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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覃所长的女儿到底圆了出国梦。他们这一趟不乘飞机,老狼在省城领着他们乘火车到北京后,再送他们上了国际列车。那一望无垠的蒙古高原上苍凉的落日,那莽莽苍苍的西伯利亚原野上目不暇接的无边森林,对初次跨出国门的年轻人来说是多么的新奇,多么的充满诱惑。

又送走一批人出国去了,友仁在欣喜的同时,每根神经仍绷得紧紧的,他最关心的当然是他们一路上的安全,到达了某个目的地没有。友仁几乎每天都要跟远在异国他乡的招娣、贲义还有“蛇头”通电话,有时也接到家里还没装电话的他们一行中的某人通过“蛇头”拨通打来的电话,听他们讲述种种的见闻、感受,知道第一批出去的人中有的已经到达德国,有的则到达西班牙、法国、意大利。友仁还知道他们在捷克、匈牙利、罗马尼亚等国穿越边境时一次次紧张、惊险的经历,他把听到的这些都装进肚子里,在来打听消息的人面前简短应声“平安,顺利,都好”,并不咋呼张扬。采姑有时也接电话,她也一样把听到的这些消息放在肚子里,不对外人声张。

招娣、贲义跟“蛇头”留在捷克首都布拉格一座租来的房子里,送走往西欧去的人们,又迎接从老家来的新一批人员。

一批又一批年轻人离开亚洲大陆东部濒海的古老小镇,或乘飞机,或搭火车,横穿广袤的亚洲大陆,到达陌生的欧洲。他们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淘金”,发财,出人头地,再大的本钱也愿下,再多的苦头也愿吃,一定要咬咬牙挺过去,待还了债,赚了大钱,那时把脚跷到天上去,过他神仙日子。

一忽溜半年多时间过去了,友仁算了算,从他手上走出了七批一百七八十人。这天,他正为再下去寻不到新的对象而犯愁,老狼来了,对他说:“咱把往日的账结一结,还有些个钱没还清的你抓紧时间讨一讨,出国的事儿就到此为止。”

“为啥?这钱你不想再赚了?”

“这天底下的钱你赚得完吗?见好就收嘛。咱不是正好走了七茬吗,‘七兴八败’嘛,按咱这儿的老习俗,认为七是个很吉祥的数字,八跟败字谐音,人们是很忌讳的。这年头一些人赶时髦,学广东人什么八就是发,连电话号码、车子牌号都要寻个八字,要这个八字加钱也甘愿,我才不信这些。你看那些广东人为了发财,拼命吃发菜,把咱大西北的植被都给破坏了。入乡随俗吧,还是尊重咱这一带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老说法,七字能兴就让它兴吧,八字会不会败也说不准,倘真要在下一趟出岔可就难收场啰。”

“咱这小镇毕竟庙小,我正愁再收下去这人头都往哪儿寻去?那些欠着的钱嘛,十天八日里没那么快就能讨回来的,我会尽力去催去讨的。”

“做这种生意要适可而止,不说再收下去难收到人,就算收到了人,收多了欠钱的人自然就多,讨钱就更难了。这样吧,你把该给我的钱先付清,我这钱你也知道不是我一个人拿走的,上头那么多关节要打通,我都得给人家的,还有你大女儿、女婿出去,费用方面我给了很大的照顾了。让人家欠的钱你要抓紧催讨。”

友仁心中暗暗庆幸,招娣、贲义到底出去了,要不,都窝在家里这以后可怎么办才好呢?只是引娣,还有盼娣岁数还小点,以后再说吧。

老狼在厅堂八仙桌旁坐了下来。友仁上楼去拿了本本子下来,他翻着本子算起了数。算完了,友仁说家里有现金,老狼眼睛一亮,连忙表示不必上银行,就直接给现金好了。友仁连忙上楼去,拿了几捆百元钞票下来,点了点,还差一万八千元,表示家里再沒钱了。老狼坐着不动,让他上银行取去。友仁推说在银行没放那多钱。老狼又要他到外头借一下,友仁双手一摊,说不是几百上千元好开口,一万八千元一时难借到。老狼要和他一起上桥北酒楼看看去,友仁忙说那儿生意淡着哩。老狼一时不好硬逼着,只得收了八仙桌上的钞票走了。

