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黄昏,关于我们的处境和将来的计划,我们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讨论,我必须花些篇幅描述一番。讨论的结果形成了一个共同的看法:我们不能再进行需要许多周才能完成的探测活动了,要尽快对梅普欧·怀特高地做一个全面了解。索摩里首先发言,他一整天都怨声载道,现在,约翰勋爵又提到明天他再充当带头人会有的种种辛酸。
“不论是今天、明天,还是任何什么时候,”他说。“我们都应该尽快想办法找到出路,离开我们掉进来的这个陷阱,而你们似乎都希望深入到这个国度里去。我说我们应该先计划怎么从这里出去。”
“我感到吃惊,先生,”查伦杰吼叫了起来,捋着他那壮观的大胡子,“在科学家中难得有如此低下的情操。没人会听从你说的这番话。你是在这样一块土地上:那里对一个自然科学家有着自从开天辟地以来都没有过的大好机会,而你却建议在做一点最肤浅的考察后就溜掉。我本来希望你讲点比较好的东西,索摩里教授。”
“你要记住,”索摩里酸溜溜地说,“我在伦敦有一大帮学生等着我,他们目前正由一个极端无能的家伙临时代课,我为此忧心如焚。这使得我的处境和你不同,查伦杰教授。因为,就我所知,你从来没担当过任何有责任的教学工作。”
“太对了,”查伦杰说,“因为我感到这样做,乃是一种对我的人格污辱,让一个有能力从事最高研究的大脑转向次一级的教学研究,是在浪费他的天才。这就是为什么我对那些学究般的规定如此不屑一顾。”
“举一例?请吧。”索摩里问道,脸上挂着一丝嘲笑。约翰勋爵赶紧把话岔开。
“我得说,”他说,“对这个地方的情况了解,不弄得大大超过现在的水平,我就回伦敦,那也太不光彩了。”
“我可永远不敢走进报社的办公室,和老麦卡德尔打照面,”我说(你会原谅这篇报道的坦率,不是吗,先生?),“他永远不会原谅我离开一个没考察完的高原。而且,照我看,这不值得讨论,因为就是我们想走,我们也下不去。”
“我们的小朋友运用一些简朴的常识,填补了一些精神和智力上的裂缝,”查伦杰表示他的意见,“他那可笑的职业兴趣对我们毫无实用价值。但他观察到,我们下不去,所以讨论这个问题是白费精力。”
“干任何别的事情也都是白费精力,”索摩里从他嘴上的大烟斗后咕哝着。“让我来提醒你,我们来这里是受伦敦动物学会那次会议的委托,带着一个完全明确的任务。这任务是核实查伦杰教授报告的真实性。这些报告,我已认可了。我们已经完成了这个任务。因此,我们的工作已经完了。至于对高原的详细考察,那工作如此繁重,需要一个大型的探险队,配备特殊的装备才能应付自如,如果我们打算自己去干,惟一的可能是,我们永远也不能带回我们对科学的重大贡献。当看起来是不可能上来的时候,查伦杰教授找到了使我们上来的办法,我想,我们现在应该请他动脑筋,找到回到文明世界的新路子。”
索摩里的看法感染了我,我觉得完全有理,甚至查伦杰也受到了感染,因为他如果不能回到伦敦,带回不可辩驳的证据,也就不能击倒那些怀疑他的“敌人”,证实自己的报告。
“下去的问题初步看来是极其困难的,”他说,“然而我毫不怀疑智力能够解决它。我准备同意我同行的意见,在梅普欧·怀特高地呆很长时间是不聪明的,我们不久将要面对如何返回去的问题。不过,我绝对拒绝马上离开,我们至少应该对这个国度做一个肤浅的调查,而且能够带回去某种地形图。”
索摩里焦躁地喷了喷鼻息。
“我们在考察上已经花了两整天,”他说,“至于对这个地方的地理环境,我们并不比开始时知道得更多一些。很清楚,这里到处长着密密的树林,这要花好几个月的时间来考察它,搞清各部分的联系。如果有一个中央山峰那情况就不一样了。就我们这两天所见的,都是向下倾斜的斜坡,对更远的地方,更不可能有个整体的了解。”
就在那一刻,我的脑袋里跳出了一个灵感。我的眼睛放着亮光,盯着眼前银杏树那巨大多瘤的树干,它那粗大的枝桠就笼罩在我们头上。真的,假如它的高度超越众树,假如高原边缘的这一部分恰恰是最高的一点,那么它为什么就不能成为俯瞰这个世界的望塔呢?我曾是一个爱尔兰野孩子,早已学会在树上窜来钻去。我的同伴在岩石方面是我的老师,但我在那些枝条间是第一高手。只要我能够把腿迈上巨树的最下一个枝干,那么我爬上它的顶端就是小菜一碟了。
