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势的变易有时来得很快。项羽在成皋、广武打刘邦打得正上劲，后边传来消息，说汉军韩信部击溃齐国二十万大军，连得历下、临淄等多处城池。项羽先还不太敢相信，他知道齐军是有战斗力的。没 几天齐王田广的求救信送到，项羽这才觉得事情确实严重了。彭越在后方闹腾，还可以把他当一只打洞的耗子，可以忍，实在忍不住了还可以赶，可要是连齐国都丢给汉军了，他的整个后方和侧翼就都 暴露在对手的刀锋之下，弄不好他就会让人家给包了饺子。危机太大，不能不赶紧应对。
项羽左思右想，终于定下一个可以照顾两条战线的方案：派出大军去帮齐王打败韩信，收复齐国，成皋这边则由他领着少量部队对付刘邦。项羽作出这种安排，自有一层细致的考虑。他估计打韩信不会 是什么轻松事，可能需要较长时间，若是他亲自去齐国和韩信打，荥阳这边肯定会出乱子。以前他两次回淮北，这边两次丢掉成皋，就是实例。
项羽把出征齐国打韩信的重任交给了他最信任的猛将龙且。上次英布在淮南反水，也是龙且带兵去镇压的。那次龙且干得很漂亮，这次相信也会同样。
龙且带着大军走了，项羽就开始琢磨打刘邦的法子。
项羽打仗，凭的是勇猛、果敢、速度。他不喜欢用计，也不太相信那个。早年他叔父项梁也曾教他读兵书。开初他还很有兴趣，学好兵法，率千军，敌万众，正合他的心意。可读过几册他就倦了。那些 兵书也说得太玄了，什么天时地利人和，什么知己知彼，什么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无算乎。要是按兵书上说的办，那么带兵的人就不是将军了，而是那些自以为无所不知的书呆子。打仗哪有那么复杂， 打仗不就是搏命么。一要敢打，不管是谁，别把他放在眼里。二要能打，体力强，武艺精，速度快。项羽就用这个原则带他的兵。他也果然带出了一支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霸王军，只要是他率军出战， 还从没打输过。
然而，今天项羽却要考虑使招用计了。刘邦现在是守坚城据险地拒不出战，叫他有力无处使，这是一。彭越在淮北与他大玩猫捉老鼠的游击战，又断粮草又攻城，叫他不得安宁，这是二。韩信打破齐国 ，等于在他背上插刀子，叫他心烦意乱，这是三。项羽想，刘邦这厮太奸猾，再这么拖下去，还不定出什么四五六呢，看来光凭在战场上打斗不是办法，得弄点别的什么。
楚汉在广武对峙，两军之间隔着一条河，那河在山势陡峭的地方逼仄成涧，涧两端相对而立的峭壁，相距不过数十步，两边打话清晰若邻，只是脚下的深沟不能跳跃而过。楚汉两军便各在涧的两边都修 筑了岗堡，这也是两军相距最近、传话最方便的处所。
这天上午，楚军士卒忙忙乱乱的，在岗堡外面支起一个大大的条案，又抬来一个大铜鼎，摆在条案旁边，又在条案上排出刀斧器具，而后就往铜鼎里放水，又在鼎下点起火来。隔涧而观的汉军战士边看 边猜，说莫非楚军要在那里杀猪开宴？
这时一个楚军将领向汉军岗堡喊话，说霸王约汉王来此见面商谈要事，请速报勿误。汉军哨兵往楚军岗堡里细看，果然就见项羽那魁梧的身材在堡楼晃动，不会错。
刘邦在大营中听了禀报，好生好奇，说项羽这家伙总不会隔着个河涧请老子吃酒吧？遂带了侍卫，颠颠地来至涧边岗堡。
刘邦登上堡楼，直看过去，嗨，对面堡楼上正往这边望过来的，可不就是项羽！刘邦心中顿时起了一阵说不清情绪的感慨。鸿门一别也有三年了，这三年结怨可是结得深，每日里都只想逮住对方食肉寝 皮，可现在瞧见项羽那还算熟悉的身形，心里又还有些热乎乎的。不管怎么讲，咱俩好歹也是拜过兄弟的。
