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道：“汉王，我知道您受的是重伤，不可轻动。但现在军营里风传，说您被箭射中了心脏，性命难保。这些话要是传真了，那就会动摇军心。要是还传到楚军那边去，叫项羽抓住机会发动猛攻，那 后果就不好说了。”
刘邦恨道：“辟谣！老子下令辟谣！”
张良道：“不可。您身在军营，却不见人，再弄个传令辟谣，只会让人以为您真的不行了。汉王，这次您一定要听我的。军心的事，一点也不能马虎。”
张良不由分说，着人为刘邦扎好伤口，穿好衣裳。幸好已是冬季，穿得鼓鼓囊囊的也很正常。刘邦第一次见张良如此不讲道理，勉强人做事，心里忐忑，也不敢反抗，忍着胸口疼痛，任由张良半拉半扶 着出帐。张良还特意要刘邦骑马巡视军营，把一只脚的鞋脱了，缠上一些布条，证明是脚而非是心脏受伤，骑在马上，那只“伤脚”就正好做展品，人人见了自然明白。张良破例陪着刘邦去各处走动， 大小地方都走个遍。刘邦的脸上还要带笑，还要像平常一样骂人，大声嚷嚷，说些横竖不招边的烂话。刘邦这时才觉得奇怪，自己平常做人怎么会有那么好的精神。
刘邦就这么一转，那像一阵风般传遍汉军军营的关于汉王要死的说法，也像一阵风那样，过去了就过去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刘邦把自己当了自己的活展品，在军营各处转悠了一天。天擦黑时返回寝处，胸前伤口痛，骑马屁股痛，连装笑也笑得脸上的肌肉痛。
刘邦奋不顾身往床上一倒，大喊：“老子累死了！”又向张良道：“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做汉王做得辛苦，亏吃大了！说良心话，我早就不想做他娘的这个汉王了，就是说不出口。说出来旁人会把咱当傻 子，要不然还以为我是得了便宜卖乖，装傻。”
张良点头同意刘邦的说法，道：“那是。到了这个地步，只有好好做，再想别的也没用了。”
刘邦一时满心委屈，又道：“你说，做这个汉王有什么好？整天就是打打杀杀的，整天想着项羽那狗东西会从哪里冒出来要我的命。身上被弄个血窟窿不说，连爹也要被人丢在肉案上，我还眼睁睁看着 没办法。媳妇也叫人抓起来。做这个汉王，我到底有什么好处！”
张良也想不出有什么好处，所以他连一句宽解的话也拿不出来，只能说空话。张良说：“忍忍吧，总有苦尽甘来那一天的。”
刘邦鼻子里哼一声，道：“有什么办法，只好忍呗。”
刘邦不知道，在很多时候，忍，并不叫没办法，忍就是办法。
二
韩信在齐国的都城临淄接到军报，楚军大将龙且领着精锐部队赶到齐地，汇合了齐王的残部，号称二十万，正在北上，来找韩信决战。韩信立即传令，要各处镇抚地方的汉军集合应敌。十一月，韩信军 与龙且军相会于胶东半岛的颈口处一个叫做高密的地方，准备厮杀。
韩信知道龙且，那是最受项羽器重的楚军骁将，他治军打仗的风格以及他的个性也与项羽相近，都是那种响当当硬邦邦的做派。龙且也知道一点韩信，他恍惚地记得韩信在楚军做小军官时的模样，但他 实在想不出这个小军官有过什么特别的表现，那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小军官。龙且率楚军进入齐境时，有人给他献计，说韩信新胜，锋不可当，我楚齐两军又是在本土作战，一旦不利，士兵就会逃亡。所 以，现在我军应避免与韩信交战，而是让齐王多派使者去各地晓谕民众，重聚民心。只要民众归心，汉军就会四处受困，届时我再以大兵讨伐，何愁韩信不灭！龙且承认此计甚妙，但是他却不用。龙且 说：“霸王因齐国事急，才派我率重兵来救。要是屯兵不战，我如何对霸王交待？何况本将军看不出韩信有什么真本事，打败他不过小事一桩。只要我一战而胜，起码就可收复半个齐国，又何必要与韩 信去相持？”也是，在成皋一线，霸王与汉王相持已是一年又半，我要是和韩信再来个相持，大家都这么僵着，想想也不是滋味。龙且和项羽一样，要打就痛痛快快地打，打完收兵回家，醇酒美人，歌 舞升平，生活如此明朗，才是正途。
