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文渊家里也头疼呢。
“咋,她家亲戚瞧不起咱家?”
“娘,也不是瞧不起,开玩笑嘛。”
“明摆着是笑咱家穷,装不起点心匣子嘛。”
“咱确实装不起点心匣子嘛。”
二卒和娘聊着,文渊一直一言不发,闷头抽烟。秀秀不满地瞪他一眼:“咱都被人看扁了,你也没句话?”
“扁了圆了有啥?只要还能活,就中。”
“你呀,总这么不阴不阳的。俺也不管了,反正丢也丢的是你们老张家的脸!”
“咱成亲那阵儿,俺家也不富裕呀,咋你家就没人看扁咱呢?”
“俺家人厚道呗。”
“亲家也是厚道人,只是现在厚道不时兴了。”
“也是,大山这种二流子,现在都混得人五人六的了,这叫啥世道。”
“越说越离谱了,世道是咱能说的吗?”
“这俺还不知道嘛,要你说。俺也就在家说说。”
“人家能活,咱也能活。老二,大龙媳妇可显怀了,玉镯……”
“爹,俺不跟人比。”
“比不比的,该生也得生啊。”
“咱恁穷,生了孩儿,咋养?”
“只要生了,总有法儿养活。”
“俺可不愿意孩儿跟俺受罪。”
“谁愿意孩儿受罪?可现今不许做生意,不让种自留地,只能跟队里瞎混,想不穷,就得学老贼头,见啥偷啥,啥好霸啥。你有那本事?”
“俺没有,那也不算啥本事。”
“行,那不算本事。你有本事,想个挣钱的法儿出来吧。”
二卒和玉镯躺在床上继续聊这个话题。
“想出来挣钱的道儿了?”
“还没。俺就知道,靠队里的工分,想过好日子,比做梦啃馍吃肉都难。”
“那就跟爹偷着做生意。”
“俺不想。就算能挣到钱,可请假你得编瞎话,挣到点钱还得给干部上供,天天看人家脸色。这钱花着心里堵得慌。”
“那你还有啥道儿?”
“俺想了,只有出外打工,还有点希望。”
“嘁,咱队出去几批了,啥时候能轮到你呀?”
二卒叹息。
土生带着一队社员往村里走,这些社员们都背着行李卷,一看就是外出归来的样子。在村口迎候的大山上前,跟土生热情地握手。社员们站住,等着领导把规定节目演完。
“支书,可把你们盼回来了!”
“村里工作咋样?”
“您放心吧,一切正常!你们工程干得顺利吧?”
“不顺利,能回来吗?(转对社员)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喝了晚汤,都到场屋集合,总结这次外派劳务的经验!”
大家一哄而散。大山接过土生背上的行李卷,陪他回家。
“支书,下回外派劳务,公社安排了吗?”
“安排了,我正要跟你商量呢。”
“跟俺商量啥,你定就中,俺认真执行!”大山的态度令土生很受用。
“咱队这些王八蛋,在家干活一个个又懒又滑,能少干,绝不多干,出去倒变样了,个个能着呢。人家用工单位满意,咱公社也高兴,说咱队给公社挣脸了。这不,这个工程还没完,常主任就跟我说,山西又有大工程要人哩,公社指定咱队出工。”
“好啊!这回俺去跟工人老大哥学习学习吧?”
“这回要的人多着哩,咱村劳力全去,还不够。”
“啊,又搞啥大会战吧?”
“暂时保密,嘴严一点儿。”
“请组织放心,俺人在秘密在,人死秘密还在!”
拉土垫坑的二卒和玉镯走过村街,遇到出劳务回来的人。大龙和三豹迎到二虎,三豹把二虎的行李卷接过去,二虎掏出烟卷给兄弟点上,三兄弟喜气洋洋地往家走。二卒把车拉到街边给人让道,三兄弟对他视而不见。
走到自家门口,大龙吆喝:“屋里的,老二回来了!快磨麦去,晌午烙油馍!”
玉镯恨恨地:“有啥了不起的!你出劳务回来,俺也给你烙油馍!”
“今天就给俺烙吧。”
“为啥?”
“只要土生大山主事,俺出劳务门儿都没有,你许的油馍,俺能吃到?”
玉镯笑:“中,晌午俺就烙。不过,你得先把麦弄来。”
“有麦俺自己也会烙啊!”
“没麦你让俺拿啥烙?你以为俺是海螺姑娘呢?”
“你不是吗?俺娶的就是海螺姑娘呀,难道娶错了?那得赶紧换。”
玉镯笑:“再胡说,掌嘴!”
俩人嬉闹着推车走了,留下的是车辙和汗滴。
到了宅基地,二卒把车里的土倒进坑里,玉镯用锹往里扬。
“你真轮不上出劳务?”
“咋说呢,也不能说轮不上,得等。”
“等到啥时候?”
