢娱,突然间变成了忧愁与悲戚。悲愁已极,再三追忆当年,在洞房幽深之地,多少宴饮散,歌舞歇,共眠在芳香温暖的鸳鸯被里。岂知暂时离散,便劳她耗尽心力。欢会缠绵,云情雨意,有万种柔爱,千种亲昵,互相怜爱互相痛惜。心想到了如今,天长夜久相思苦,无奈都是自家游宦闹得情侣隔离。不知何时再相聚,重谐秦楼云雨欢情意?但愿低垂帏帐,枕前亲昵,轻轻地细细说与她,江畔乡间夜夜孤凄,数着寒夜的更声将她思忆。

“赏析”这首词的特点是将相思离别之情刻画得淋漓尽致,没有半点儿含蓄,这种露骨地表达感情的方式显然受到民间俚曲的影响。词中描写情事周详细密,只是绮罗香泽之气很浓,声态颇近市民,但本词风格虽浓艳,却因直抒胸臆、感情真挚而不使人觉得浮薄轻佻。个别句子如“空阶夜雨频滴”清丽疏淡,为人称赏。

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①。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②,腻云亸③、终日厌厌倦梳裹④。无那⑤。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⑥、只与蛮笺象管⑦,拘束教吟课⑧。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⑨。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注释”①可可:不关紧要,不在意。②暖酥:指肌肤。③亸:下垂貌。④厌厌:犹“恹恹”,精神不振貌。⑤无那:无可奈何。⑥鸡窗:书窗、书房。⑦蛮笺象管:纸笔。蛮笺,古时四川所产的彩色笺纸;象管,象牙制的笔管。⑧吟课:把吟咏当作功课。⑨针线闲拈:一作“彩线慵拈”。

“译文”自从入春以来,我一直闷闷不乐。即便那些红花绿叶,也令我凄惨愁绝。太阳光线已上了花梢,黄莺在柳树上穿飞跳挪。我依旧拥着薰香的锦被,终日里慵闲懒惰。云样的秀发蓬松散乱,红润的面容憔悴瘦削。终日百无聊赖,懒得梳洗打扮,搽搽抹抹。真是无可奈何。只恨薄情人一去,踪影全无,连书信也不捎回一个。早知这样的结果,真后悔当初不把他的马鞍子紧紧上锁。把他留在家中,只让他坐在窗前,给他些纸张笔墨,终日苦读,温习功课。我常常陪伴在他的身边,也不用闪闪躲躲。手中虽然拿着针线活,但也不必做,只是陪着他闲坐。说些情话,唠些情嗑。我爱他,他也爱我,免得像这样,孑身独处,让美好的青春白白度过。

“赏析”这是柳永俚词的代表作之一。作者用明白透彻的语言,大胆而直露地描写一位女子的相思别离之情,上片铺叙她别后百无聊赖的情态;下片纯系内心独白,写出她的一片痴心,以及对爱情生活的渴望,刻画细致入微,真实动人。

少年游

长安古道马迟迟①,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云一去无踪迹②,何处是前期③?狎兴生疏④,酒徒萧索⑤,不似去年时。

“注释”①迟迟:徐行的样子。②归云:这里指离去的所爱女子。③前期:前约、预约。④狎兴:狎爱的兴致。狎:冶游。⑤酒徒萧索:酒徒,指酒友。萧索:冷落、稀少。

“译文”行走在长安古道上,马行缓缓,我心迟迟。秋蝉在高高的柳树上鸣叫,声音纷乱哀凄。夕阳在飞鸟外的远方渐渐沉落,旷野荒原上秋风习习。极目四望,没有人烟,只有旷阔的天空如幕帐般向下四垂。往事如归去的云,一去后便再无踪迹,不知何时能再有以前的时日。如今冶游狎妓的兴致已经衰减,那些酒友也渐渐散去,一切都如虚如幻,再也不像少年时那样狂放不羁,无所顾忌。

“赏析”这首词描写作者落魄潦倒时茕茕独处的凄凉情形。上片写秋风萧瑟,作者在长安古道马行迟迟;乱蝉鸣柳,四天低垂,一派凄景。下片写所爱离去,难寻难期,似乎已床头金尽,冶趣疏远;连昔日酒友也寥寥无几。全词尽露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悲绪,表现出作者心灰功名,意懒宦游的思想。