韩信也想快打。他虽然大败了齐军，但并未收复齐国，他还是客军，只有全部消灭了敌军，才说得上抚民得地之事。话虽如此，但比数量，是龙且占优，比质量，龙且的常胜军也占着强势，高密这地方 都是平原，也没什么可利用的地势，若双方就这么拉开架势硬打，韩信几乎没有胜算。
决战已迫在眉睫，韩信却还没找到破敌方法。想法是有了，就是斫断敌锋。韩信判断，龙且用兵与项羽一样，是亲率最精锐的锋队猛冲敌阵，冲开了口子，就猛攻中军心脏，斩将夺旗。所以韩信想，只 要能把龙且的锋队打掉，其他的就好办了。可龙且这厮的龙头不是好摸的，一个不打紧，你没拗倒他的龙头，反而会被他张嘴啊乌一口吃了。韩信多次勘查这一带的地形，除了有条潍水河，四处都是平 原丘陵，没法取势设计，而那潍水河当此秋冬之际，水已很浅，刚刚没过小腿，人马可以徒涉，也不能用于阻敌。“只有在这潍水河上打主意。”韩信想。他忽然想起一句“牛不饮水强按头”的俗话。
这日韩信算计妥定，便传来曹参将军，令他收集万条长裤，速去潍水河上游几里地，那里有一点浅丘陵，就在那个地方，用长裤裤腿装沙做成沙袋，拦河筑起堤坝，蓄水备用，而后如此这般。曹参搞清 了症结，喜滋滋得令而去。韩信又升帐聚将，作了一番布置。随即派人过河去龙且军中下战书，明日交战。龙且求之不得，在战书上大大批了个“可”字，叫来人带回。当夜龙且也作了战事安排。
第二天上午，龙且领军在寨前排好阵势，远远就见潍水河对岸汉军寨门大开，汉军整队而出，越河而来。这潍水河里的水也消退得真快，刚几天还过小腿肚的，一下就浅得盖脚面了。河水消得快，那河 滩就显得宽阔多了，满目衰草黄沙乱石头，看得人心里发凉。
就见汉军一队队趟着河水过来，不紧不慢的，也没啥气势。爬上岸坡，面对楚军军阵，汉军也摆出一个阵形。龙且细看汉军摆的那阵，虽说也中规中矩，可那模样攻不像攻守不像守的，怎么看也看不上 眼。龙且瞧见韩信还在汉军队伍里指指划划的，心里便想：“都说这小子会用计能打仗，也不过如此嘛，他那名头是怎么得来的？”
龙且这里还没琢磨出道道来，汉军那边的攻击就开始了。第一次攻击还说得过去，挺猛烈。但龙且带的是天下第一军，面对猛攻，硬是纹丝不动。汉军的二攻就明显的气不足，冲上来没打两下就退了。 第三次攻击那简直就是敷衍，跑过来碰一下就走。
下面轮到楚军攻击了。见识了韩信的兵这号熊样儿，龙且下令，首攻不要打得太凶，要让汉军以为还敌得住。等韩信专意防守时，再一下扑倒它，那就是个歼灭战。龙且久经沙场，确实是个行家。
可龙且还是高估了汉军的实力。楚军的第一次攻击还没使上三分力，汉军竟然就挡不住，就后退，阵形也出现混乱。接着汉军干脆掉头退下河滩，趟着河水就向它的大营回撤了。
龙且没想到汉军如此软蛋。他现在对韩信不仅是鄙视，而且是怜悯。你韩信也太温柔了一点吧？龙且便笑道：“本将军早算定韩信是个胆小鬼，欺软怕硬，一见打不赢他就跑！”龙且下令：两万楚军精 锐随我追击，一直冲进汉军营寨去，务必抓住韩信；大军紧随压上，一举歼敌。
败退中的汉军看见楚军追兵动了，更是慌乱，队形也不顾了，呼呼喊喊趟起水就跑，就像一群受惊的鸭子。
龙且过河以前在河岸上还勒住马，把逃到对岸的汉军仔细观察了一遍。他清清楚楚看见韩信也骑马裹在溃退的步军之中，那是不会错的。他想，韩信今天怕是逃不出我的手心了。龙且便催马直进。
