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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老先生万没想到上苍会如此不公,未出百日,又一个巨大的灾难不知不觉地降临到了他们唐家。
可怜的老伴失疯症刚有些好转,女儿紫薇被县丞杜日虚看中举荐上去,一张朝廷选秀的帖子就又下到了他们唐家。难道这还真应了那位道长“百日之内唐家必有大劫大难从天而降”的预言?
唐老先生接到那张以朝廷名义下达的帖子时,一下被惊呆了。他倒抽了一口寒气,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天昏地暗,头晕目眩,登时软瘫在床榻上,许久才从悲痛与绝望中挣扎出来。唐老先生是饱学之士,他明白这张帖子的分量,知道帖子对他们一家和他的女儿来说意味着什么。古往今来,那些荒淫无度、醉生梦死的皇朝天子,贪婪地将人间大批倾国倾城、才貌双全的美女佳丽招纳进宫,大都为摆设而已,到头来得到的只是遥遥无期的冷遇和悲惨凄绝的非人下场。他心里明白,自己的女儿一旦被招纳进宫,别说晋阳离宫,就是皇帝身边的长安皇宫,也无异于走进一座活生生的人间坟墓。
唐老先生在悲愤之余,忽然想起神庙之外那位道长所言其实并非空穴来风,这也许是人生在世的某种巧合?但不管怎样,这命他认了。
紫薇被选中秀女的正式礼帖是县衙派人敲锣打鼓送上门来的,送来帖子那阵,正好女儿紫薇和老夫人都不在家。尽管唐老先生满眼含泪,浑身颤抖,未上前去接那道帖子,可一阵敲锣打鼓之后,那张沉甸甸的帖子还是被留了下来。唐老先生本想瞒着病情刚刚好转的老夫人,可哪里能瞒得了?次日上午,女儿紫薇不在家中,炕上昏睡醒来的老夫人,见唐老先生坐在那里眉头紧皱,脸上悲苦不堪,眼角挂着泪水,便望着唐老先生吃惊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唐老先生岂敢告知那事,遂以谎言搪塞过去。谁知他藏起来的那张帖子居然很快就被老夫人发现。老妇人识文断字,一见帖子登时大骇,被惊得浑身一颤,竟手舞足蹈又蹦又跳起来,嘴里不住狂叫道:“应了!应了!那个老道的恶言果然是应了!”老夫人一遍一遍狂喊了大半天后,只见她突然口吐白沫,两眼一闭,便昏倒在地上。
从那一刻起,唐老夫人的失疯就又复发到更加严重的状态,样子比以往更吓人,眼睛里居然射出直勾勾的两道凶光,不吃不喝,也不睡觉,一天到晚什么也不说。她偶尔会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那是一种没有笑容僵直的、呆滞的、毫无神韵的笑,说笑就笑,说停就停;停下来,脸上立刻会变得像凝固了似的那样死板难看。
紫薇进门见母亲突然又失疯成这般模样,顿时悲痛欲绝,抱着母亲失声痛哭起来。唐妈对她的痛哭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的脸看。紫薇哭过一阵,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止了哭,放开抱着的母亲,冲过去从书架上取下那张帖子,一时竟极其疯狂地将它撕得粉碎,她边撕边嘴里狂叫道:“罪魁祸首!我要让你粉身碎骨!我要让你粉身碎骨……”
唐老先生见女儿盛怒之下竟将那张帖子撕得粉碎撒在地上,登时瞠目结舌,被女儿的此举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回过神来,用硬气的话语给女儿壮胆道:“别怕,紫儿!有爹在就什么也不怕,爹绝不会依了他们的,爹这把年纪的人了,跟他们以死相拼!”
紫薇疯狂过一阵,坐下来仍是上气不接下气,她揩去脸上的泪水,哽咽道:“爹,女儿绝不害怕,心中也不是没底,女儿只是为我娘又失疯成这样心中难过。我娘的命太苦了,病情刚有好转,想不到看到那张帖子突然又失疯成这样。爹,只要我娘能醒转过来,女儿就是去死也心甘情愿。”
唐老先生听女儿如此诉说,无奈地看了看炕上此时又悄无声息地闭上眼睛的老伴,沉默半晌,眼中闪着泪光道:“别担心你娘,紫儿,只要我们一家三口能在一起,好好照料你娘,你娘的失疯就会像前次那样很快醒转过来。”
紫薇拭泪道:“爹,您别这样安慰女儿了,女儿什么也不怕,只担心我娘这次失疯,怕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呢!”
