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刘邦任张良为专使,从成皋渡河,东至齐国都城临淄,去给韩信加封齐王王号。韩信好不得意。张良就要求韩信出兵项羽后方。韩信不含糊,立即派灌婴将军率精锐骑军南下,攻击淮北。灌婴兵锋 所指,攻无不克,这当然也是项羽后方空虚所致。几个月打下来,淮北几乎就只剩下个天天向项羽告危的彭城。彭越也率军夺了昌邑外黄一带几十个城池。这一片地面叫他拿一拿丢一丢的,也不知多少 次了。另外,英布在淮南也越闹越凶,基本收复了他的旧地。项羽现在是面对刘邦,仍然嚣张,虎威不倒,随意发狂,可他的背面和两侧,却是风急水响,日日慌张,时时惊惶。项羽而今很难做人,太 不平衡了。
为了维持后方,项羽又勉强抽了一支部队回淮北。可没过多久,又叫灌婴给吃掉了。项羽没有别的办法,只得不理身后,硬着头皮猛攻成皋广武,拿刘邦出气。
刘邦早知道项羽的背后不太平,也知道项羽要是丢了后方,就没几天好蹦的了,他就日日盼项羽收兵去救淮北,好让他松口气。谁知项羽打他刘邦还是照打不误,而且更厉害。刘邦气急,恨不得当面去 劝项羽,说你何必老缠着我不放呢,你也应该去打打彭越和韩信他们哪,你就真的不怕丢了后方?要是丢了后方,你以后可怎么活呀?刘邦想好了一套完整的说辞,可终究没去和项羽说,因为这也太像 猫哭老鼠了。项羽现在还不是老鼠,他还是只大老虎,不能随便去招惹他。
刘邦反复筹思,决定再次派人私下去与项羽讲和。别的都不管,咱两个先和了再说。刘邦提的条件也很简单,只要你把我爹和我媳妇还给我,其他还按老条件,以荥阳旁边一条南北向人工河叫做鸿沟的 为中界,咱俩中分天下。这个条件表面上看,是刘邦稍微捞了点便宜,他要项羽让出荥阳。可实际上,这是放给了项羽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项羽可以就此脱出身来,率军回防自己的老巢。先顾了家, 项羽至少还有做诸侯王的本钱。
项羽答应了刘邦的条件。项羽放出刘太公和吕雉即刘邦的媳妇,当即率领楚军,向彭城回撤。
汉军使者带着刘邦的爹和媳妇返回汉营。刘太公庆幸自己死里逃生,看见儿子刘季,也只是眼噙了泪呵呵地笑,没有话。媳妇吕雉几年不见了,乍一见,刘邦脸上满是歉意:这些年自己在外面做王做侯 的,却叫媳妇做了人家的俘虏。媳妇吕雉是满脸急切,不过她的急切不是冲着自己的夫君刘邦来的,她是急自己那一双宝贝儿女。见了面,吕雉一个字不提自己,也一个字不提老公,开口闭口就是儿女 。先是问,问不明白就叹,叹着叹着眼泪就下来了,刘太公还在旁边帮腔。刘邦看媳妇这种疯魔样儿,知道那不是言语可以解决问题的,他便干脆下令:赶紧备车,把太公和王后送到栎阳去见太子公主 。吕雉这才安静下来,好歹问了刘邦一句:“听说你受了箭伤,好了没?”刘邦也敷衍道:“没事没事,早好了。”就这么一问一答,夫妻间这几年天各一方、历经甘苦的岁月,好像也就这么淡淡地翻 过去了。都还活着,挺好,够了。
送走了爹和媳妇,特别是得知项羽已经撤军东去,刘邦感觉自己肚子里那颗心咕咚一下落到一个地方,浑身顿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他这才明白,和项羽打仗的这几年老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劲,原来 是自己的那颗心被悬吊起来了。刘邦便想:“他娘的,我自己的心自己还管不住,偏被项羽那小子拉扯着,项羽这家伙确实厉害到家了。”