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①。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②。飞云黯淡夕阳闲。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③,相应喧喧④。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⑤,皓月婵娟⑥,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⑦,往往经岁迁延⑧。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棱⑨,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⑩?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注释”①庭轩:厅堂前檐下平台。②江关:江河关山。③蛩(qióng穷):蟋蟀。④喧喧:喧闹声。⑤绛河:即银河。⑥婵娟:月色明媚的样子。⑦绮陌红楼:绮陌,本指繁华的街道或风景美丽的郊野道路,这里指花街柳巷。红楼,泛指华美的楼房,此处指歌楼妓馆。⑧迁延:徜徉留连,逍遥自在。⑨迅景:飞速而过的光阴。⑩烟水程:指水上的路程。漏箭:古代计时器漏壶上的箭形指示泛标,刻节文,随水浮沉以计时。这里借指光阴。闲窗:这里指清冷寂寞的窗屋。

“译文”晚秋的凉天,一阵淋沥细雨洒落在平台庭院。槛栏里菊花稀疏冷落,天井里梧桐黄叶零乱,残雾缭绕如烟。令人情怀凄惨,远望江海关山,飞驰的暮云昏沉沉,在夕阳余辉中铺展。追思当年此刻,宋玉多情悲感,面对消逝的秋色,曾俯临秋水仰登青山。迢迢千里呵路途遥远,踽踽游子凄楚悲酸,厌烦聆听那陇水的潺湲。正值秋蝉在残败的叶丛里悲吟,蟋蟀在枯萎的草丛里低唤,秋虫儿此叫彼应地闹闹喧喧。孤单单羁旅驿馆度日如年,只觉秋风寒露渐渐变冷,愁心忧闷熬到更深夜残。辽阔的天空明净无云,一道银河晶莹清浅,一轮皓月明媚娇艳。相思绵绵,夜漫漫对景伤怜,哪忍心屈指计算暗暗回想从前。没有功名,未享利禄,留连繁华街巷、红楼妓馆,往往是一年年浪迹迁延。京都里风光美好,想当时青春少年,只顾得朝朝暮暮宴乐寻欢。何况还有狂放怪诞的朋友和侣伴,遇上离歌醉酒的场面就竞相留连。离别以来,迅速流逝的光阴如玉梭飞穿,昔日的游乐情景而今像春夜梦幻,前路是烟波无际何处是边岸?我想全是利禄功名长久地将我纠缠,使我形容憔悴,追怀往事空自愁容惨淡。滴漏标时的箭头缓缓移动,稍稍感觉到天气微寒,渐渐传来画角呜呜的悲鸣,几声残留的余响在空中荡旋。对着静静的窗沿,停一盏灯直照到曙光东现,抱着自己的孤影焦虑不眠。

“赏析”柳永年轻时曾过了一段奢华浪漫的生活,曾“论槛买花,盈车载酒,百琲千金邀妓”,后来屡遭统治者的压抑和打击,一生只做过几任小官,长年南北转徙、四方漂流,尝尽羁旅行役的苦痛。本词可看作柳永的自叙传,它几乎概括了作者一生的思想和生活状况。王灼《碧鸡漫志》引前人语云:“《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柳永词中多以宋玉自况,继承宋玉悲秋的余绪,抒写他“贫土失职而志不平”的感慨,本词颇具代表性。全词篇幅宏阔而针线细密,首叙悲秋情绪,次述永夜幽思,末尾写出对于功名利禄的厌倦,层次分明,首尾呼应,言与意会、情与景融,语言清丽、音律谐美,“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

夜半乐

冻云黯淡天气①,扁舟一叶②,乘兴离江渚③。度万壑千岩,越溪深处④,怒涛渐息,樵风乍起⑤,更闻商旅相呼⑥。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望中酒旆闪闪⑦,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⑧。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⑨。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⑩。

“注释”①冻云:严冬的阴云。②扁(piān偏)舟:小舟。③江渚(zhǔ主):渚,水中小高地。这里江渚指江岸。④越溪:即若耶溪,又名浣纱溪。这里泛指水流。⑤樵风:好风,顺风。⑥商旅:商人旅客。⑦酒旆(pèi配):酒旗,酒幌子。⑧鸣榔:榔,用以击船舷作声的木棒。⑨浪萍:随波飘逐的浮萍。⑩断鸿:失群孤飞的鸿雁。

“译文”冷云阴沉天气寒,驾小舟一叶翩翩,乘着游兴离开了沙洲江岸。越过了万道深壑千道高岩,若耶溪幽深的水湾。狂涛渐渐平息,山风突然刮起,还听到商贾旅客互相呼唤。一片征帆高悬,航船浮游,轻悠悠驶过南岸。眼望中一面酒旆飘飘闪闪,一座烟雾团簇的村落,几行树霜花斑斑。夕阳残照下,归家的渔人挥棒敲响船舷。枯败的荷花零落了,晚霞透过衰残的杨柳忽掩忽现。岸边两两三三,浣洗衣物的姑娘,躲避着游客的窥探,含羞带笑悄语娇憨。到此境引起我思念,竟将绣阁闺房轻易地抛闪,像浪游的浮萍难寻立身的家园。可叹将来约会的誓言怎能为据,叮咛再三竟不知能否实现?惨淡呵离别的情怀,这一年又将岁暮,归期受阻,徒然恨叹。泪眼凝神远看,迢迢的大路通向京都,断群的孤雁传来远远的呼唤,辽阔的长空暮色黯淡。

