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听得似懂非懂，只是见蒯通说得那么有信心，他也就信了。也和常人一样，遇见一个自称会看相算命的熟人，有机会就忍不住要以身试法。韩信便道：“先生说得这么好，何妨替我相一相呢？”
蒯通料定韩信会上钩。他就要韩信屏去闲杂人等，因为算人的前途命运，事关天人机运，泄之不祥。
堂中只剩韩信蒯通两人。蒯通让韩信端正站好，他自己呢，也就做出那种紧张神秘的模样，围着韩信左三圈右三圈地绕，还像看一幅图画或一个怪物那样，把韩信上上下下打量个够。而后两人重新坐下 ，蒯通又把眉头皱着，扳手指、瞪房梁地闹一通，这才松弛了脸上皱纹，正正颜色，来和韩信说话。
蒯通道：“将军的骨法生得十分奇特，大异于常人。只是我若讲深了您也听不太懂。我还是简单明白地说吧：相君之面，不过封侯拜相，且有危难；而背面相之，却是贵不可言。”
韩信觉得蒯通这个简单明白的说法还是太深奥了。
韩信便问：“什么意思呀？”
蒯通就势切入正题，道：“将军，意思很明白，听我解说。而今楚汉两军相持于荥阳数年，将乏兵疲，智勇俱困，民众怨愤。此时正是将军自立为王的最好时机。将军现据富强之齐地，又用兵如神，只 要将军起而一呼，令楚汉两军罢战归国，其谁敢不从？楚汉罢战，天下休兵，将军便能得天下民众之心。三足鼎立，将军为强。所以，正面相将军之容，随汉王灭楚，最终不过封侯拜相而已。而所谓‘ 背面相之，贵不可言’者，即是将军自立为王号令天下之意，‘背’者，背汉自立也。此中机关，将军还不明白么？”
韩信对那些“相君之面”“相君之背”的话的确不太明白，但对于要他自立为王的话，那是一听就明白，因为他刚与那武涉讨论过这个问题。
韩信便摇头道：“不可不可，汉王对我恩重如山，我岂能背汉自立！此事我绝不做！”
蒯通道：“将军以为，只要您忠心拥戴汉王，就可安享荣华、此生无虑了么？错也！听我给您简单举两个例子。论私交，那张耳和陈余，二人均是天下知名的贤士能臣，又有半生的知遇交情，也共过患 难。可结果如何？不共戴天之仇！此事将军不会不知道吧？”
韩信怎么会不知道。正是他和张耳一起，在井陉关前与陈余大战，而陈余也就在那次战败后被追兵杀死。韩信在井陉关的大胜，在相当程度上，就是依赖了陈余对张耳的恨心才取得的。所以，韩信听了 连连点头。
蒯通继道：“再说第二个例子。历史上，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复国报仇的故事，尽人皆知。那勾践在复国的艰难过程中，得到了两位能臣的倾心相助，就是文种和范蠡。后来勾践得志，那两位能臣的结果 又如何呢？文种身死，范蠡流亡隐居！”
韩信又点头。这段历史他也知道，他仔细研究过勾践灭吴的战例。
蒯通道：“将军想想，若论私交，将军与汉王的交情，能比张耳与陈余的交情深吗？若论共谋大业，将军与汉王的同仇敌忾之谊，能比勾践与文种、范蠡十几年患难相扶的情谊更长吗？”
韩信不防蒯通有此一问，顿时就有些发呆，继而陷入沉思。
蒯通让韩信独自想得唉声叹气，才又开口说话。
蒯通道：“将军，老话说得好：‘人心难测’，还有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将军可不能拿老交情当饭吃。其实还有几句老话，更能表明将军跟随汉王而必然导致的危机，将军要听么？”
韩信有些惶然地点头，他已经开始有些寒心了。
蒯通道：“一句叫‘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一旦项羽被消灭，汉王已无敌于天下，将军您领兵打仗的作用也就完成，那时汉王还会对您信任亲爱吗？”