刘邦高兴,马上传令三军:楚汉间的战争结束了,项羽已经撤兵,咱们也要准备班师回关中了。汉营里顿时一片欢腾。
四
由于韩信,由于彭越,再加上重新在淮南活跃起来的英布,项羽的后方和侧翼被搅得一塌糊涂,尽管他面对刘邦仍然是只赢不输,是完胜,但他很难再坚持下去了。项羽不得不与刘邦讲和。俗话说“顾 头不顾腚”,项羽现在恰好是个反的,他是顾腚不顾头了,韩信他们在他屁股上点的那把火烧得他坐不住了。而刘邦的讲和才是典型的顾头不顾腚,他被项羽打得头破血流的,为了保住脑袋,他什么代 价都肯付。只要你项羽不再打我,我刘邦情愿与你划清界限,从此互不来哉,永远拜拜。至于你还想去打谁,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刘邦和项羽这一对冤家,无论是在性情上,还是在做派 上,甚至是在对同一件事的反应上,恰好全是反向的。大概这也算是一种互补吧。
听说项羽已经撤军,刘邦喜上眉梢,他也发下令去,要领汉军班师回关中。可张良和陈平这时却出头来急眉急眼地反对,说咱们苦熬苦战至今,好容易形成了包围项羽的势态,眼下正是全歼项羽的最好 时机,汉王怎么反而想起了讲和?还要班师回朝?难道您忘记了咱们几年来舍生冒死苦苦相持的目的?您一次在荥阳诈降,两次在成皋逃跑,还有胸口的箭伤,这都是为的什么?是为了最终与项羽握手 言和,还是为了熬到有朝一日能反手给他致命的一击?以您与项羽结下的怨仇来看,您想项羽他会从此甘心与您做好邻居么?今天您给他这个喘息之机,今后他是会对您感恩戴德呢,还是会有更疯狂的 反扑?您知不知道什么叫“养虎遗患”?
刘邦被张良和陈平的这些问题问得直发愣。他发愣并不是愣在他不知道那些问题的正确答案,那都是些反问句,答案是再清楚明白不过的。他发愣是因为他顾头不顾腚地做了一件臭事,却又让人突然在 他面前公然拎了出来,让他自己去闻那股臭气。这一下堵得他很难堪。
刘邦愣了半天,突然支棱起眼睛向张良和陈平喊道:“你们以为你们总是对,总是聪明,我刘邦就总是错,总是犯傻?难道你们就看不见咱已经顶不住项羽那毛小子了吗?你们长没长眼睛?”
刘邦这几句反击不能说没有道理,没有力量,但一听就知道那是维持面子的牢骚。
所以张良和陈平就不再解释或劝说安慰了,没必要了。
三个人就这么不太有趣地互相看着,搞了几分钟的心理战,冷战。
还是刘邦憋不住,他垂下眉眼,咕噜道:“说吧,怎么办?”
张良和陈平几乎是异口同声道:“追呀!”
于是刘邦重新颁令:全军拔营,向东追击楚军。
刘邦主动派人去向项羽求和,项羽同意了和议并且执行了,刘邦却又立即撕毁了这个和议。不知道这算不算中国政治史上最早或最快的一次毁约行为。就算是,刘邦也不在乎。在刘邦的头脑中,政治、 战争这些事是从不和“高尚”这类概念联系在一起的。后来有不少人分析并斥责说,由于刘邦的非贵族出身,造成了他的没教养,从而在中国政治史上描出了一些无耻的图画,甚至是开了一些丑行的先 例,有伤中国文明之邦的颜面。这些说法似乎也有其道理。反正对刘邦来说,他只要觉得对自己有利,他就去做。这一点就实质而言,其实倒也符合政治的功用。要说也只能说刘邦做得太露骨,让后来 那些弄政治的人,有时觉得不好意思。
刘邦并不傻,他虽然带着汉军向东追击项羽,却走得很慢,同时他又用最快的速度,向韩信、彭越还有英布各方派出急使,令他们亲率所部,与汉王一起会剿项羽,完成灭楚的最后一击。
