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不要来看看我？
他说，你要不要来看看我？
一句话我便匆匆去。他以不变的姿身立在街口，每一回等我，都有不着痕迹的耐心，看我走近，带我去他的宿舍。
他说，我搬了。
小区非常的安静，高耸的水杉可以盖住整幢大楼。整个校园，都是这样的树木，还有伏地而生的绿色草坪，找不到杂草的纯，人行稀少，连言语都不由的轻声。
是三居室的套间，住了三个男子。
他们跟着他一起叫我姐姐。我的包在他的手中，挎包依旧在身前晃荡。另外的两个男子让人感觉年龄过逝。
不由拘谨。
他说，她比你们小。
或者读到博士的男子，除了他还只有二五之龄，他人必然很少再有如此年轻。他们笑得很爽朗，未等我出去，已为我腾出房间，小卧室的男子搬去与他睡，说，那房间的床还是新的。
他说，住下吧，省得去招待所。
默然便应了。
被他们带去吃午餐，是学校的食堂，他喜欢一种味道沉重的面，问我是否喜欢？
我喜欢这个古城的炒面，当年独自去，在长江大桥边的一个店内用餐，店主是胖胖的少妇，哼着歌举着锅铲炒她的面条，告诉我，你一定不会忘记它的味道。
她说对了，多年后我依旧记得，味道缠绵，残余舌尖。只要我一去那个城市，一看到色泽华美的面便会浮出来，从记忆深处不依不挠地升起。
他说，不会比你吃过的差。
对所有，他常是了如指掌。因为她经常对他叙说，某些与他分别的时日内的一切，衣食事行，无一不缺。
那日的面非常好吃，浓重的口味差点逼出我的眼泪，却依旧不能停止。
喜欢时，总是这样拼命，不管自己是否有能力拥有，欲望潜藏，不思遮盖。
没有再送我回去，他叮咛楼号与房门，交了钥匙便离去。
假期内，他白日是杂志的编辑，夜时，与导师做项目，不见人影。
其它二位也是同样的状态。
独自一人返回，很热的天，汗止不住的溢出，即便绿荫重重，依然可以看到阳光执意的穿透，稀落的掉下来，在肌肤上印上明晃的光驳，肌肤越发的脆生，一切暴露无遗。
寓所还算干净，厨房在后阳台，非常明亮，有简单的用具，几个盘子，喝水的杯子中还有残茶，一个电饭锅。
他说，从不在宿舍做饭吃。
但有可以做完整餐食的用具，这让人欣喜。
旧式寓所的客厅异常狭小，角落有旧式冰箱，一台21英寸的彩电，没有餐桌，一套沙发和一张茶几已占了客厅大部分的空间，茶几上散落了些碟片，都是音乐CD，一张张整理，看过，有的封面非常的让人惊悚，心里以为，它藏着的音乐一定也可以让人激奋。
也许，亦是喜欢。
但这些，一定不是他的，没有原由，只是直觉。
他的房间，床，写字台，黑色手提扔在地面，电吉它，还有一台屏幕异常大的台式电脑，大摞的书，都是专业书藉，整齐的排在柜内。
他一向比她还要喜爱整洁，从小便是，但追求表面。
打开他的抽屉时，看到堆满的物品，记得他常说丢了发票，然后会扔来一句，算了吧！
是粗线条的性格，与表面不一致。喜欢他，所以经常会电话提醒，总是啰嗦，从不觉得自己烦琐。他亦不会，耐心听她的每一句叮咛。长时间没有消息时，会约对方上网。
他还会在网络中与她视频，经常挂着，不说话，忙他自己的事。等他的时候，有时会发困。有时会果断地关机，也有时会不停地发消息，婉转地道晚安。
下午去附近的苏宁电器，买了三台空调，每个房间都需要，要求他们速来装上，然后转去菜场，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在小小的甬道里有做睡衣和被套的小店，我进去扯一种深蓝色带稀落小碎花的布，把口袋中的线拿出来艰难的比划需要的长度。
