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
早晨,文渊收拾货篮。二卒挑水回来,倒进缸里。
“爹,你去赶集?”
“今天没集。吃饭的家伙,不用也得勤拾掇,万一有机会用,不抓瞎。”
“爹,俺想问你个事儿。”
“啥事?”
“俺跟子牛和怀涛最好,他俩一个当兵,一个招工,都走了,就剩下俺,咋办?”
“是呀,你是得想想自己的前程了。你觉着能咋办?”
“别的俺不知道,俺就知道,凡是好事,都不会有俺的份,俺只能地里刨食了。”
“俺早就说了。”
“可俺不甘心。”
“咋?”
“要是允许自己刨,俺能刨出一口好食儿。可种地听大山的,累死也刨不饱肚子。”
“是这个理儿。你想咋?”
“俺想学门手艺多挣钱。”
“农村就几大手艺,木匠、石匠、瓦匠。你想学啥?”
“咱村没木匠师傅,石匠活儿不多,可谁家有了钱都得盖房。俺想学瓦匠。”文渊想想:“嗯,也好。俺跟双庆说说。”
二卒重回盖房工地学盖房。他没拜师,只要有心,跟着干就学得会。
工友们已经备好料,都在等着挖地沟,双庆还在慢条斯理地放着线。
“盖房先学放线。线放不直,房盖不正。”
房主陪着笑:“双庆师傅,线放好没?工和料都等着哩。”
“现在慢点你着急,线放不好,等房盖起来,粱安不上,看你急不急。”
“好,好,俺不急。”
双庆还是照自己的节奏放线。房主看看日头:“先歇晌吧。歇完双庆师傅还未准能放完呢。”大伙哄笑着散去。双庆也不恼。
很多人来建筑队,是为了不下地,又能捞点小外快、混几顿好吃喝,对盖房子本身没兴趣。许多冤种认为命运对自己不公、别人对不起自己,自己反倒不思进取。二卒不,他知道没有别的办法改变冤种命运,只有靠自己干,你活儿干得好,人家不能不用你,你还是冤种吗?
双庆性子慢,但脾气好,有耐心;二卒脑子好,又肯学,俩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二卒很快学会了各种建筑技术。
二卒没上过学,十来岁时跟爹学过算账,很简单,把几个数字加起来就可以。在队里也不用算别的,就算工分。工分大家评,把每天评的工分记下来,再记住出工天数,年底跟队里的统计能合上,就可以了。盖房子用到算数就多了。垒墙要算用料,放地沟要算长宽,二卒不会笔算,只好练心算。好在他仔细,盖房的每个数据他都自己量。几年下来,他对盖房子的每个细节都了然于胸。再加干活不惜力、处处争先,大家都喜欢他,他很快成了建筑队的主力。
给社员盖房子,全程管两次饭,一次是奠基,一次是上梁。常年粗茶淡饭,这两顿饭是真正的打牙祭——有酒有肉有鸡蛋,再来一个大烩菜,有粉条豆腐白菜什么的。摘下门板当饭桌,大家垫着砖头围坐而吃,对油水空荡的胃肠不无小补。每天每人还给一盒烟,四毛五一个工,给的是九分、一毛多的火车头。主家给二卒烟,他不要,谁抽给谁;人家喝酒,劝得紧二卒就喝两口,劝得松就不喝了。大家笑他还是小屁孩儿,受不了烟冲酒辣,只有二卒自己知道,他不想烟酒成瘾。爷奶父母弟妹玉镯、家传的冤种地位、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发展机会……这一切已经压得他够呛,他不想烟酒瘾成为最后那根稻草。谁都没想到,他这辈子真的拒绝了烟酒的诱惑。
大家都穷,盖房子的很少,不盖房时,二卒还是跟大家一起下地干活。
领着大家干活的还是大山。他种地纯属外行,除了传达公社计划和土生指示,啥事都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为人又鸡贼,谁都瞧不起,大家干活时能偷懒就偷懒。
为难大山是老贼头的拿手好戏:“日头恁高,该歇晌了吧?”大山看看手表:“十点不到呢,到地头再歇吧?”老贼头二话不说,扛起锄头走到地头:“到地头了。俺歇了。”坐到地上卷起旱烟来。
大伙也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看大山咋处理。大山装模作样,“那好,歇一刻钟,俺掐着表!”大伙一哄而散,都跑地头歇着去了。有的卷烟,有的喝水,有的聊天,有的下棋。
老怪物:“二卒,咱也歇歇吧?”却无人回应,原来二卒跑到另一个地头捡柴火去了。
老贼头:“这个小冤种,真他娘不合群,属孤狼的。”
老怪物:“你别瞧不起,他可是过日子好手,将来咱村谁都比不过他。”
“吹吧你就!打赌!”
“打就打。赌啥?”