友仁站在院子门外目送老狼手提密码箱往锦绣公园那头巷子口停放的小轿车走去,转身回到院子东侧的廊道,采姑从厨房走了出来,友仁笑着对他说:“咱楼上还剩换外币的本钱何止一万八千块,我就是不想给他,他把大头的钱都赚去了,咱赚什么,赚的钱还不是被那些死赖活拖的人给欠着,去讨?那么好讨?我也要留一手,把一万八千块钱给他扣着,以后再说。”

采姑瞧着友仁的瞳仁发出那得意而又狡黠的目光,高兴得笑了起来。

一时间,连结亚欧大陆的东头和西头的电话线路热闹了起来,小镇上那些家里有人出国去的人家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从欧洲打回来的电话,掐算着该到了什么地方。那些从未听说过的洋地名一时间挂在了人们的嘴上,小镇书店平日里少人问津的《世界地图册》、《世界地图》一时间竟成了抢手货。

猴脸送走了儿子侯小登回到城关,他没马上回工作的乡上去,想在城关的套房宿舍休息一下。他在心中默念着老天爷保佑小登一路平安。他不迷信也不信这个教那个教,但遇上重要事儿他总得在心里默念上一阵子或嘴上喃喃几句。几年前他的老婆遭车祸死去,他就给自己立下了规矩,门少出,车少坐。这次小登坐飞机他就一百个不放心,但这飞机又是非坐不可的,要不坐,咋能到国外呀?不坐也得坐呀!小登这一走,他心儿总是悬悬吊吊的,总希望每分每秒跟他通电话,但小登没带手机,就算带了手机在飞机上也不让打,再说咱这儿的手机带到了国外没换成它那儿的号也是打不通的。突然,他灵机一动,何不看电视新闻,不用说哪儿翻了车要报道,栽了飞机不论在国内还是国外都算得上大事儿,都会以最快的速度连续报道,只要电视上不出现这方面的报道,那就说明没事儿。后来几天猴脸不论在乡里上班还是回城关家里总要找时间到电视机前看看新闻报道,始终没有栽飞机的坏消息出现,他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平安了,没事了,放心了,但,还不是很放心。这天,他在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一听,那头传来了万里之遥的小登的声音,他还悬着的心立马放下了,他急忙要小登告知电话号码,小登说这下子是在街头电话亭打的,他只好作罢。

猴脸住在城关中心地段由一溜围墙圈起的平台似的小坡上俯瞰周围街道的县政府大院北后侧宿舍楼顶层五楼的一个三室一厅的单元套房,当乡长前他在县政府机关上班,分到的这宿舍也就一直住了下来。侯大妈一头银发,年岁七十有几,身体还硬朗,媳妇去世后,就由她操持家务。侯大妈在客厅壁橱里摆了尊观音菩萨瓷塑像,放了个小香炉,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她必打开壁橱门,焚香跪拜求平安,孙子小登出国去,这几天她天天烧香磕头,祈求菩萨保佑。

猴脸好一段时间没接到小登的电话,他从县圃镇出国去的人家那儿打听到,那些人先到俄罗斯,辗转到东欧,又从那儿翻山越岭,穿密林蹚溪流,躲过边防巡逻,历尽千辛万苦到达西欧。猴脸心里头默念着,小登他只要人活着就好,纵使被逮着也无妨,毕竟人还在,但愿千万别出意外事故。