“等到一个冤种都没了,就轮到俺了。”
玉镯苦笑、叹息。
“咋,不信?”
“俺信,你说啥,俺都信,梦话俺也信。”
二卒笑:“没梦,活着多寡淡。就说这坑,没见到,三马他们觉着两天就填平了。可一见到,吓坏了,再让他们干,一点劲儿都没了。俺填坑也累呀,累得俺真是不想干了。”
“就是,俺真搞不懂,你说你这身板儿又瘦又小,可劲儿咋就好像使不完呢?”
“俺会做梦啊!累了俺就想,坑填平了,盖上房,咱俩住,多得!越想俺越有劲儿!”
“哼,你就骗自个儿吧。”
“咋是骗自个儿呢?你瞅,这坑不快平了吗?”
的确,坑是快填平了。
夜里,二卒一倒在铺上就睡死了。突然,他一阵拳打脚踢,还说梦话,“别拦着,俺再拉一车!”玉镯本来就没睡着,被他一蹬,更清醒了。她起身想叫醒他,又心疼,便给他盖好被子。
第二天一早,玉镯在院子里做早饭,二卒收拾车子和铁锹。
“还去拉?”
“就快填平了,还不抓紧。拉一车再喝早汤,头晌还出工呢。”
“请一天假算了。”
“那不中。咱没病没灾又没事儿,哪能请假呢。”
“人家拿你当冤种,你咋还干得恁来劲呢?”
“你看俺干活像冤种不?”
“不像冤种像劳模。可惜没人评你当。”
“那不是俺没干,是评的人没长眼。”
“就算长了眼也长歪了。”
二卒笑:“这才像俺老婆!”推起车走了。
“你个傻瓜!”玉镯嘴上骂着,脸上笑着。
这天收工后,文渊家能干活的全上阵,几车土下去,大坑终于填平了!
二卒和玉镯看着这片平整的土地,百感交集,泪水已经含在眼圈里了。大家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俩。
秀秀:“有种!像俺!”
文渊:“走,回家吃饭,俺亲手炖的肉!”弟兄们欢呼着往家跑。
“爹、娘,你们先回吧,俺和玉镯歇会儿。”
其他人都走了,二卒和玉镯坐下。
“唉,总算垫平了,就等盖房了。”
“除了分的东西,咱一分钱也没有,拿啥盖?”
“会有的。”
“会有的、会有的,啥时候会有啊?”
“俺说不好。”
“早知如此,还不如留着大坑呢,容易搭窝棚。”
“俺知道,委屈你了。”
玉镯眼里的泪,终于滚落下来。
坑垫平了,家里又不平了。
帅跟二卒挺亲,但性格不同,他老实,心里啥都清亮,不好吭声,老婆说什么他也不答辩。二卒小时候就喜欢说,瞅出来问题就想说,有的人家听,有的人家不听,还说他“就你能!”帅结婚后,红莲经常不说理,爹娘慢慢也不相让,生了很多气。
二卒忍不住劝爹娘:“咱不管她说不说理,咱别跟她一样。”
爹大怒:“光棍不说理,咱打不过人家,没办法。家里人凭啥也不说理?!”
冤种总受欺压,坚信是因为别人不说理,因此对说不说理很敏感。
娘也不乐意了:“不说别的,辈在这儿摆着呢,哪有媳妇跟公婆甩脸子的?啊?!”
二卒坚持说理:“俺嫂不说理,你们跟她一样,她跑回娘家不过了,那俺哥不得打光棍啊?!”这么浅显的理儿咋就不懂呢?二卒动气了,却以为自己还在说理呢。
爹气急了,给他一巴掌:“你他娘向着谁说话呢?”
娘也踢他一脚:“为了你哥不打光棍,俺就得受气呀?”
夫妻俩本来就被红莲折腾得够够的了,二卒再来这么一出,把他们彻底引爆了。
以前挨揍,娘都护着自己,现在爹娘联手,弟弟们也跟着动手,二卒只能落荒而逃。
心灵鸡汤说家就不是说理的地方,亲人之间不说理似乎是应该的,父母即使无理,子女也必须顺从,传统的孝道也这样要求,家人都是这种意识,二卒在他们眼里就成了不孝之子。百善孝为先,不孝就是大恶,对不孝之子这种大恶人,怎么攻击惩处都不为过。
二卒伤透了心。他们明明没理,却仗着辈分和人数不说理。自己对家里贡献最大,别说得不到尊重,现在都变成了全家的敌人。想来想去,二卒不知怎么办才好。
玉镯也帮不上他。玉镯家里虽然也有各种小摩擦,但很少恶语相向,更不会发展到动手的程度。看着既愤怒、又委屈的丈夫,玉镯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静静地陪着他。
就在二卒苦于无解的时候,一件天降喜事暂时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