他的房间没有窗帘，让我不适，找不到尺来量，寻了棉线，爬上去，垂挂，然后拽断，是大约的长度，然后去超市买伸缩杆，坐在小店里与胖胖的店主沟通，男人不讲普通话，言语障碍，艰难地表达清楚。坐在那儿等他裁剪时，看到街对面的水果店，各种水果，色泽鲜华，过去，抱了一个大西瓜。帘子很简单，只是做了个穿套，回家挂上后，房间顿时有一种清澈的阴暗。后来三个男子啧啧称赞。晚餐四人盘腿坐在沙发上，将茶几当餐桌，用茶杯来装饭。
雨后的清晨，我起床，茶几上有纸条，是另两个男子的留条，写了他们想吃的菜。没有他的字，他知道，没有必要。
但我没有再去菜场。只是将纸条翻转。
一片洁白。
然后拿了背包离开。没有与他道别。
长途的公车，驶离那座城市时，短信告诉他，我走了。
很久后看到他的：再见！
没一点的留恋字眼，是他一向的习惯，沉默少语，不擅表达。
只在夜时，当我在异乡，独自坐在西点店内晚餐时，看到他的短信，说：没有晚餐了，姐姐。
差点哭。
即便再亲，还是要各走人生路。
如此已是足够。我们都知道，但都依旧不舍分别。虽然，永远是聚少离多。
最后一支烟
偶尔有些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要自己去知道。就像走的那天，我拿走了茶几上的烟。红杉树，是爸留下的。
五一刚过，爸和妈忽然来了，我还记得自己借了同事的自行车快速冲回家的样子，两人立在我家的楼下，手中大包小包，母亲穿了深蓝的背心，爸爸身上是天蓝的衬衫。
妈妈的笑，非常的温和，上楼时他们争着提东西，就是不要我拎任何物品，我噼噼叭叭的就冲到了楼上，回身发现爸爸缓慢的身影。没有妈妈。她累了，在三楼的转角停下休息。
那时世界没有声音，钥匙提在我的手中，却不开门，看到父亲花白的头发，因为糖尿病，曾经胖胖的身材已不再。
年前时，我还在他买长裤时笑，他的腰围超出了我的裤长，我从背后抱他，双手搁在他腹部最圆润处，呵呵的，然后把下巴放在他的肩上叫爸爸。一声再一声，那样眷恋。
仅几个月，再见他时，他的腹部已完全平坦，母亲在临来的前一天打电话给我，告诉我父亲的病。
年轻时，父亲是个顽强自我的男子，言语决断，没有人可以违抗。年老后却拥有慈祥的容颜，行动缓慢，总是呵呵的笑，看不到一丝忧愁，对生活无限的满足。
医生说，糖尿病人不可以吸烟。
所以回到家时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冲过去拨走了爸手中正在吸的烟。他笑着说，没关系。但我不要，坚持收走他的烟，茶几上的烟盒内，已快空了，仅余一根。没有扔，我将它搁在电视柜的一角。父亲吸了一辈子的烟，没有它，一定像掉了魂，从前没有人可以命令他戒烟，但现在，面对一把夺了他手中烟的女儿，他只是淡淡的微笑。
妈妈说，我们可能是最后一次来看你了。晕车太厉害根本不能走。
我别过头，然后再起身离开，心中总是有一种悲伤。这最后的一次，来到为的亦不是我而是弟弟。
但我没法去计较。因为自己可能比他们更爱那个年青男子。
那天的车行的很慢，我一直昏昏欲睡，偶尔醒来时，目光中有成片的绿，还有触目惊心的黄土，接近金属的黄，嵌在绿意之后，某段道路上，甚至已有了收割下来的稻。彼时我以为是小麦，所以努力回想农村的四季收成，但后座的女子说，这就是双季稻。
到黄山市后我去找地方午餐，辣让我基本上无法吞咽。