“赏析”这首词描写旅途所见风光景色,抒发去国怀乡愁思哀情。上片写乘舟离岸,历高山深溪,经怒涛樵风,闻商旅相呼,画船泛过南浦的旅程景色。中片写望中酒旗闪闪,残阳下渔人叩舷而歌归去,岸边三三两两浣纱村女,含羞避客,笑语相去,一派田园风光,大有桃源气象。下片抒写被所经所见景色勾起的去国怀乡愁思。全词铺叙奔放,笔法大开大合,蓄势浑厚。

玉蝴蝶

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①,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苹花渐老②;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难忘,文期酒会③,几孤风月④,屡变星霜⑤。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⑥,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注释”①悄悄:忧愁貌。②蘋:一种多年生浅水草本,夏秋间开小白花,也称白蘋。③文期酒会:约会在一起饮酒做诗文。④几孤句:孤,辜负。风月,清风明月。⑤屡变句:星霜,星指岁星(木星);岁星一年一周转,霜每年遇寒而降,因以星霜指岁月。⑥难凭:难有准信。

“译文”我凭栏眺望,心中暗自恓惶。雨吹云散,我目送着秋光。傍晚的景色萧条疏旷,足令宋玉一类多愁善感的文士更加悲凉。水风轻吹,苹花渐渐枯萎,月光露气变冷,飘落的梧桐叶点点土黄。这情景更令人感伤,故朋旧侣们啊,你们都在哪里?眼前所见的只是烟水茫茫。实在难忘,当年与朋友们在一起,或定期填词赋诗,或饮酒放狂。如今辜负了几度风月,虚度了大好时光。山路迢迢,海面宽广,不知何处才是潇湘?我的朋友也一定在那里彷徨。想到那双小燕,难以凭它传送远信,暮色苍茫,枉自辨认那些归来的桅樯。我默默伫立,黯然神伤,在孤雁的哀鸣声中,眼看着夕阳慢慢沉没,渐渐地收了它的余光。

“赏析”这首词描写作者悲秋怀人,羁愁悒郁的怀恋。上片写凭栏望远,晚暮中花萎叶黄,风凉露冷;一片萧疏冷落,令人悲凉情凄,顿起怀人念远之愁思。下片接写往昔文期酒会的欢乐,反衬出此时孤寂,尤其“断鸿声里,立尽斜阳”二句,极尽黯然魂伤之情,足显柳词厚朴沉雄、清颈老辣的“骨气”。

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①,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②,关河冷落③,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④,苒苒物华休⑤。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⑥,归思难收⑦。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⑧?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⑨、倚阑干处,正恁凝愁⑩。

“注释”①潇潇:风雨急骤的样子。②霜风:秋风。③关河:山河关隘。④是处:处处。⑤苒苒:同“冉冉”,渐渐。⑥渺邈:遥远貌。⑦归思(sì四):思归的心绪。⑧淹留:久留。⑨争:怎。⑩恁:这。

“译文”伫立在江边的楼头,面对着潇潇的暮雨,那暮雨仿佛在洗涤清冷的残秋。渐渐地雨散云收,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山河冷落,落日的余辉映照江楼。满目凄凉,到处是花残叶凋,那些美好的景色都已歇休。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有楼下的长江在流动,但仿佛也在暗自伤心,默默地无语东流。实在不忍心登高远眺,望到故乡的方向云烟渺茫,归乡的思绪便难以排遣束收。唉,真令人伤心。这几年来四处奔波,究竟是为什么才苦苦地到处滞留?思念中的那位佳人,一定天天登上江边的画楼,盼念眺望着我的归舟。可是误认了一舟又一舟,仍不见我的身影,心里必然要充满责怪和怨忧。可你哪里知道我啊,在这里正倚楼眺望思乡,也是这样的深深忧愁。

“赏析”作者在暮雨潇潇、霜风凄紧的秋日登高临远,满目山河冷落,残照当楼,万物萧疏,大江东流,不由勾起作者思乡怀人的愁情;这种愁情却无人可与诉知,更令人伤感悲戚。全词意境舒阔高远,气魄沉雄清劲;写景层次清晰有序,抒情淋漓尽致。语言凝炼,气韵精妙。千古来深受词家叹服欣赏。