我的伙伴们听完我的主意,大为兴奋。
“我们的小朋友,”查伦杰教授把红苹果般的脸颊凑近过来,“尽力发挥你的杂技才能吧,尽管这会让人出风头,但并不会让人更有实力。我举双手赞成这个决定。”
“以圣乔治的名义起誓,小伙计,你搞定这事情了!”约翰勋爵用手拍着我的肩膀。“真不明白我们以前为什么就没想到这一点!离天黑还剩下不到一小时了,但是如果你带着笔记本,你也许就能够给这个地方画个略图。如果我们在这个树枝下叠放三个弹药箱,我就能把你举上去。”
当我面对着树干,他站在箱子上,轻轻把我往上提,查伦杰往前一跃,他的那双巨手猛地向我的臀部推托过去,我犹如炮弹射向树干,双手一下扣紧最下面的一根枝干。我用脚吃力地攀爬着,先是我的身子,然后是我的双膝,爬上枝干。在我的上方,有三根极好的枝干,就像木梯的三个横档。更上面,是杂乱交织的众多枝条,更便于往上爬。因此我爬得很快,转眼间,除了满眼的绿叶,下面什么也看不见了。现在我往上爬着,从前,我爬树的高度8到10英尺,眼下的进展可是突飞猛进。
查伦杰在下面的叫声,很快离我越来越远了。不过这棵树太巨大了,向上望去,头上的叶子还一点也不见稀疏。我站着的枝干上有一个厚厚的大土块似的东西,它似乎是寄生在树上的某种灌木,我挤了过去。我俯下头,把脸贴在它的边上,伸转过去,打算看看它后边是什么,我看到那后面的确有个东西,它使我惊恐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伸过来的是一张脸,那脸上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只有一两英尺的距离,那动物蹲伏在那株寄生灌木后面,它像我一样,绕过灌木来看我。这是一张人脸——起码比我所看见的猴子的脸更像人脸,长长的,白白的,长满疙瘩;鼻子是扁平的,下颚往外伸着,下巴上环绕着胡须的刚毛。深藏在浓眉下的眼睛,充满野性和残忍,而当它张开嘴时,朝我发出一声咒语般的咆哮。我看见它嘴里面长着弯弯的两排利齿。刹那间,我从那邪恶的眼睛里看出了憎恨和恐吓,马上又闪现出无法抵御的恐慌,它一下跃入绿叶的深处。我一眼瞥到它犹如红猪般的多毛身体,很快它消失在绿叶和枝条的“漩涡”中。
“怎么啦?”腊克斯顿在下面叫道,“出了什么麻烦了吗?”
“你看见了吗?”我喊道,双臂抱着枝干,浑身的神经麻嗖嗖的。
“我听到了滑动的声音,好像是你的脚滑倒了。是什么东西?”
这张突如其来的怪脸把我吓坏了,我犹豫着是否该爬下去,把我所遇到的怪事告诉我的伙伴。但我已经在这棵大树上爬得这样高了,放弃我的任务,溜回去,这也太丢脸了。
喘息了很长一会儿后,我的勇气恢复了,呼吸平稳了。我继续向上爬。一次,我一脚踩断了一根腐烂的枝干,双手揪住两根枝条,身体在枝叶间荡起了秋千,但大多数地方是容易攀爬的。我周围的叶子逐渐变得稀薄了,我感到风吹到了我的脸上。广大森林中所有的树木已在我的脚下,但我觉得:不到顶点非好汉,我继续往上爬着,直到最高一根枝干在我脚下摇晃着,我已位于众树之巅了,我把自己安顿在一个行动方便的树杈上,往下看去:这个奇异国度的美妙全景展现在我眼前。
夕阳正在西沉,黄昏是清亮晶莹的,整个高原全部呈现在我的眼皮底下,从这个高度来看,它呈鹅卵形的轮廓,横幅大约三十英里,宽窄二十英里。整体外观像个浅浅的漏斗,四周都向位于中央的一个大湖倾斜,这湖方圆有十英里大小。在黄昏的光亮中,湖水呈深绿色,美极了。湖岸被茂密的芦苇包围。湖里有几处黄色的沙岛,在柔美的余辉里发出金色。在这些沙岛的边上,躺着好多长长的黑东西,说是鳄鱼,太大了些,说是小船,又太长了。靠着我手中的望远镜,我清楚地看到它们都是活的,但它们是什么,我可说不出来。