刘邦正在那里思绪万千，就听对面项羽洪钟般的声音响过来：“刘邦，今天我约你来此，要让你见一个人。”
刘邦不知项羽卖的啥关子，他只顾伸长了脖子看。
就见对面岗堡里慢慢出来一个人，手背在身后，低着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被阳光照着，特别显眼。是个老汉。
刘邦细细一看，不觉失口道：“爹！那是我爹！”
那老汉正是刘邦的父亲刘太公。去年在沛县得知儿子打了败仗，他也想逃，结果没逃成，半路上叫楚军抓住了，和刘邦的媳妇一起。
刘邦一时也顾不了别的，扯起喉咙就喊：“爹——我在这里，我是刘季！”
刘太公听到喊声，立即抬头，摇着脑袋四下看。远远的总算被他看到了。
刘邦就听刘太公喊：“季儿呀，爹对不住你呀，去年在逃难路上，爹把你的两个孩子弄丢啦！”
刘邦心里一热，喊道：“爹呀，盈儿和鲁元都让我找到啦。他们都在关中，您老放心吧！”
就见刘太公在那里连连点头，喊：“是吧？是吧！那就好，那就好！”随即无声了，头也不动了。
刘邦也忽然觉悟到了什么，他乱扭着脖子找项羽，口里喊：“项羽，你把我爹弄来这里干啥？”
就听项羽喊：“刘邦，你听好了，我要你马上向我投降！你要是敢说个‘不’字，我就把你爹烹了！”
项羽说着一挥手。就见两个士兵冲出，搂颈子抱腿的，立时把刘太公掀起来，横在那张条案上，又有一个兵操起一把刀，凶凶的站在条案旁边，一副待命下手的样子。刘邦这时才发现那些条案铜鼎什么 的，也马上明白了那些东西的用处。
刘邦一时说不出话来。到处也都没了声音。静静的。
刘邦眼看他爹被人整着摆在条案上，也不动，也不喊，就那么躺着，听天由命，任人宰割，他的心顿时跳得咚咚的，胸中血直冲脑门。只是此时他心里一点也没有投降救爹的想法，有的只是气恨。
刘邦拿只手抹了抹发起烧来的脸，突然直起嗓子喊：“项羽你这狗日的！做这种事，你还是条汉子不！你给我听明白了！当年在怀王帐下，咱俩磕头拜过兄弟！我爹就是你爹！你真要烹死你爹，你烹啊 ！把你爹烹成了肉羹，叫人给兄弟我送一碗来尝尝！”
刘邦的这几句回话可真是叫做匪夷所思！你可以说它是无情、无赖，你可以说它是气愤、仇恨，你可以说它是高傲、鄙视，你也可以说，它是绝望下的挣扎，无奈中的发泄。但无论如何，这几句话是一 种创造！
当一样东西刚刚被创造出来，它的鲜活劲儿常会使人震惊、感动、奇怪、莫名其妙、不知所措，刘邦突然喊出的这几句话，对在场的所有听到此言的人包括项羽在内，就起到了这种效果。全部的人都被 他说傻了，连刘邦自己也是。全部的人都把眼睛和口不自觉地撑到最大，结果每一张脸都变成一个放倒了的“品”字，而且持续十几秒不走型。完全是天下奇观！
还数项羽恢复得最快。项羽“嘿”地一声呼出口长气，扬起右手就喊：“来人哪！”
只要项羽的右手用力向下一劈，再跟上一句“动手”，刘太公就性命休矣。
可是项羽那扬起的右手霎时被他身边的伯父项伯抓住了。
项伯低声对项羽道：“贤侄不可。为人不要把事情做绝了。再说，像刘邦这种人，也不会因为一个爹就啥都不顾了。你杀刘太公没好处，只有害处。不能杀。”
项羽其实原来也没有真正想过要杀，这是逼到气头上了。本来，两国两军相争相斗，却巴巴地寻了对头的家人长辈要杀要剐，这种做法叫人看了就觉得不光明，不地道，不丈夫，况且现在又有刘邦那惊 世骇俗的一声喊，真要下刀杀了刘太公，你项羽岂不是要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天下？
项羽想想也是。所以他那扬起的右手也劈不下来，而只是软软地落下。项羽心头直犯窝囊。
项伯赶紧着人将刘太公押走。