猴脸听人这么一说,心里到底不踏实,打从老婆遭车祸去世后,儿子就是他的希望。如今小登出远门,虽然不是孤身一人,是一批人马且大多是同乡一道出去,还有“蛇头”带队,但他多少还是放心不下。平日里他一旦有事牵挂心头就饭不香茶无味睡不稳,如今为儿子的行踪所牵挂,三餐饭菜如嚼蜡,睡意荡然无存,度日如年。入夜,猴脸打开电视机,他按动遥控器不停地转换频道,却没有一个频道的节目合他的口味,索性关掉它。他躺到床上,又辗转难眠,不知啥时辰了,自己竟浮在了空中,噢,原来自己坐在了出国的飞机上,哇,眼前是一派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的尖房子,还有好宽好阔的大马路,这不是人们常说的欧洲吗?啥时候自己下飞机到地面上来了?小登在哪?小登在哪?茫然中他听到一阵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那不是电话铃声吗?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抓起了话筒,那头竟传来了小登的声音:“爸,我到德国了。”“住哪儿?”“住难民营。”“咋住进难民营?苦吗?”“我这批人是偷渡进来的,先进难民营,身上没任何证件,接受登记、审查时自己报了个另外的姓名,编了个理由,想办法通过审查,这样才有可能留下来。若不住这难民营,就有可能被驱逐出境。说是难民营,吃住都还可以。”“要这样,我就放心了。”“代向奶奶问好。我这是在街上电话亭打的电话,下一步看看找工作找得怎样,我会再打电话回去。”那头电话挂断了,猴脸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从梦境回到现实中来。

小登有了着落,报了平安,猴脸心宽了,接下来一阵倦意袭来,竟睡到了天明。

猴脸眼下有两个心愿,一个是让儿子圆出国梦,如今他到了德国,总算实现了;再一个是在仕途上得到升迁。时下在干部队伍中流传着这么几句谣辞:“二十几埋头苦熬,三十几重用提拔。四十几飞黄腾达,五十几自觉往边靠,六十几回家把孙抱。”想想自己都四十好几了,还能飞黄腾达吗?这么多年来,自己摸爬滚打,从普通的办事科员混到了乡长这个位置,算是一个科级干部,但和自己同一茬大学毕业的已经有人当上了副处长、处长甚至副厅长,自己呢,还在原地踏步,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退一步想,还有几个中学时代的同学至今还在农村握锄头柄,还有那个流落街头的阿了,那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生活水平又不知比他们高出多少倍哩。

往日里猴脸一旦遇上紧要的事儿,总要回县圃镇灵琐庙烧香,这次小登出国前他就悄悄地上那庙里烧了一回香。到底盼来了星期天,猴脸搭上了城关开往县圃镇的客运中巴,在蜻蜓新桥桥南汽车站下了车,匆匆穿过公路走进河运街口。他把头压得低低的,尽量避免碰上熟人,走到蜂腰桥南的桥南酒楼前他停了下,又沿河运街继续往东走去,出了街口,往东南一条不宽的水泥乡道走去,来到了灵琐庙前。他先在庙周围转了转,在朝向乡道的西侧边门前停了下来,往日里不曾留意的对联这下子倒引起了他的注意:

正道发财心安睡稳

歪门诈取胆颤眠难

猴脸浏览完对联,细细揣摩,感觉这文字浅显却寓意颇深。他踅到庙南边的空场地上,朝南的大门外站立着两棵古柏树,门两侧蹲着两尊暗灰色的石狮。猴脸跨进庙内,庙不大,中间是个小天井,庙堂正中端坐着一尊官吏的塑像,传说当年县衙门设在县圃镇的时候他是一任县官,到任后他跟前任一样搜刮民脂民膏,后来,他受到了良心的谴责,离任前用搜刮来的钱财连同民间的捐资在喇叭河上拆了老旧的木桥修建了蜂腰石桥,重新铺了河阳街、河运街的石板。小镇上的人们记住了他,修起了灵琐庙。庙虽小,香火却一直挺旺的,读书的求上进,当官的求仕途,经商的求发财,出洋在外的求平安求发达,年年月月日日都有人磕头烧香,逢农历的初一、十五尤甚。“文化大革命”中,官吏的塑像被砸了,但破庙还在,前些年人们重塑了塑像,把庙也整个儿修葺一新。