从我们所在的高原这一边开始,森林覆盖的斜坡,点缀着一些林中空地和沼泽,它延伸出五六英里,没入那中心的湖里。我看到脚下禽龙出没的林间空地,更远一些树林中有一个圆形开阔地,它延伸着,进入翼龙所在的沼泽地。在我对面的那一边,是高原完全不同的景观,大约二百英尺高的玄武岩绝壁下面是满是林木的斜坡,沿着这些红色绝壁的岩脚,从望远镜里我看到好多好多的黑窟窿,看样子像是洞的入口,在一个洞口,有个白色的东西在闪光,但我看不清楚它是什么。我坐着绘制高原的地图,直到日落,天黑得再也分辨不清种种细节。而后,我爬下树来,回到我的伙伴中间,他们在大树的底部那样急切地等待着我。这一次,我成了探险队的英雄。是我自己想到的办法,又是我自己实现了它。地图就在这里,它把我们从充满未知危险的盲目摸索里拯救出来,节省了一个月的时间。每一个人都庄严地和我握手。
但在讨论我地图的细节以前,我不得不把我在树枝上与人猿的遭遇告诉他们。
“他一直在那里。”我说。
“你怎么知道?”约翰勋爵问。
“因为我一直有种感觉,有个东西在恶意地盯着我们。我向你提过,查伦杰教授。”
“我们的小朋友确实说过这类的事,在我们中间,上天使他拥有凯尔特人特有的、敏锐的第六感。”
“弄起心灵感应那一套来了——”索摩里把烟斗塞进嘴里。
“现在讨论太无边了。”查伦杰果断地说。
“好了,告诉我,”查伦杰说,带着主教大人向学童布道的神情,“你遇到的那个动物,那么,它的拇指能在手掌上活动吗?”
“不能。”
“这个动物有尾巴吗?”
“没有。”
“它的脚适合抓物吗?”
“如果它不能抓紧树枝,我就无法想象它在树上那样灵活。”
“在南美,如果我的记忆不错的话,索摩里可以校正一下,有三十六种猴子,但没听说过有类人猿。不过很清楚,在这个地方有。它不是多毛的,像大猩猩的变种,大猩猩在非洲或东方之外从未发现过(我很想插一句,我看着他,心里暗笑道,我在肯辛顿郡已经初次见识了它们的一位表弟)。它是有胡须和无色的一类。后一种特征表明,它一直是生活在树上。我们应当解决的问题是,它究竟更接近猿,还是更接近人。作为后一种事实,那么它将填补生物学上常说的从猿到人之间那‘缺失的一环’。解决这个问题,是我们要紧的任务。”
“什么类型无关紧要,”索摩里唐突地说。“既然通过马龙先生的聪明才智和身体力行(我不能不把这句话引下来了),我们已经搞到了我们的地图,我们当前惟一的任务,就是保证自身的安全,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回到饱暖思淫欲的文明世界。”查伦杰叹息道。
“满是墨水瓶的文明世界,先生。我们的任务是记录下我们已看到的一切。把进一步的考察留给别人。在马龙先生搞出地图以前,你们都同意这样办的。”
“好了,”查伦杰说,“说实话,我很想让我们的朋友知道我们探险的结果。但是我们怎样从这儿下去,我还没有主意。然而对我这个大脑袋而言,任何难题都将迎‘头’而解。我答应你,明天我要把注意力转到我们怎样下去的问题上。”这个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了。
那夜,靠火光和一根蜡烛的光亮,第一张失落的世界的地图画成了。从我的望塔上,我记下的每个细节都画在那上面。在那标志为湖的一大片空白的上空,查伦杰的铅笔盘旋着。
“我们叫它什么?”他问道。
“你为什么不赢取这使得自己的名字永垂不朽的机会呢?”索摩里说道,带着他惯有的酸溜溜的口吻。
“我坚信,先生。我的名字将以别的和更个性化的印记留在后人的心中。”查伦杰激动起来,“任何无知的人都可以把他毫无价值的名字强加在山峰或河流上,得以让后人记住。我不需要这样的纪念碑。”
索摩里带着扭曲的微笑,思考着下一轮攻势,约翰勋爵连忙介入了。
“给湖取个什么名字,小伙子,这要看你了。”约翰勋爵说。“你第一个看到它,以圣乔治的名义起誓,假如你要在地图上写上‘马龙湖’,谁也不会有意见。”
“当然,当然。让我们的小朋友给它起个名字吧!”查伦杰说。
“那么,”我的脸红了,大胆地说。“让它叫——!”
“你干吗不叫它中央湖,那不是更准确?”
“我更喜欢它叫格拉迪丝湖。”
查伦杰同情地望着我,嘲弄地摇着他的大脑袋。“孩子啦,总归是孩子气,”他说,“就叫它格拉迪丝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