唐老先生连忙道:“别说这种傻话,你快去厨间烧些水来,你娘脸色乌紫得难看,赶紧给你娘喂些水,祛祛肚里的邪寒。”说着向外面望去一眼,“郑兴去请医生,也该回了,怎么还不见回来?”紫薇给母亲将身上的被头揽好,正欲起身去厨间烧水,却又听得唐老先生口中絮絮叨叨起来:“我就不信我们唐家会是这种命。紫儿,晚上你在家好好照料着你娘,爹到神庙去为你娘祈祷神灵,让神灵保佑我们一家消灾免难,平安躲过这一厄运。”
听父亲这么说,紫薇又急又气,立刻停下脚步回身望着唐老先生,生气道:“爹,您可别再犯糊涂,前次为女儿的婚姻,您跟我娘就去祈祷神灵,结果怎样?反倒落了不是,我娘好端端一个人回来就失疯了!这次家里突然飞来横祸,我娘突然又失疯,爹就不要再去了,我看神灵是不保佑我们家的!”
唐老先生闻听一怔,一时竟无言以对,站在那里神情木然地望向女儿。紫薇见父亲愣住,就又道:“爹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大难临头,怕是头脑都给气糊涂了。爹,眼下摆在我们家最当紧的有两件事:第一是要好好服侍好我娘,去请最好的医生来给我娘瞧病,赶紧为娘招魂,只要我娘还能醒转就什么也不怕。求神拜佛的傻事千万别去做了。第二件事是……”说着,她犹豫起来。唐老先生见女儿欲言又止的样子,望着女儿接言道:“第二件事你是要说,眼下朝廷下达的这张帖子的事吧?”
紫薇痛苦地点了点头。
唐老先生催促道:“你快说呀,朝廷下这种帖子可不是小事,关系到我们一家人的身家性命,女儿有何高见,快对爹说来,还犹豫什么?”
紫薇欲言又止,她有些难于启齿,于是故意卖关子道:“爹,此事事关重大,女儿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说着,便提壶转身到厨间为母亲烧水去了。
唐老先生听得愕然,无奈地跺脚坐回到椅上,紧皱眉头自语道:“我这闺女也真是的,都到这个时候了,心里头有话,却不好好跟爹讲出来!”
不大工夫,紫薇就将开水烧好,倒进碗里端到母亲身边,用匙给母亲喂。唐老先生见女儿心情沉重,似有所思,问道:“紫儿,朝廷下来这张帖子,让爹一时倒晕了头,眼下真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女儿不是有应对之策吗?快跟爹讲出来!”
紫薇停下给母亲喂水,沉默半晌,很坦然地说道:“爹,如今我郑伯病情日渐严重,他老人家为我俩的婚事口中整日叨念,很想及早看到女儿与郑兴走进洞房成亲的那一天。不瞒爹说,我俩的婚事,女儿昨天在郑家听说,郑家欲将吉日挪前,改在近期,好满足他老人家的心愿。女儿这样想,若能提早操办这桩喜事倒也好,朝廷派下来选秀的官差见女儿已嫁人成亲,自然会死了这份心的。”
唐老先生听得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慢慢望向女儿沉声道:“爹也这样想过,可只怕将吉日怎样挪前也来不及了。更要命的是,朝廷下帖子这事已吵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在这个时候,如若很快将女儿嫁出跟别人成亲,势必会招来欺君之罪株连九族这种灭顶之灾。”
见父亲心中畏惧,有些前怕狼后怕虎,不赞成郑家将喜事挪前操办的主张,紫薇不由心灰意冷,她重重地将水碗放在一边跳下炕,长叹一口气道:“爹怕这怕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照爹这么想下去,那我们一家岂不是已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吗?”见父亲紧锁眉头沉默不语,不知在思考什么,她顿了顿又道,“女儿年幼无知,经见世面不多,但可以想见,一场劫难怕是火烧眉毛、迫在眉睫了。爹要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事到临头,女儿只有以死抗之。”
唐老先生听得大急,忙道:“女儿的意思是说,事情真的到来时,女儿不但不从,反而要以死相拼,弄个鱼死网破?”
紫薇没听懂唐老先生的意思,立刻脸色大变烦躁不安起来,她急速地走至窗前,目光凝视着外面愤然道:“女儿与郑兴自幼相爱,感情至深,今生今世,非他莫嫁,把女儿送入离宫,即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女儿也绝不稀罕,如若女儿的这一心愿破灭,女儿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何意义,倒不如以死相抗,一死了之!”
唐老先生闻言大震,立刻站起来趋上去两步,看定女儿痛声道:“紫儿,这可万万使不得,别说你一个弱女子,就是爹说要跟他们以死相拼,也不过是一时的气话。”顿了顿接着道,“爹刚才倒是想出了一个主意,可使这场天大的劫难化险为夷。”
紫薇闻听,顿时如同身处大漠荒沙之中突然发现了一片绿洲,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拧身望着唐老先生惊喜道:“爹有何好主意,可使这场劫难化险为夷?”
唐老先生似乎成竹在胸,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坐了下来,缓声道:“爹是有个主意,可使我们既不负欺君之罪,也不以卵击石去蛮干,做无畏的牺牲。眼下,所有的办法爹都想过了,别无他途,只有这条路可走。”
紫薇目光紧紧盯着唐老先生,急切地问道:“爹有何好办法,您快说出来呀!”