猴脸环视左右,几位男女香客有的在往塑像前供桌上的香炉插香,有的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叩头。猴脸站在一旁看着,待跪拜的人做完了该做的仪式,他才不紧不慢走过天井到大门后左侧香烛柜前向管庙的买了香。他忽然记起来,今天不逢初一、十五,来烧香的人不多。猴脸掏出打火机点燃手上的三根香,径直走到供桌的香炉前,端端正正插了上去,随后他退到蒲团前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双手合掌,双目紧闭,心里头默念着……此时此刻,有啥愿望,有啥心思,有啥话语尽可对着神灵诉说。待细细声诉说完了,他心里头感到了满足,摊开双手恭恭敬敬地朝上拜了几拜。拜完后,他睁开双眼瞄了下上方凛凛的官吏塑像,旋即立起身来。他转过身来一眼瞥见西侧边门立着一位竹竿似的男子正朝他盯着,两人的目光相遇了,猴脸急忙躲开那男子射来的目光,这种场合他最不愿意遇到熟人,可偏偏又遇上了。

“阿亨,你……”

“啊哈,乡长大人,你也迷信起来了?”那竹竿似高瘦的男子笑道。

“今天是星期天,我想到这儿散散心,到了菩萨跟前,哪能不烧香?”猴脸辩解道。

“老兄,你骗不了我,你一定有啥子儿心思哩。”那叫阿亨的男子巴眨着狡黠的眼睛,又道。

猴脸扫了一眼庙内,还有香客在走动,他欲言又止,连忙朝边门走去,来到阿亨跟前,拉着他走向门外去。他俩转到庙南边大门外一棵柏树下聊了起来。

“阿亨,不瞒你说,我这乡长当了这么多年了,还在原地踏步,人家有本事的早都升到县里弄个常委或者副县长当当,我呢?”

“是啊,你也早该提拔了……”

“我大小也算个干部,要文凭有文凭,缺啥呢?”

“我看就缺个上层路线。”

“上层路线我也曾走过,可咋就……”

“亏你在官场混了这么久,我想官场内的事儿你应该晓得不会比我少,你应该明白,这种事儿没那么简单。”

“是没那么简单。我知道县里上上下下干部中有人挺怕你的,所以,我想……”

“你一个乡长大人,还用我来帮忙?”

“这事不能这么讲,你的门道多,有的事我自个儿不好出面,像这种事儿我更不好开口,你要能帮我,我是会……”

“别扯到那上面去了,好吧,我试试看吧。”

他俩聊到这儿,猴脸本想再进庙里卜个卦,但见阿亨在跟前,倘要进去卜卦,他必然跟着进去看,那啥底细儿全让他知晓了,还是下次再来吧。想到这儿,他推说有事要回县里去,就跟阿亨分了手。

甪阿亨是县圃镇社区居委会主任。别瞧四十几岁的他瘦削得像杆麻竹,风吹就要倒的样子,在小镇上他可是个不可小觑的头面人物。酒楼馆子他没少下,可就是胖不起来。他的人样子一点也不引人注目,可说起话来声音却挺响的,让人不得不对他侧目相看。

甪阿亨的家在河阳街中段蜂腰桥北头拐往横街的街口,他家跟河阳街、河运街上其他房屋一样仍保留着古香古色的二层老式建筑,楼下开店,楼上住人。他的老婆名唤霞品,却因一双虾米似的眼睛被周围的人称为“虾米”,真名倒被人们淡忘了。虾米在自家楼下开爿食杂店,卖烟酒盐糖杂货。儿子甪小必人称阿必子在县城读技工学校,女儿甪小璐在镇中学上初中。阿亨的父母早已去世,他有个弟弟叫阿哈,三十好几了,早先兄弟俩住一起,阿哈娶老婆时还用楼上一个小房间做了洞房。阿哈跟哥在一块矮了半个头,身子却比哥壮点,天生一张黑炭似的脸。他性情暴躁又乘戾,经人介绍讨了柳绿村如花似玉的妹子做老婆,一进洞房阿哈就要脱衣剥裤来那个,妹子推说月经正来潮,死活不依,阿哈一怒之下一阵拳打脚踢,打得那妹子鼻青脸肿腰伤腿疼,几天后,她跑了。人问:“为啥打她?”“我要来那个,她说来啥子儿红了,我才不管哩,她不从,我就打。”又问:“她不回来了,办离婚了吗?”“她不回来,我还求她吗?我跟她又沒登过记领过那个证,办啥子儿离婚?”阿哈嫌跟哥嫂住一起不自在,当阿亨介绍他在镇环卫所谋了个事儿时,他喜出望外,连忙搬往河阳街东头镇政府大院内的环卫所宿舍去了。他平日里清早儿往街边小摊要碗花生汤、油条,中午来碗或鱼丸或扁肉加几块光饼,傍晚炒饭加瓶啤酒就打发了一天的肚子,小摊小铺一般不收他的钱,只因他管收镇街上摊摊贩贩的卫生管理费,嘴上吃了人家的,这费自然就从中扣除了。逢年过节,他也会回家跟哥嫂聚一聚。