“输家当着全村的面叫赢家爷爷!”
“赌多久?”
“十年。”
“好!大伙听着,俺跟老贼头打赌,十年后,二卒要不是咱村过得最好的,俺叫老贼头爷爷!”老贼头:“哎!孙子乖!”大伙笑起来,纷纷骂老贼头嘴上占便宜。
“你也得起誓!”
“起就起!十年后,小冤种要在咱村过得最好,俺叫老怪物爷爷!”老怪物作势欲答,老贼头急忙阻止:“不带占便宜的!”
“俺不占你便宜,你输定了!”
“**,你个老东西,能活十年不?”
“放心,不听见你叫爷爷,俺说啥也不会闭眼!”大伙哈哈大笑。
那边那么热闹,二卒置若罔闻,专心地忙活自己的事。
青春期本该试验各种可能性,可二卒却失去所有可能性。十二、三岁他就明白自家是冤种,谁都看不起,自己长得又小,没任何优势。但他好琢磨,生产队开会干活,干部咋说话办事,他都琢磨,不该说那个话,那是造矛盾;不该这样做,这样咋干都不行。一开始他会说出来,人家不但不听,反而骂你。二卒不再跟他们费口舌,一有空就干自己的事。
二卒跟老怪物学播种。他在前面牵牲口,老怪物在后面扶耧撒种,其他社员坐在地头歇晌,还对他俩肆意嘲笑、耻笑、讥笑、指指点点。大山也在其中,而且最起劲。
老怪物不为所动,二卒不为所动,花牯也不为所动,二人一牛默默地耕耘。耧齿开出深浅适宜的沟,老怪物把麦种均匀地撒下去,再覆盖上。到了地头,二卒把花牯调回头,再播种新的一垄。
收工了。大山把大伙集中在地头:“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播种任务圆满完成了!明天放一天假,大家好好休整休整,以饱满的热情和充沛的体力,迎接下面的战斗!”其实,他刚说到“明天放一天假”,大家就嗷的一声四散往家跑了,最后只剩下收拾花牯和耧具的老怪物和二卒陪着他。
大山走到二卒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今天干得不错!我跟新民说了,给你记八分!再接再厉!”二卒看了他一眼,吆喝着花牯走了。花牯一甩尾巴,差点抽到大山的脸。大山有些尴尬地冲老怪物笑笑,老怪物却根本不理他。
清晨,文渊边整理货篮,边给儿子们分工:“三马四象,喝罢早汤,跟爹赶集。老二在家守着,你岳家可能有人来赶集,弄不好来看家。借粮的事儿俺跟新民说了,要用就去他家拿。五炮六士在村口玩,替老二看着点。”
“俺还要找师傅去呢!”
“你敢!打断你狗腿,看你还练个毬!”
“那俺就练铁拐功!”文渊作势欲打,五炮蹿了出去。“都警醒点儿!谁要是坏了事,看不给你熟皮子!”
玉镯真的跟同伴金环、槐花来赶中原集了。
“玉镯,你想买点啥?”
“给俺奶买点心。这些日子她老说嘴里寡淡。”
“你自己呢?”
“俺没啥要买的,家里都有。”
“就算家里没有,也得对象给买呀,要不跟他定啥亲?”
玉镯不好意思,追打槐花。
“对了,玉镯,你对象他们村儿,就挨着中原集吧?”
“俺不清楚。”
“还说不清楚呢,脸都红了!哈哈!”
“槐花,别闹!玉镯,咱去你对象家看看?”
“俺不去!”
“就是,哪儿有没成亲就去婆家的?人家还不得说玉镯着急出嫁?”玉镯嘴说不去,心里其实还是想去看看的,槐花的话令她暗恼。
“听那些长舌老婆瞎咧咧,一辈子就嫁一回,心里有数总没错。对吧,玉镯?”金环的话深合玉镯的心,但矜持还是要装一装的。“再说吧。”
二卒用几块土坯在院子里搭了个灶,继续研究。老怪物进来。
二卒起身:“三爷,你咋来了?”
“花牯好像病了!你去集上抓点药!”二卒犹豫。老怪物不管他,把一些零钱塞进他手里:“花牯要出事,咱俩就得当牛使!快去!”
“哎!”
二卒跑到村口,戴着伪装圈的六士从大槐树上跳下来:“二哥,干啥去?”
“去集上找兽医!你五哥呢?”
“又跑石匠家去了。”
“你也玩去吧,不会有人来看家。”
“不中!爹知道,俺该挨揍了!”二卒跑走了。
六士想爬回树上,三豹过来:“六冤种,看你往哪儿跑!”六士撒腿往南大坑跑去。
三豹的目的就是要吓跑六士。他像豹子一样迅捷地爬上树,取出一枚鸟蛋捏碎喝了。再取,却被蛇咬了,一声惨叫摔下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