唐老先生沉吟道:“爹想,我们造一副假象,蒙混过关。到时候弄得家里屎尿满地是,臭不可闻,女儿故意穿一身破烂不堪脏兮兮的衣服,弄得满身满脸污垢,邋邋遢遢,比乞丐还要令人作呕不堪入目的样子。然后佯装身患重病,卧床不起,发出痛苦的呻吟,再预先请个医先来坐在那里像是给瞧病的样子。如此情形,官差一见,想必是捂鼻作呕躲得老远,那官府一定要向医先询问身患何疾,医先就说身患不治之症。这样一来,他们哪里还会将如此病歪歪、脏兮兮的一个女子迎入宫中?”
紫薇听后登时拍案叫绝,望着父亲欣然道:“好,爹这主意真是两全其美的锦囊妙计,既不会惹了朝廷官府,也可保全我们一家,日后成就女儿与郑兴的婚姻。”停下来想了想,脸上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似乎一下又没了信心,望着唐老先生又道,“只是,女儿在想,这些人也绝非好糊弄的,要让他们信以为真,恐怕临阵磨枪一时一刻不会装得那样逼真。”
唐老先生听得怔了一下,凝眉道:“女儿说的也是,事到临头一下是来不及的,要想装得像模像样,须得早做准备。”听唐老先生这么说,紫薇一下就又变得神情放松起来,有些天真地说道:“爹涉世深,对事情考虑周全,女儿一切都听爹的。”
正说话间,却见郑兴领着医先走进门来,请来的还是城里有名的华大夫。唐老先生和女儿紫薇一片热情地招待华大夫坐下。华大夫先不开医包,也不急于问病人的病情,只是很专注地将目光投在病人脸上先观察情形。紫薇端来杯茶放在华大夫面前,用祈求的目光望着母亲高声道:“娘,您快醒醒,华大夫给您瞧病来了!”
躺在炕上的唐妈依然一动不动,面部无任何表情,一言不发,她将目光迟缓地移向女儿,又迟缓地移向唐老先生,然后移向面前的郑兴和华大夫。
“师娘,我是郑兴,来看望您老人家了,您怎么不吭声?”郑兴满眼含泪,望着唐妈大声道。
唐妈见郑兴在大声喊着自己,这时好不容易才眨动了一下眼睛,然后就依然如故地痴愣在那里了。紫薇见状,情急之中,赶紧上炕将母亲扶着坐起,然后抱着母亲的身体一声声呼唤起来:“娘,您清醒一下!您清醒一下!……”无论紫薇怎么呼唤,唐妈依然像一个木头人似的没有任何反应。紫薇见状,心急如焚,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扑簌簌落了下来。
华大夫观察了好一阵病人的情形,这时终于开口道:“又受刺激了吧,老人家的病情已见好转,怎么一下又会失疯成这样?而且看来,此次比前次更加严重。”
“唉,别提了,本来已见好转的病人,想不到突然又会失疯成这样,我这日子还怎么过啊!”唐老先生神情沮丧地叹着说。
随即,华大夫问起了病人旧病复发的诱因,唐老先生便一五一十如实相告。华大夫听得十分同情,片刻之后,还是依惯例给病人认真把过脉象,然后打开医包拿出纸笔,仔佃考量着很快开出了药方,递与郑兴,让他及时去抓药回来给病人服下。
郑兴接过药方,听华大夫略作交待,便匆匆出门抓药去了。
屋里完全被一种沉郁压抑的氛围笼罩着。
华大夫一直不离病人身边,仔细观察着病情,但直到郑兴将药抓回煎出服下一个多时辰,依然始终看不出病人有什么变化。为此,华大夫也显得很是无奈,收拾医包离去之前,叹了一声说,这种受到外界刺激而严重失疯的病症,用药物一时是很难瞧出效果来的。
听华大夫如此说,紫薇眼眶里不由就又充盈了泪水,痛声问道:“照华大夫这么说,我娘的病难道没有好转的指望了?”见紫薇两眼已是泪水涟涟,华大夫连忙安慰道:“还有指望,你娘失疯到如此程度,要醒转还离不了静心将养,再辅以亲人持之以恒的关心和安慰。”
紫薇闻听,看着躺在炕上呆若木鸡很是无助的母亲,不由泪水哗哗下来。此时,她见父亲送背着医包的华大夫出门,突然意识到郑兴已过来多时,一会儿帮着照料病人,一会儿去请医生买药熬药,跑前跑后事无巨细,而他的家中同样有重病在床的父亲,便道:“兴哥,你快回去吧,郑伯在家里病着,有了急事,郑妈一人难以照应。看你,熬了几天几夜,眼睛都熬出血丝了,回去抽空补上一觉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我娘要不折腾时,让我爹守着照料我娘,我再过去替你顶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