阿亨、阿哈在小镇上可是出了名的“天下保长”,哪个角落有人打个喷嚏放个屁都瞒不了他们。当初蓝宰在小镇上招收偷渡往台湾的人马时,阿亨带了儿子阿必子找上蓝宰,蓝宰一瞧,嫌他岁数小,身子嫩,且阿亨一个劲地要压低价钱,蓝宰烦了,不愿收阿必子。阿亨心里老大不高兴,他既不愿意让偷渡的人个个都被逮着以至于经济上蒙受损失,又不甘愿让蓝宰就这么便宜着,估摸着那批人应该到了台湾,就暗地里上县里举了报。县里对这迟来的情报没采取行动,不料蓝宰组织的这次行动因没跟台湾那边的黑道联系好,没能成功,那批人又返了回来。过了些日子,小镇上有人放出风声,说是阿亨上县里举了报。蓝宰闻知,却又拿捏不准阿亨有没有举报,还是恨得咬牙切齿,扬言要报复阿亨一家子。到底因没去成台湾的人们逼着蓝宰还清钱款,他还担心被县缉私队逮着,只得放弃报复的念头,惶惶恐逃往外地去了。阿亨心里纳闷,自个儿上县里的事他外人咋会晓得?细细一想,许是哪一回在酒楼酒喝多了,跟人聊起阿必子没能去台湾的事儿,越聊越气,把蓝宰骂了个狗血喷头,骂漏了嘴,让外人起了猜疑。看来这地痞流氓还是不要轻易去惹,人常说苍龙斗不过地头蛇,但地头蛇斗地头蛇也不见得有好结果,必定是两败俱伤。惹不得是惹不得,既然惹下了,也就不能让蓝宰这小子占便宜。他越想越气恼,就上县里找了县委铁书记,铁书记一听,立即指示县公安局通知县圃镇派出所派人捉拿蓝宰,但迟了一步,蓝宰早没了踪影。阿亨早先在一次铁书记下乡到居委会检查工作时跟他认识上了,后来时不时上县里向铁书记反映某个干部下乡白吃了几餐,又白拿了多少物品,他还专门列出一张清单,时间、地点、物品数量一一写着。铁书记派纪检委的人一查,确有其事,被告的干部自然触了霉头。铁书记苦于自己没能准确掌握底下的真情实况,也正需要阿亨这样的耳目。有一天,阿亨给铁书记送去了一盘录像带,铁书记让纪检委的同志一放,竟是一个干部洗完桑拿后在一个小房间跟一个按摩小姐调情的镜头。这,阿亨自然是下了本钱,买通了桑拿房里的人,偷录了下来。阿亨在县里出了名,各个局室、各个乡镇的大大小小的干部既讨厌他又不敢惹他。有的干部或为了升迁或为了调个好工作,找铁书记没胆子,居然找上了他,求他在铁书记面前美言几句。有人居然给他送来了礼品,送归送,那些当正儿八经干部的内心里还是鄙视他这个连正牌干部的边也没沾上的人,只掂了些别人家送来的撂自个家里懒得享用又怕过了保质期的多余的饼干、奶粉、咖啡、茶叶一类的东西。只因这些东西值不了几个钱,阿亨照收不误,反正他家食杂店的货架上多摆上几样总会卖出去,而人家所求的事儿没过几天他早忘在了脑后,不当回事儿。有求的人一般也不会多送给他,倘有个别人送了他贵重点的东西,他会黑下脸当场退还。倘要请他赴宴,他照吃不误,反正不吃白不吃。倘常催促那事儿,他有时也会两肋插刀,不遗余力为之奔走。某乡书记要调走,有三四个干部觑觎一把手这个位置,其中一个找了阿亨,邀他这次下桥南酒楼,下次上桥北酒楼,美餐了几次,求他往铁书记那儿美言几句。阿亨找到铁书记,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一条条数落某人在基层的“政绩”,让铁书记对某人有了个好印象。其后,某人如愿以偿升任某乡一把手。阿亨这人有能量的名声悄悄流传开了。阿亨倘要寻某个干部的劣迹,就会暗地里寻某个干部不慎留下的把柄,甚而不惜买通人在某干部鬼混的地方偷偷录音或偷拍录像。阿亨揭了某些个干部的短,也跟他们结下了怨。他心里明白,这些个干部怀疑他,又不能断定就是他搞的,就算恨他,但有把柄捏在他手里,对他强硬不起来,何况当干部的大都斯斯文文的,不至于对他动武,而他呢,又只是个居委会干部,不归正牌干部编制又不跟那些干部同一个单位,你想报复也报复不来,大不了自个儿居委会主任不当算了。那些地痞流氓可就不一样了,你跟他们过不去,他们就要跟你刀拳相见,拼个你死我活,那可得要小心啰。