项羽撤离荥阳却是走得匆忙,他急着赶回家去救火。然而项羽匆忙向东疾行了三百余里,将到陈留县城时,步子却突然慢了下来。原来项羽得到军报,韩信所部已经拿下了他楚国的都城彭城了。彭城一 失,项羽就等于无后方了。家都被烧塌了,再赶着回去也就没意义了。项羽此时全部人马不足十万,而刘邦带着差不多与他相等的军队,在后面不远不近跟着,那意图是再明显不过:只要他继续向东一 头撞上彭越和韩信的大军,刘邦就会从后面猛扑上来,从而形成围歼之势。项羽虽然自信,他也不肯去钻别人为他缝好的口袋,让人包他的饺子。于是项羽决定改途向南,走阳夏、固陵、陈郡一线。
刘邦尾随项羽南下,来到阳夏、固陵,已是这年的十月。刘邦天天盼韩信、彭越还有英布率兵前来,会师围剿项羽,可这几位统帅口里答应得好,却不见统兵来到。刘邦也只得等。正等得心烦,项羽却 突然掉头,杀出了一招回马枪。这一招回马枪项羽是憋足了浑身的劲儿使出来的,他带着骑兵大军呼啦啦一下压过来,就像是乌云盖顶、狂风卷地,霎时就把刘邦的军寨打破,搅得汉军营阵大乱,兵将 们奔逃不迭。刘邦被项羽的猛将季布直追得鼠窜狼奔,那种逃命求生中的奋不顾身,和当年彭城败后也相去不远,只是这回没儿女好扔。若不是固陵城较近,守卫尚称严密,保不准这次他真会做了项羽 的俘虏。好在项羽此番只是一次回马枪而已,他已经无后方了,只能抖抖威风,否则刘邦即使不被季布追上,也要再次重复荥阳被围的故事,那可惨透了。
刘邦逃进固陵城,心和腿都在抖,气和怨一起发。看见张良、陈平,他就咆哮道:“看看,看看!追得可真好呀,这就是追的下场!我早说了,咱不是项羽的对手,咱打他不过!你们偏逼着我和他打! 老子这不是在讨打么!是不是非得让项羽把老子逮住丢进大鼎里烹了,你们才安心哪!”
张良和陈平没话好说。刘邦这是在打回头,搞报复,他俩只能硬着头皮挨下这顿劈头盖脑的臭骂。刘邦舒心舒意大骂一阵,总算把在战场逃跑时丢掉的汉王感觉找回来了,加上好容易有机会把两个聪明 人修理一通,心头也畅快得很。
刘邦便静下心来,问道:“你们说吧,该怎么办?”
张良、陈平专心专意正在听骂,不防刘邦转眼又把他们当了导师。再聪明的头脑也没法跟上这种频率,所以这两个人一时只有发呆的份,说不出话。
刘邦看了又恼起来,道:“怎么哑巴啦?你们再喊哪:‘追呀’,‘追呀’!怎么不喊啦?”
张良实在忍不住,当场“扑”地一声笑出来,还指着刘邦,连连摇头叹气。
刘邦横一眼张良,道:“笑什么笑!”自己却也笑起来。
于是君臣重新言归正传,商量下一步的对策。
陈平一脸底气不足的样子,显见是没什么好办法。张良却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他只管把刘邦看着,像是在掂量刘邦的分量。张良胸有成竹,却不言声。
刘邦以前也见过张良的这种模样,他知道张良已经心里有谱了。
刘邦便客气地说:“子房,你有什么想法就明说吧。”
张良微笑点头,道:“汉王还记得几年前那次彭城战败之后,您和我在下邑城的谈话么?”
刘邦想想即道:“怎么不记得,那次你向我推荐了韩信、彭越和英布三人,说用他们三人,可以抵挡项羽。”
张良轻轻摇头,道:“汉王,我记得的是另外的话。当时您说,您愿意把函谷关以东的地方都拿出来,封赏给能够打败项羽的人。”
说着,张良把眼睛紧紧盯着刘邦。那意思很明白:你的这个话,今天还有效吗?
刘邦只是在一刹那间显示了一点游疑,随即断然答道:“是,我说过。只要能灭了项羽这条蛮牛,值!”
张良听了此言,顿时满脸轻松,笑道:“有汉王此言,天下定矣。”
刘邦不明白,慌忙问道:“怎么讲?”