龙且的先头部队过河很快。过河翻上堤坡，龙且略整一整队伍，就要下冲击令。正要下冲击令，突然听到一阵轰轰轰的怪声，说不清是什么弄出来的。他也不管，抓韩信要紧。龙且就发令说：“冲！”
龙且口中一个“冲”字刚刚脱离嘴唇，就发觉那轰轰之声在身后变作沉闷而浩大的声响，有如重云后面的滚雷。龙且急忙回头，就见河道上游五十步远近，一股巨大洪流咆哮着奔腾而来。他大惊，眨眨 眼再看时，那洪流已到眼前，冲翻了正在徒涉过河的后续军队。那大水就那么无情地朝士卒们迎头盖过来，冲倒他们，淹没他们，裹走他们！刚才还是几乎干涸的河床，突然之间就挤满了奔水，似乎还 要漫出来。
两岸楚军将士顿时发出巨大的惊呼声。
随着这阵惊呼，远处的汉军队伍转过身来了。刚才他们是在败逃，现在他们要打回头了。这是韩信的“逼龙戏水”之计：先令曹参在潍水上游筑坝蓄水，待龙且带楚军前锋过了河，就破坝放水，隔断其 前锋与大军间的通道，这样龙且和他的精锐前锋，也就成孤军了。
龙且心里很乱。他知道中了韩信的诡计。龙且死盯着转回头的汉军，只好准备拼命。这时，河岸的上边和下边都响起喊杀声，曹参的步军与灌婴的马军分别从上下两路夹击过来。加上韩信带的这打回头 的一路，龙且的三面都给封住了，而背后的第四面，则是大水。
随龙且过河来的两万楚军都是精锐，能打，可现在怎么打？何况他们刚刚亲眼目睹了大水冲活人那种叫人心胆俱裂的情景，突然之间都发觉、感悟和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其实是多么的渺小！刚有了这种 新觉悟，还来不及换回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旧思想，三面的敌军就杀过来了。两万楚军今天只有挨宰。龙且身处前锋之前锋，他原是正要带队冲锋的，冲锋令都喊出口了，所以他就成了第一批挨宰 的。龙且很快就被砍倒在马下，又被割下头来，挑在一根旗杆上。楚军前锋没几个人能继续保持战心。
河对岸的楚军大部队先是目瞪口呆地看了一场大水冲人的惨剧，接着又目瞪口呆地看着河对岸自己的精锐前锋和主帅龙且挨宰，他们心绪的复杂实在难以表述。起先，他们在河岸上跳脚，着急不能过河 去救援自己人，很快他们又庆幸自己不是在河那边和自己人一起挨刀。终于，他们开始单纯地想到自己。这一想不打紧，一下就把这十几万楚齐联军想得没有了：大家都各自逃命去也。十几万人马竟然 一哄而散！连那个齐王也跑得不知去向了。
韩信大胜。
远在城皋那边的项羽得知龙且丧师身死的噩耗，他也禁不住目瞪口呆。项羽和龙且一样，一直拒绝相信传说中那个神奇的韩信。韩信毕竟只是自己手下一个逃亡的小萝卜头，再厉害还能厉害得过我去？ 可是现在项羽相信了，而且他还朦胧地觉得，龙且的败亡，就是败亡在他的不相信上。人们常常会犯一种视觉上感觉上知觉上的错误，就是容易淡看自己手下的人，身边的人，熟悉的人，知道的人，结 果是后来就被这些人弄得吓一跳。
项羽被韩信弄得吓了一跳，他就要重新考虑对策了。项羽现在已没有两条战线作战的能力，他必须稳住韩信，不然不但他的彭城保不住，他自己也迟早要做人家夹糖饼子里的馅儿。
项羽就赶快派了一个认识韩信的人，叫武涉，去齐国做说客。