阿亨时不时对那些个他认定有问题又看不顺眼的干部或亲自或央遭受过这干部算计、侵害的人进行跟踪、盯梢,只要有机会接近这干部他就故意跟他套热乎,从跟他交谈中寻找蛛丝马迹,再挖空心思取得他留下的劣迹的证据,然后向上头揭他的疮疤。他最开心的时刻就是看到某个劣迹斑斑的干部被拉下马,摔个半死不活的惨状。某人纵使不被拉下马,那在马上战战兢兢的样子也是他最喜欢欣赏的。那些个干部明知是他使的坏,但自个儿屁股沾了屎,腰杆子自然硬不起来,说话儿声音也就响不起来,对他也就无可奈何。那些个干了亏心事的干部见了他就像躲瘟疫似的,避之唯恐不及,而那些个想升迁的干部却跟他称兄道弟,见了面握手拍肩道亲热。阿亨心里很清楚,瑶台县方圆百多里二十几个乡镇加上县机关干部那么多,鱼龙混杂,这天底下的事儿你都管得了吗?他感叹自己的能量实在太有限了,更感到人们给他起的“编外纪检干部”的称号有点可笑。

铁书记在瑶台县的这几年正赶上经济发展,有了政绩,被调回省城辰州市去了,接替他担任县委书记的是从省城派来的四十岁出头的范力。

阿亨受了猴脸之托,心想这县圃镇上的人能在本县当上官的也没几个,猴脸要能弄个县委常委或副县长当当,对小镇对自己都有好处。他找到铁书记替猴脸大大美言了一番。铁书记已接到调令,就要离开,无暇顾及,但答应跟新来的书记交个底儿。

阿亨在猴脸的再次催促下,心想铁书记一定跟新来的书记交代过了,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上县里好歹找到了新书记范力。新书记对他一点也不热情,一脸冷若冰霜,他刚提了个话头,见新书记已显出不耐烦的样子,赶紧打住话头告辞。回到小镇上,阿亨越想起这事儿越责备自己,你呀你,咋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第一把手能随便找的吗?你跟他素不相识,无半点交情,能这么谈问题的吗?即使你在他面前把猴脸的优点列了一条又一条,他会轻易相信吗?噫,太莽撞了,太莾撞了。

范力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辰州市政府机关工作,他从办事科员、主任科员、科长干起,逐步提升,当上了市某局副局长、局长。这次,上头委他以重任,派他到瑶台县担任县委书记。瑶台是个大县,方圆一千多平方公里,人口近百万,范力深感肩上担子的沉重。