韩信不回答，只是喃喃重复这句老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
蒯通又道：“还有一句，叫做‘功高震主，权重身危’。将军自出汉中以来，定三秦，平魏灭赵，扫荡齐楚，您的威名已是超过了汉王，即便汉王不疑您，可他要拿什么来封赏于您，才能符合您立下的 这不世奇功呢？他总不会把汉王的位子让给将军您来坐吧？此外，将军既身怀奇谋，又统帅精兵，举手投足均可改变天下，现在您就是甘愿臣服于汉王或者霸王，您想，他们还能从容对待于您、信任于 您吗？将军，您已经不适合再做臣子了，勉强去做，则危殆随之。所以我相将军之面，虽可封侯拜相，却有危难，其因在此。”
韩信被蒯通这些话说得怕起来，头脑一片混乱。
韩信不敢再听下去，他摇着手，有些告饶似的对蒯通说：“好了好了，你别说了，先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你回去休息吧。”
相面相出这么一个结果，韩信惶惶然。蒯通因未达到预定效果，则是悻悻然。当夜两人都没睡好，接下来的几天也都是五心不定的。
如此过了几天，蒯通忍不住了，来问韩信想的结果。韩信还没想出结果。这件事超出了韩信的知识范围，他找不出一个让自己安心的答案来。
蒯通明白了韩信的不明白，便说：“那好，我只问您，那天我说的话，将军是不是觉得真有道理？”
韩信承认真有道理，的确有道理，实在有道理。见人所未见，发人所未发。透彻。
蒯通道：“既是如此，将军就不应再犹豫！我这里还有句老话送给将军，叫做‘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将军是有大智慧的人，既然您认为我的话有道理，那就应当决断而行。疑而不行，将遗 无穷之祸。”
然而韩信就是不行。韩信想，我若背汉，岂不遭来天下人的唾骂？他又想，我为汉王立下如此奇功，又对他忠心耿耿，他怎么会对我以怨报德？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你这样想，就会有这样想的道理，你那样想，又会有那样想的道理。而最后究竟是用这样还是用那样，各人凭依不同。有的人靠勇气，有的人靠知识，有的人靠道德，有的人靠长辈 ，也有人什么也不靠，他就是随随便便的瞎做，那就是靠运气了。
不知道韩信这次靠的是什么，反正他最后告诉蒯通说，他已经决定了，他不背弃汉王。
蒯通听了韩信此言，他再也没话。蒯通向韩信作了个长揖，然后转身就走了。韩信此后再也没见到蒯通。就在他们最后一次谈话过后的几天，有人来报告，说蒯通先生突然变得癫癫狂狂的，自言心与神 通，就离开军营，去市井中做巫师，浪迹江湖去了。巫师是那种天人合一的人类特殊分子，蒯通既能心与神通，那去做巫师就是很合适的。韩信也没多想，只是有时觉得少了一个聊天说话的好朋友。
要说武涉与蒯通的那些说话对韩信毫无影响，那也不对。韩信此次以汉相国身份率军攻齐，一战溃齐军，二战溃齐楚联军，敌方都是号称二十万，而他带的兵不过十万，结果是他赢了，他夺取了齐国这 块威胁项羽后背的战略要地。韩信于是想，我已经是汉相国了，现在又立此大功，汉王就是要赏，在官阶职务上也是无可再升了，他还能拿什么来封赏我呢？韩信的这个疑问在理。相国与丞相平级，再 往上就是汉王，当时还没有副王即副主席一说，刘邦也不会把汉王的位子让他韩信来坐，让他他也不能要。可有功就得有赏，有大功还得有大赏，这也是古今不变的道理。韩信想来想去，终于想得了一 个赏，还有讨赏的法子。
于是韩信又给汉王刘邦写了一封亲笔信，派军使急送广武汉军大营。究竟是蒯通的说法有道理还是我韩信的想法更有道理，咱就来试一试。
三