项羽忍不住心里窝的火，便对刘邦喊道：“刘邦，现在楚汉两军交战，只是为了你我二人争天下。你要是有种，干脆我两个单独决斗，分个胜负死活出来，也免得害苦了天下百姓。你敢不敢？”
项羽此言，表面上义正词严，是向刘邦下挑战书，其实也不过是发发牢骚，要把场面上的气势夺回来而已。天下事要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那还需要什么军队，只要搭个擂台，再通知普天之下所有的野 心家和英雄豪杰到台下排队领号，一个个依次上台去比试，那个最后的胜者，就去做皇帝。项羽的话何其天真可爱！
所以，刘邦听了这句幼稚园水平的问话，他也提不起精神去想妙语作答。
刘邦只是淡淡回道：“我这人斗智不斗力。”
其实这句回话的水平也够高的。
项羽也没词儿了。他这个喜欢斗力的，此生刚好碰到一个更喜欢斗智的伙计做了对手，现在又只能隔着涧水打嘴仗，难怪他就是费了大力，也还是落下风。
项羽决定换个方式和刘邦斗，不再斗嘴，要斗别的。
项羽挥挥手，楚军的一个武士拿着弓箭走出岗堡，向对面的汉军挑战。
古时打仗，当敌我两方打成相持局面时，就经常出现两军武士相互挑战决斗的情景。这种场景很受士卒重视，因而它会影响士气。这是战争生活的浪花。
就见对面汉军岗堡中也走出一个弓箭手。那人深目伟鼻，红须鬈发，个子也比常人高出一头，一望而知，非我族类。这是萧何募兵募到西北关外弄来的楼烦兵。楼烦兵最善骑射。
阵前斗弓箭，方法很简单。斗箭双方互为活动靶，一人一箭轮流射，中箭伤亡者即是输家。
汉军那楼烦兵气魄很大，一出场就哇啦哇啦喊着，挥手示意让楚军武士先射。这边的武士也不客气，张弓满月，箭出流星，直奔对手心脏。场上人听得“飕”的风响，即转眼去看楼烦兵的反应。见他也 不移步，只是稍稍将手上的弓在胸前一摆，就把来箭拨在脚下。这个小小动作，看着简单随意，里面藏的功夫可不一般，做不到心定、眼快、手准，没人敢拿性命去试的。汉军顿时发出欢呼。那楼烦兵 随即取箭上弓，还大声哇啦着让对手防备。楚军武士死盯着那楼烦兵的动作，屏息以待。也就听“飕”的一响，人们眼珠才转过来，楚军武士已捧胸仰天而倒。汉军战士又欢呼。项羽觉得很没面子。
楚军又派出一个武士。箭去如飞，却叫那楼烦兵一把给抓住了。这可是绝技。楼烦兵把去箭射回时，尽管这边楚军武士一直在左蹦右跳的，那箭却仍然射中他肩头。汉军欢呼如潮。项羽愧得眼睛都没处 搁了。
第三个楚军武士出场，使一张超大号的强弓，那离弦箭快得你都来不及眨眼。可那楼烦兵只用了食指和中指，就是现代人用来夹香烟的那两根手指，夹住了这又急又狠的飞箭。他的回射更绝。先听弓弦 “铮”的一响，楚军武士就往地上一蹲，他看清了楼烦兵的弓上箭是对准他胸膛的。不料那弦声是空响的，楼烦兵只是虚拨了一下。等楚军武士再要反应，楼烦兵的来箭已然射中他脑门。
汉军连胜三场。汉军士兵喊哑了嗓子。那楼烦兵又挺胸脯又招手，做出伟大领袖的样子，耀武扬威，还不断举弓向楚军挑战。楚军没人再敢应战。楚军号称百战百胜，这回可是丢足了面子。
项羽上火了。项羽一把操起他的铁戟，腾腾腾几步闯出岗堡，面对那楼烦兵。那楼烦兵正在得意，看见楚军新出来一位将官，没带弓箭，他也不多想，从腰间箭壶里抽出一支箭，搭上弦，举弓就要射。
这时就听项羽一声暴喝：“狗才！敢射你爷么！”
这一声吼有如惊雷爆响，顿时弄得山鸣谷应。项羽眼中精光暴射，直视楼烦兵。那楼烦兵先被项羽突然的吼声吓了一跳，是真的跳，双脚离地，再看那项羽一对豹眼闪灼灼怒对着他，不知怎的，他心里 忽而发起虚来，手里的弓箭也搭拉下来。楼烦兵愣一愣，掉头就奔回岗堡，也不知是怕了什么。
霸王不战而胜。楚军欢呼起来。
汉军这边，刘邦不依了。比箭就比箭，又不是比嗓子，你跑出来乱吼算个什么！你项羽仗着块头大就可以耍横么，这中间还隔着道山涧呢，老兄！