那武涉见了韩信，就说。做说客总是各为其主，武涉所言，也就是项羽怎么好，而刘邦怎么不好。他说项羽好。项羽完成了灭秦大业，就爽爽快快把天下一分，让诸侯各安其位去过太平日子，多有胸怀 。项羽在鸿门宴上，在彭城战中，在荥阳战中，几次把刘邦捏在了手掌心里，可他都放刘邦走了，多么仁厚。他说刘邦不好。刘邦贪得无厌，封了汉中，嫌不够，要夺关中，得了关中，还嫌不够，还要 夺天下。刘邦无信无义，当面是人，背后做鬼，在鸿门宴上说谎，在荥阳城中诈降，这都是典型范例。因此，你韩信要是死心塌地跟着刘邦这种人，以后绝没有好下场。你与项羽总还算是旧交，不如还 是回头来跟着项羽的好。
韩信只是笑嘻嘻地听，不说话。虽然他明知武涉有些说法是错的，也不反驳。例如说刘邦贪得无厌，那与项羽争天下的计划，可以说还是他韩信在汉中替刘邦定的，本来刘邦只想按怀王的约定，得到关 中也就罢了。真要说，还得怪项羽分天下不公或者说不聪明，留下或造出了重分天下的条件。韩信不说话，只是笑嘻嘻地听。武涉看韩信那副稳笃笃油盐不进的样子，也只有转口说些实在的。
武涉道：“而今这天下的形势，可以说主动权是操在了将军您的手中。楚汉两军现在相持不下，谁也吃不掉谁。只要将军偏向哪一方，那一方就必胜无疑。霸王当然希望将军与他重归于好。不过霸王也 考虑到，要将军马上背叛刘邦是不现实的。因此，霸王托我向将军郑重提出：请韩将军自立为王，既与汉王结盟，也与霸王结盟，楚、汉和韩将军三分天下！将军才智非凡，总不会认为霸王的这个建议 ，要比您现在做刘邦的部将还差吧？”
武涉这下抛出的可是个重磅炸弹。霸王认你韩信的本事，愿尊你韩信为王，从此你韩信与刘邦、项羽是平等的，你韩信是三分天下有其一，你韩信不必再服从任何人。这还不好吗？
要说项羽这次也是舍出了血本：只要你韩信不帮刘邦来打我，我就让你有一个与我霸王同等的地位。
可惜，武涉，也可以说是项羽失败了。韩信自有他想事情的方式。至今为止，韩信想的都是打仗，对别的事情他都用最简单的方式来处理。也许是精力有限。
韩信回答武涉道：“想当年，我韩信投身霸王麾下，以求一用，也曾向霸王进策献计，可惜都被冷落，我在楚军只不过做了个郎中，小军官而已。霸王不用我，这就是我改投汉王的原因。我投汉王，汉 王很快就封我为大将军，把他的军队全部交给我，对我言听计从，而且同衣同食，亲若兄弟，所以我才能有今天的这种成就。请先生替我想想，有人如此信任你亲爱你，你还能有理由，还能忍心离开他 、背叛他么？”
武涉张口结舌，回答不出。他本来讲的是关于权力的实在问题，韩信却一下换成关于信任与信用的感情问题，也难怪他回答不出。
看见武涉回答不出，韩信很高兴。毕竟是权力有价情无价呀。
韩信便道：“我深受汉王信任亲爱，作为回报，就应该是我的才智和忠诚。倘若我的回报是背离，上天绝不会给我好的报应。我韩信死也不会背离汉王。请先生将我此意转达于霸王，并感谢他对我的好 意。”
武涉灰溜溜打马回程。
韩信虽然拒绝了项羽，但他却是极为兴奋、自豪和得意。韩信今天终于在项羽面前证明了自己。项羽对他前倨而后恭，可以说是对他的奋斗的最好奖赏。人能得此，夫复何求！
韩信忍不住自己的得意。绝大多数人都能忍得住自己的失意，却很难忍住自己的得意。韩信也一样。他便在喝酒的时候，把武涉的话搬弄给那个辩士蒯通听。蒯通是个聪明人。蒯通很吃味。蒯通把这件 事想了又想。
数日后，蒯通又来与韩信喝酒。酒间蒯通道：“将军恐怕还不知道，我曾研习过相人之术，多有心得。”
相人之术是我中华文化中源深流长的专门学问，一个有名的相师，往往只须三言两语，就可替人决定身家前程大事。
韩信便问：“请你说说看，你研习相人术的心得是什么？”
蒯通道：“相人之法，简而言之，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以此观人，百无一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