刘邦在广武军营中磨着岁月，那箭伤也慢慢好起来。刘邦的身体本来就好，那支箭能在他前胸打出个寸把深的洞子，恰好证明了他胸前的肉厚。既是肉伤，恢复就快，所以不过几十天，刘邦又能像从前 一样喝酒骂人度日子了。不过伤虽然好得快，刘邦的情绪却在变坏。这还是要怪项羽。项羽派武涉去说和韩信不成功，他也只能决定乘着韩信还没在背后下刀子之前，先看能不能把眼前的这个刘邦吃掉 。于是项羽又拼出全力向广武、成皋的汉军猛攻，直打得刘邦招架不及，胆战心惊。要是龙且的那支精兵不丢，楚军很可能就把广武拿下了。刘邦不清楚项羽重新发狂的隐情，他却很知道项羽发狂的力 度，所以他几次想到了撤退。陈平和张良却都劝他咬紧牙关坚持，说这也许就是项羽的最后一跳了。既是咬紧牙关，那脸相就显得不好看，所以刘邦最近老是一副便秘患者的神气，还动不动大发脾气。 张良、陈平也就不得不整日陪着他，生怕他一不小心脾气发过了头，闹出些不可收拾的事情来。
这日刘邦正和张良、陈平在帐中说话，侍卫进来禀报，说韩大将军派的军使到了，求见汉王。现在只有韩信总能带来好消息。刘邦高兴，即传军使来见。军使进来，礼毕，恭敬奉上韩信的亲笔信。刘邦 眉目舒展地读信。张良、陈平想，韩信的书函应该是禀告他从背后攻击项羽的计划。以前，韩信在打败魏军后曾给刘邦写过信，说他要平赵服燕灭齐，而后与汉王夹击项羽，完成荡平天下的大业。现在 前几项韩信都做到了，就等着夹击项羽了。于是张良陈平心中笃定地看着刘邦读信。
谁知看着看着就不对了，就见刘邦的青眼慢慢变作白眼，紧接着又变成怒眼，神气也从和颜转成怒色。最后刘邦将那信函往面前的条案上一扔，眉毛顿时竖起来，开口就骂：“本王在这里被项羽逼得鸡 飞狗跳墙的，天天盼他韩信来救命，他娘的，他反在那里想着要称王，还什么‘代理齐王’！你说，这他娘的是咋回事？”刘邦怒视那军使，眼睛里喷火。
军使吓得直哆嗦，畏缩道：“禀汉王，齐国南邻楚国，民风强悍，对客军多不畏服，我军安抚各地，屡有反复，所以韩大将军以为，必须凌以王威，才可安民服众……”
刘邦怒道：“所以他就要做什么代理齐王，不来管老子的死活啦？”
那军使吓得低了半个身子，不能回答。
刘邦还要骂，可突然觉得左脚被人踩了一下，接着，又觉得右脚也被人踩了一下。他不禁低头晃眼去看。左脚边是张良的脚，右脚边是陈平的脚。都是大男人了，不会忽然想起踩人的脚很好玩儿。这里 面肯定有名堂。刘邦拿眼左右一扫，就见张良陈平正对他挤眉弄眼摆手摇头，都是满脸焦急。刘邦脑袋里一个忽闪：“看来我说话出问题了。是不是不该气他韩信要做什么代理齐王？”
刘邦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没停，继道：“这个狗日的韩信，他又不是不知道，我汉王平生为人，最讲爽快，恨的就是扭扭捏捏。大丈夫平定诸侯，取而代之，要做王就爽爽快快做王，搞什么‘代理齐 王’，这叫啥玩意儿！你说，韩信这么搞，是他不相信他自己，还是不相信我这个汉王？”
那军使听了此言，顿时变得笑生双颊，头也抬起来了，恭敬看着刘邦道：“禀汉王，韩大将军此举，是急于安定齐国民众，不得已而为之。只有齐国安定了，韩大将军才能调军出战项羽。此事事先未向 汉王您禀告，所以才拟用这代理名义。还请汉王明鉴。”
刘邦便哈哈了几声，道：“弄了半天，还是本王错怪他了。其实我也不怪他别的：要做就做正式的，搞什么‘代理’，让旁人看了，还以为我汉王小器，亏待老朋友呢。”
军使便笑道：“小人一定将汉王此意转禀韩将军。”
刘邦道：“那就这样了。你跑了长途，也够辛苦的，先去歇着。侍卫，着人好好招待！”
那军使谢过便去。
等那军使走了，刘邦忍不住又骂韩信没良心。