刘邦这么想着，便也步出岗堡。
刘邦走到涧边，扬起下巴对项羽道：“项羽你凶什么凶，你知不知道你有十大罪？”
项羽有些发愣。他们俩见面次数不算多，每次见了面，只要刘邦说话，项羽总会显得愣愣的。项羽总拿不准刘邦会说些什么，以及他第二句话和第一句话，下一句和上一句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联系。
刘邦见项羽发楞，便自顾自说起来：“听着：你我原本听命于怀王，先入关中者为王，结果你毁约，把我弄去蜀汉那个狗不拉屎的地方。这是你的一大罪。你擅自杀死宋义大将军，二大罪。你在巨鹿打 败了秦军，按军令你该回彭城，可你却纠合诸侯入关，三大罪。入关后烧秦宫掠财宝，四大罪。妄杀秦王子婴，五大罪。坑秦军降卒，六大罪。私自分封天下诸侯，七大罪。驱逐义帝出彭城，自己占好 地方，八大罪。叫人弑杀义帝，九大罪……项羽呀，你都有十大罪了，不去自己找个地方碰死算了，你还有脸在这里发凶？”
刘邦把这番话麻麻利利说完，自己先暗自松了口气，又很自豪。所谓“十大罪”不过是他临时凑齐的。
当刘邦在那里的的的不停口说话的时候，项羽也就那么站着，纹丝不动，谁知道他听没听。好在刘邦也不在乎他听不听。今天争的是个气势，并不是内容，让大家看到是我刘邦在教训你项羽，我又有话 教训，这就够了。
项羽等刘邦说完。刘邦说完了，项羽就说。
项羽说：“刘邦，要不我和你两人决斗，要不我们楚汉两军决战，由你选！”
项羽还是来实的，他不废话。
刘邦很生气。他刚刚数了项羽十大罪，项羽却还把自己当纯洁少年，要与他平等决斗。
刘邦便怒道：“你是个犯了十大罪十恶不赦的罪人，还用得着我刘某人来和你斗吗！你要斗，去叫死牢里的囚犯来和你斗，来杀你，那就足够啦！”
项羽突然也发起怒来，喝道：“给我射死他！”
这岗堡乃是前哨阵地，双方都安排有弓弩手护哨。只是刚才先有武士比箭，后有主帅斗口，这都是明刀明枪的事。既是明刀明枪，照规矩就不能放冷箭。所以刘邦就敢跑出岗堡来抢白项羽。再说刘邦也 知道，项羽打仗做事喜欢直来直去，从不搞暗箭伤人那一套。谁知人急了也会反常，项羽今天偏偏事先吩咐弓弩手暗中准备，听令下手。这就是项羽想出来的计。
就见楚军这边乱箭横飞，只向刘邦身上招呼。刘邦死也想不到项羽会这么算计他，正在慌乱，就觉得胸口被重重一击，顿时坐到地上。他知道自己前胸中了一箭。
刘邦一抬头，看见项羽正瞪大眼睛看住他，似有所待。刘邦心中一动，马上拿双手去摸脚，以遮住胸口受伤处，口里还喊：“狗日的，射到了老子的脚指头。”刘邦偏不想叫项羽得意。
汉军将士连忙跑出来，把刘邦抬进岗堡。双方互相一阵乱射乱骂，也就了事。
项羽没什么好得意的。弄个刘太公来逼刘邦，结果差点自己下不来台。比武也说不上是赢家。用暗箭也只射了人家的脚指头。苦苦想了几个晚上的计，落下这么一个结果，真是不值。项羽再没招了。他 本来也只知道打硬仗。
可刘邦这回真的是受了重伤。他被人抬回大营，扯开衣服看，那箭伤在右前胸，寸把深一个血洞紧挨着右乳，若是换个边，恰好是心脏，那他可就要呜呼了。险哪。医师忙忙上药止血，包扎好了，又嘱 咐要静卧养息，不可躁动。
刘邦还没歇上三天，却有人上门来硬要拉他出去动。这个人还是张良。刘邦现在也五十四岁了，懂得惜命了，一想身上被钻出一个洞，大得好像可以塞条泥鳅进去，他的心就怦怦乱跳。他乖乖躺着，既 不敢动，也不想动。动出大毛病那可是自己的，毛病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刘邦不理张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