迷神引

一叶扁舟轻帆卷,暂泊楚江南岸。孤城暮角,引胡笳怨。水茫茫,平沙雁①,旋惊散。烟敛寒林簇,画屏展②。天际遥山小,黛眉浅③。旧赏轻抛④,到此成游宦⑤。觉客程劳⑥,年光晚。异乡风物,忍萧索,当愁眼⑦。帝城赊⑧,秦楼阻,旅魂乱⑨。芳草连空阔,残照满。佳人无消息,断云远。

“注释”①平沙:平旷的沙原。②画屏展:比喻山水风光佳美如画。③黛眉浅:比喻山色暗淡如眉黛色。④旧赏:如知。⑤游宦:离家在外作官。⑥客程:旅程。⑦忍:不忍。当:对着。愁眼:因自己心中充满忧愁,连眼神也显得忧郁。⑧赊:远。⑨旅魂:羁旅的情绪。

“译文”一叶小舟卷起了轻帆,暂且停泊在楚江南岸。孤城上响起黄昏的号角,像胡笳吹奏出古老的悲怨。江水茫茫,平展展沙滩落了大雁,忽而惊得四散。雾霭从空中收敛,显露出一簇簇寒秋的树林,犹如画屏展现。辽阔的天边,远山那么微小,就像淡淡的黛色描出蛾眉弯弯。昔日的游赏轻易抛弃,到而今为做官飘泊辗抟。只觉得客游他乡,旅程劳烦,一年光阴又近岁晚。异乡的风光景物,怎忍看萧条、冷落,遮住我忧愁的双眼。京城遥远归路难,佳人远阻难相见,搅得我客旅神魂迷乱。芳草连绵,伸延到空阔的天边,夕阳残照的余辉将大地铺满。佳人呵音信皆无,像扯断的彩云越飘越远。

“赏析”这是柳永晚年游宦时羁旅行役之作。作者仕途蹭蹬,屡不得志,直到仁宗景祐元年(1034)才进士及第,此时年已约五十岁;此后长期任地方小官,久经辗转,四处游宦。这首词就是他行役途中的写作。上片写晚景,下片抒愁情,全词寓情于景,情景交融,语言哀愁缠绵,情调清凄婉约,气韵含蓄沉郁,风格清劲浑厚,完全呈现出游宦失意的凄凉晚景。

竹马子

登孤垒荒凉①,危亭旷望②,静临烟渚③。对雌霓挂雨④,雄风拂槛,微收烦暑⑤。渐觉一叶惊秋⑥,残蝉噪晚,素商时序⑦。览景想前欢,指神京、非雾非烟深处⑧。向此成追感,新愁易积,故人难聚⑨。凭高尽日凝伫⑩,赢得消魂无语。极目霁霭霏微,暝鸦零乱,萧索江城暮。南楼画角,又送残阳去。

“注释”①垒:营垒。②危:高。旷:远。③烟渚:烟雾弥漫的沙洲。④雌霓:彩虹出现双环,内环色艳为雄,名虹;外环色暗为雌,名蜺,即霓。⑤烦暑:暑夏的燥热。⑥惊秋:惊觉秋季来临。⑦素商:指秋季。按古代五行说法,西方属金为白,以商声配秋。故称秋季为素商。⑧神京:指京城汴京。非烟非雾:指彩云。⑨故人:即前欢。⑩凝伫:凝神伫望。消魂:极度伤神。⑥霁(jì):雨晴。霭:云雾。霏微:迷蒙细雨。⑩暝:昏暗,指黄昏。

“译文”登上孤立的营垒满目荒凉,从高耸的亭台远望,静默地俯视着沙洲笼罩着烟雾。面对着一弯虹霓挂起雨幕,一阵雄猛的大风吹拂栏槛,微微收敛了烦躁的热暑。渐渐惊觉到一片飘零的落叶送来了秋寒,几只残喘的秋蝉鸣噪着日暮的悲楚,开始了寒秋时节的冷肃。观览着寒秋景物使我想起往日的欢情,指点京都,就是那似烟非烟似雾非雾的彩云深处。面对如此情景,遂使我追思伤感,新愁随时累积,故人难于团聚。登高凭栏整日里凝神伫立,竟赢得百感伤神默默无语。极目处雨后晴云,薄雾弥漫像迷蒙的细雨,黄昏里归巢的乌鸦乱纷纷聚在一起,萧条冷落的江城已是暮色迷离。城南角楼吹响了号角,又送走一抹残阳沉入大地。

“赏析”这是一首描写登高旷望、忆昔怀人的词。上片写初秋雨后微凉,残蝉噪晚,作者登高远望,览景生情,不由追忆往昔在帝京时的欢乐。下片感叹愁怀难遣,故人难聚,又值秋晚暮鸦零乱,江城萧索,眼前残阳落去,更使人伤感,孤寂凄凉情绪尽然显露。全词景凄情哀,铺叙有致;意境开阔,格调清雅,气韵浑厚;语言清丽,音律谐婉,悲楚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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