张良面有忧色，道：“汉王，现在我们急需各方援助，您只有善待韩将军，他才会倾心来助。若是一味斥责，可能反而会生变。您想，韩将军要是在山东自立为王，并不来禀告，您又能如何？”
刘邦一听此言，顿时惊得傻了，看着张良半天不眨眼。
陈平也道：“现在只能安抚，汉王，只能安抚！就像您刚才对军使说的，正式封韩将军做齐王，还要快！”
刘邦忽然轻叹出一声，对着张良幽幽道：“老子早说过，韩信这古怪东西不好弄，子房是吧？”
张良的脸上忽而飞起一片红云，眼睛也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陈平从没见过张良有这种尴尬的神气，又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呆呆的不敢再说话。
张良很快镇定下来，从容笑道：“汉王，立大功者予大赏，这是您比项羽高明的地方。韩将军平魏、灭赵、收燕、扫齐，屡建奇功，他想做齐王，其实也不算过分哪。”
刘邦狠狠凶了张良一眼，把眼睛转看别处，用力稳住声音道：“他都这模样了，子房你还要替他说话？”话音平稳，脸上的怨气却是遮不住。
张良恳切道：“汉王，韩将军现在手握重兵，身处重地，他要真有异心，您也莫奈其何，可对项羽，那就是绝处逢生了。然而，韩将军他还是恭敬地来对您禀告，还是试探着来向您讨赏，这的确不算过 分。这也是韩将军忠诚于您的表示。我以为，汉王您一定要更加信任韩将军，还要更加珍惜韩将军才是。”
张良这几句话，又把刘邦说得有些迷蒙。他嘴里哼啊哼的，就拿眼睛去看陈平。
陈平重重点头，道：“汉王，子房先生说得很对。立大功者受大赏，韩将军早就是相国了，他要讨赏，也只有做王了。何况，您不是已经封张耳先生做了赵王么？张耳先生可以做赵王，韩将军做齐王那 就更应该了。”
刘邦听了连连点头，神气也和悦了。还是在刘邦决定给韩信增兵打齐国的时候，他封了张耳为赵王，以便镇慑赵地。
刘邦眼睛看着陈平，心里却想，我封张耳，那和韩信是不能比的。张耳在反秦时候就是赵国丞相，后来项羽也封了他常山王，他是赵国的老资格了，我封他那也是就便。真要我封王，那还得先封咱沛县 的老兄弟伙，才是正理。现在韩信跑出来讨着封王，这不是摆着和我别扭么？韩信这家伙就是古怪！
刘邦还在那里乱想，忽听张良大声道：“汉王，古语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是我现在要说，对于韩将军，您汉王今天就是疑，也要用，还要大用！您对他有疑，这不要紧，您可以慢慢看，一面 用一面看。可是您如果不用韩将军，致使韩将军生疑，而且因疑生变，那我们要最终战胜项羽，就成了不可能的事！不仅战胜项羽不可能，大祸还在后头！”
刘邦很少听见张良这么大声说话，加上说的事情又是这么惊心动魄，他不禁有些畏惧地去看张良，头也自动地点起来，嘴里也连道：“那是那是，那是那是。”
张良确实是声色俱厉地面对着刘邦。以往他对刘邦多是讲道理，大不了是劝诫，可今天他却是在教训，甚至是在批判！
刘邦畏缩的神气使张良自觉失态。张良立即就松弛了，微笑起来，但口中的言语还是比较硬。张良道：“汉王应该赶快封韩将军为齐王，一刻也缓不得。这样，您让我做一回专使，让我来把这件事情做 妥当。”
刘邦盯住张良，一时没反应。
张良的笑容更深了，那笑几乎可以说是明媚，口中道：“莫非汉王也信不过我张良？”
这句笑着的说话却打得刘邦差一点翻脸！刘邦梗起颈子就想吼，可霎时又蔫下来，只是没好气道：“子房你啥时候也学会瞎话啦？”随即点头道：“你说得对，这件事太要紧，只有你子房来做，只有你 能做！”
刘邦信任张良，韩信敬重张良，这件事真的只有张良才能做得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