范力到瑶台县走马上任,跟县长田稼及各位常委、副县长见了面。他单身前来,就在县委大院内宿舍楼要了个二房一厅的套房住。连日来,县里上上下下从副书记、常委、副县长到各局局长,再到各乡镇书记、乡镇长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范力心想,正要找他们谈谈,他们却主动找上门来,这正是了解情况的好机会,就热情接待,细心询问。渐渐地,他发现来访者中真正反映问题的少,阿谀奉承巴结拍马屁的多,更有甚者,有人竟大大咧咧掂了礼品来,自然被他下了逐客令,那人只得灰溜溜地走了。这天,来了个叫甪阿亨的,谈了沿海乡镇愈演愈烈的偷私渡出境的问题,这事儿范力挺感兴趣,一会谈完了,他还不想走,范力忙问他,有啥事儿就直说了。这时甪阿亨才又讲了一位叫侯振之的乡长的一堆工作业绩,言下之意希望这位侯乡长能得到重用。范力心里老大不高兴,告诉甪阿亨,你又不跟姓侯的一个单位,他重用不重用上头自会安排,你替他着什么急?甪阿亨碰了个软钉子,自觉没趣,悻悻地走了。

往后,范力不再在宿舍里接待来访者,要求他们有事上办公室谈。他心里很清楚,人们来找他,讨他的好,是冲着他手中的权力来的,并不是冲着他这个人来的,他要不当官了,跟平常人还不一个样?可见,权力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风光,要让水结冰,水即刻就变成冰。这权力可千千万不能滥用,更不能被人利用,一定要珍惜这个机遇,好好地干他一番业绩,日后离任时留下个好名声儿。

猴脸从甪阿亨那儿得知升迁的事儿一时无望,埋怨当初铁书记在任时自己没抓紧活动,如今遇上新书记,一切得从头开始,眼下新书记不考虑这事儿,况且他要是风闻你的某些算不上光彩的事儿跟你较真起来,那……暂且还是打消这念头吧。

猴脸所在的乡机关跟县里那些个热门的衙门没得比,那些个气派大的局的局长宝座人家都稳稳地牢牢地坐着,且这些人平日里根本不把你这个乡长放在眼里,而你想挤进县里某个局当头儿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只有一条路,就是往上爬,一旦你当上了县委常委或副县长,那些个局长就再也不敢在你面前抖威风了,就得对你刮目相看,甚而点头哈腰了。人咋就这么奇怪,同一个人,就因他坐的位置不同,周围的人对他的态度也就大不相同。

唉,爬不上去就不爬,眼下自个儿毕竟还待在乡长的位置上,还是有一些待遇可以享受,美中不足的就是妻子猝然西去了,身边少了个伴儿,你娘几次劝你再寻个伴儿,但你每次都拿种种理由搪塞,到底没下那个决心。虽说你岁数不小了,但要随便寻个伴儿还不容易?倘要寻个称心的伴儿那可真有点难。就算你相貌差点,毕竟是个小官儿,那“一出了”的女人你自然看不上眼,而年轻的女子逢场作戏跟你玩玩儿可以,倘要跟你正儿八经地结婚就不大可能。时下一些小官儿们养起了情妇,包起了二奶,开头还遮遮掩掩的,渐渐地也懒得遮掩了,几乎是半公开了。这些小官儿们的家人一旦得知,开始都要闹得锅底朝天,时间久了,家人也懒得闹了,小官儿们毕竟有能量,有办法,到底把原配太太给稳住了。当今包个二奶的开销不会少于玩一部小轿车,有气派的外头买了别墅洋楼,没那个能力的也得租房,还得供吃喝打扮,一个月没个三两千元行吗?但人家就养得起。

猴脸不想包养二奶,也不想即刻娶妻,娶了妻啥子儿行动都不自由了,搞不好遇上个妻管严的走一步都得早请示晚汇报,经济收入多了个人管,用钱就没那么自由了;养二奶也不见得自在,遮遮掩掩的不说,女人家毕竟肚量浅,你的行动还得处处受限制。看来眼下还是单身自在,耳边少了唠叨,行动少了限制。有几次,几个干部邀他上酒楼,上舞厅,上桑拿房,他去了,开了眼界。去的次数多了,不知不觉中有女子许是想傍上他的官势儿,许是看上了他的钱袋儿,竟想黏上他成为他的“脚路”,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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