张良换了正色,道:“汉王只顾了奇怪韩信、彭越和英布将军迟迟不能率军前来与项羽作战,真正的问题,却在于弄清他们不来的原因。现在的大势已经很清楚,倘若能做到会师围剿,项羽是绝无胜算 的,那么这一仗,就将是平定天下的最后一仗。既然如此,像韩信这几位能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将军,会事先考虑到汉王所能给予的封赏,那就很正常。特别是,我们眼下刚刚吃过一场大败仗,在这个 时候,他们还能有这种想法,还在等待,这就是一件大好事了,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机会。”
刘邦听得半懂不懂的,只觉得张良此言深具玄机。
一直在旁听的陈平却恍然大悟,顿时满面春色,连连鼓掌,赞道:“我明白了。子房先生真是高人,一语中的。”
刘邦想了想,半疑半恼地问道:“你是说他们不来是在跟老子要价?”
刘邦思考和讨论问题的习惯是:问题越重要,他用的方式就越土越实在。所以像魏豹那样的人就说他俗。
张良被刘邦这句尖利的问话弄得一愣,甚至有点受伤的感觉。刘邦这样提问题,至少说明他没有全面理解张良的话的意思。换一种说法也许更好,即刘邦的思维方式与张良的不太一样。
张良一时不能回答刘这种似是而非却又似非而是的理解。张良的心里有些乱,他想到了“隐患”这两个字。
陈平却笑道:“汉王想得不错。他们就是想趁这最后的机会捞一把。”
刘邦还是那副又疑又恼的样子,道:“他们还想要什么?韩信现在是齐王,彭越现在是魏国的丞相,淮南也都是英布的,难道这还不够?”
张良现在也只能顺着刘邦的思路来讲了。
张良道:“汉王不妨从韩信将军他们那一面去想一想。您封彭越将军为魏国丞相,而彭越将军这几年与项羽作战的价值不容低估,有好几次都是他缓解了荥阳前线的燃眉之急。而今魏王魏豹已死,谁还 能比彭越将军更有资格坐魏王这个位子?至于韩信将军,他心里明白,那个齐王的封号是他向您讨得的。英布将军虽然占了淮南,却没有正式的名义。这几位将军都是很聪明的人,他们知道,灭了项羽 ,天下大定了,他们这些带兵将领的作用就会降低,所以就想在这最后一仗开打以前,得到您汉王的某种封赏承诺。这种想法并不奇怪。”
张良没说“汉王您事先没想到这些倒很奇怪”的话。当然他也是不会这么说的,他只是让人去想。
刘邦现在没话好说了。张良的话比他的有道理。
陈平也不说话,他只是赞赏地连连点头。按劳付酬,赏功罚过,本来就是维持社会机器正常运转的润滑油。
三人沉默有顷,各有所思。
还是刘邦耐不住。刘邦有些告饶似的对张良道:“子房,你就快点把你的话说完好不好,不要让我猜。你干脆说,我该怎么办?”
张良笑起来了,不过笑得有些勉强。张良道:“我是有一个想法,可以提出来供汉王考虑。我们必须抓住眼前消灭项羽的这个最好时机。而要消灭项羽,又必须调动我们所能调动的全部力量,就是韩信 、彭越以及英布这三位将军的兵力。我想,如果汉王能向韩信将军允诺,只要他立即出兵灭楚,战后就将陈郡以东至海的领地封赏给他;向彭越将军允诺,战后将雎阳以北直至谷城的领地封赏给他;向 英布将军允诺,战后将淮南至长江的领地封赏给他。这样,项羽之败,就是指日可待。”
刘邦听了,不由得细细琢磨起来。
陈平向张良一拱手问道:“请教子房先生,您建议如此封赏,其中必有道理,愿闻其详。”
张良淡淡一笑,道:“道理非常简单。陈郡以东,包含了韩信将军的故乡淮阴。雎阳以北,包含了彭越将军的故乡昌邑,而且这块地方正是彭将军一直活动的区域。淮南则是英布将军的旧地。功成封侯 归故乡,光耀门楣,乡党景仰,这是功名之士的人生之大愿,奋斗的目标。反过来说,汉王要是能满足这几位灭楚大功臣的人生愿望,这也是一件幸事啊。”
张良总是能把他要说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陈平听了,点头赞道:“好,好,妙哉,妙哉!”
就见刘邦忽闪着眼睛道:“嗨,不就是讨封赏么!没问题。打项羽要紧。就按子房说的办!”
于是围剿项羽的战争真正开始了。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