走出小吃店又折回车站，找到离黄山最近的车。等候时，手中一直玩着爸留下的那个空空烟盒，最后的一支烟，在盒内翻倒，击不出任何声音。
到酒店时已近黄昏，泡很长时间的澡，然后在天微黑时出门，学乖，找西点店晚餐，点扬州炒饭，味道很纯，只是速度很慢，要花很长时间去等。
一直喜欢水，喜欢一望无际，喜欢伏身在它的怀抱，看不到边，宽阔温存。
不知道与山要如何相处，或者，是平等，相互承托。
在街道上走的时候，转超市，买很多巧克力，肉脯，还有大瓶的矿泉水，随时都可以看到游人，有单独也有结伴，累的时候我停下来，从挎包中拿出烟盒。最后的一支烟它在我的手下慢慢化成粉末。
爸妈离开后的一天，我电话回去，爸爸说，我把烟戒掉了。我说，好。
很多依赖成性的东西并不是不能抛弃的，只是人自己不能割舍，只是自己不肯放手。
带来的，是爸爸的最后一根烟，在山脚下化身残碎，在黑夜里有微白的弧度，飘散、然后消失。觉得非常寂寞，仰起头走路，手中的方便袋一晃二晃，随性的生活，有目的，但不知道方向。
是想上山，但还不知从哪个方向。
太多的想法，只是自我一念
最后还是决定自己爬，从后山云谷寺上去，把身前的小挎包装到大背包中，大瓶的水还有巧克力放在反手可以拿到的两侧。清晨七点左右，天阴阴的，没有太阳，忽然感觉自己也许不会看到日出，休息时坐在阶梯上抬头，视线内的天空，总是大片的乌云缓缓移动，山道内很少有风，与所有景区的上山道一样，阶梯的两侧是一些灌木，偶尔听到鸟鸣，不多，清澈数声，断续。
上山时空着双手，爬一段就休息，没一会儿背包与肌肤间的T恤已全部湿透，感觉空气闷湿，喘息浓重。
真的会感觉绝望。
在最初的一个小时内，我没有看到任何游人或景区的工作人员。或许现在的人都去坐缆车，没有人与我一样傻傻的爬山，还要背着包，把所有带到山顶，然后再留宿。
有一阵，以为自己不会有机会跨入山上旅馆的门。
花了三个半小时，才到北海，在后半程遇上一位老人，他一直走在我的前面，从不坐下休息，只是偶尔停止站立。不像我，会觉得无法呼吸，然后倒身便席地而坐，随时的卸下背包，把大瓶的矿泉水喝个精光，一直觉得腹内空空，寻不到力量的来源。
他会在我追上他时与我打招呼，问我年龄，安慰我很快就会到。
我爬山时会很快超越他，我休息时他又会先我而上。在第二个休息处，老人走到我面前停下，我请他坐，但他只是来提醒我用来擦汗的纸巾粘在了额角。然后继续上山。而我，在挑夫说“还有近一个小时的路程”时沉默无语。
不敢想象余下的行程。
从小住在平原，在十五岁以前从没见过山，眼目中永远是一望无际的平坦。生活中六楼以上基本上都是电梯。有那么一阵，我不能相信自己是可以与大山和平共处的。即便我相信，世上万物，没有高低，只有平等依托。
也许，太多的想法，都只是自己的一念。
因为仰起了头，因为相信高山与川河一样可以是自己平等的拥抱，以为自己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达到一切，总是坚持只有努力过，才不会后悔。
其实，不是不会后悔，而是，努力以后，再也没有了后悔的退路。因为结局已定。
我选择自己上山，半途完全可以折返，但是不肯低头，所以咬牙忍耐，却不敢想象那遥不可及的山顶。一直一直的不能去想。
偶尔有时，我会停下，起初看到远处山峰在我的微微举目之内，慢慢的自己与它们开始平视高低，再后来，我俯视它们，遥远的，美丽的，风情柔顺，云雾飘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