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喜欢大自然，第二喜欢古镇。大自然的天然和永恒总是能征服我战战兢兢的肉体。古镇是处在大自然和时限当中的一种状态，就像一本书，记载着与我们人相关的时段。
上世纪九十年代写县志时写到一个叫周松的人，民国小官，也就是联保主任和镇长之类。其父曾任古城、白草、高村三场团总，1935年被红四方面军镇压。周松非凡，在水晶堡当镇长时参与松潘县参议长李尔康枪杀县长汪一伦的案子，被逮捕关在阆中监狱。很可能周松是第一个熟悉阆中的平武人，因为他在阆中买通了监狱长，还通过阆中巨富郑福田结识了川陕鄂边区绥靖公署主任潘文华的儿子潘清州，所谓坐监狱就是在阆中逍遥，一定是杜家客栈、李家大院和水码头里的常客，没有少与阆中的袍哥、青帮交往。我走在水码头和杜家客栈的时候，惦记的就是周松。
汽车穿过川北丘陵的时候，我想到的是这些丘陵在没有人涉足之前的情景。现在早已是我们人的熟地了，每一寸土、每一棵树都归在我们人的户头。单说我们人，被时间囊括的人，单说我们人活在这片丘陵的苦难的细节，都是所谓历史无法描述的。
没赶上从绵阳直达阆中的车，先赶到南部，再打的过阆中。我们看见的夜色的阆中只是局部的。一段仿古街，一家酒吧或一家餐馆，一家正在装修的空门面。嘉陵江的能见度不高，河堤上插了一大排钓夜鱼的鱼竿。我们打听着水码头。在路上我想象是一片低矮的水边客栈，也可以是吊脚楼，就像沈从文在《边城》里描写的。看见河堤石栏，扫兴得很，瓦屋与江水分隔，没有《边城》中的和谐。
找到水码头，一家正在打造中的客栈，几院几通。托朋友的朋友说情，五折下来一个标准间依旧还要两百。所谓豪标，也就是雕花木窗前有个小天井，天井里有一棵白果树一棵桂花树。老宅子新打造，闻到的自然是霉烂的味道和桐油清漆的味道。只有清晨小雨在两棵树上滴滴答答的落，鹦鹉在笼子里阴阳怪气地学舌，才能体会到一点住水码头的好。隔壁的保安告诉我们，水码头民国时是一户袍哥大爷家的宅子，也是开堂会的地方。我们可借旧电影回到过去，置身那些穿绸长衫绸短衫的人当中。四九年过后交给了一家航运公司，我们也能想象它的情景。
在老街上乱走乱看，夜沉沉，店铺多关了门，清冷不是从视觉传达过来的，而是从肌肤。阆中古城还不是丽江、凤凰那样的纯商业化，它的冷清还是日常生活的——日常生活受到冲击。大多还是老住户，自己开店铺，自己卖一点什么，自己加工一点什么。商业氛围浓一点的，也只是那么两三条街，卖醋卖张飞牛肉，比较有特色是两家加工蚕丝被的店铺，它是阆中人旧时生活的延续——你买了蚕丝被回去，也算是旧时生活在你那里的延续。
像昭化老城一样，阆中老城里也还有无人打理的朽掉的老宅，它们破落、坍塌的样子完全是时间的写照。它们的主人不知去向，自身也被遗弃了。老宅的大门上总是贴着一纸政府通告，不准擅自拆除和修改。也遇到还有人住的，破破烂烂，冷冷清清，小娃娃在天井里做作业，会不由自主地去担心屋顶会垮下来。
古城区是阆中的一个去处，嘉陵江是阆中的另一个去处。像我这种偏爱河流的人，对嘉陵江会有种特别的感情。我的母亲河涪江是嘉陵江最大的一条支流，在合川注入。我在郎木寺见到过嘉陵江的第一滴水，手捧过嘉陵江的第一滴水。在翻越秦岭的火车上，我深情地注视过嘉陵江很多次。任一一条河流都足以承载我们人类的全部历史——包括衰亡史。
回来把照片下载到电脑里，看见在码头拍的几张没打闪光灯的照片，都是放河灯、放许愿灯的人影，有我的家人和朋友，更多的是陌生人。夜色使照片显得很怀旧，也有些戏份。满满的、静静的嘉陵江，它沉默的样子衬托出我的浅薄。许愿灯采取的是热气球的动力原理，固体酒精在灯下燃烧，排除空气。一盏许愿灯总是被一双手或几双手托起，再升起。我看见更多的愿望是通过一双纤弱苍白的手传递给红色纸灯的。家人放了河灯，我为她拍照。河灯漂游在镜头中夜色笼盖的河面上像是几颗火石。
第二天上午我们在雨中乘渡船过嘉陵江，在江中和对岸看了阆中的样子。阆中古城与新城没有界限，古城在江岸，新城在它的背后。烟雨中，镜头里只装古城和嘉陵江，就是民国了。肉眼看过去，古镇的线条也很不错，呈凝重的黑色带状，有种水墨画的流动感。几幢塔楼高出瓦屋，为黑色带状赢得一些很实际的空间。对岸没有什么风物，我们只在一条叫南津的小街上走了走，民房是一色的炮楼子，很多都在招租。
走在阆中古城的小街小巷，我感受到阆中是一个活的古城。这个“活的”不是人多、商业气息浓，也不是有名，恰恰是它的寂寥和衰败。寂寥衰败中有阆中人民国甚至明清生活的延续。首先是居住的延续——三院三通、天井、神龛、阁楼、厢房。居住的格局也可以一定程度地影响你的生活。其次是气息——天天居住在老宅里的人自然摆脱不了老宅的气息。老宅的气息不只是表面的通过嗅觉获得的，也指承传下来的旧时旧式的生活方式，包括手工手艺。乌镇和丽江已经国际化，但它们已经不再是乌镇人和丽江人的乌镇和丽江了，阆中古城还是阆中人的阆中，还有一些老街、一定数量的人尚未参与到旅游的商业中来，还只是纯粹的居住，透过半开的木门和窗户，游客很容易就能窥见他们隐秘的家庭生活。在我看来，这种活的生活才是真实的有价值的旅游景观，它不是打造的民俗，而是时间保留下来的真实的民俗。当然，政府是要用商业化取代这些真实的民俗的，把阆中打造成丽江和乌镇，获得最大收益。
在阆中论名气，除了张飞牛肉保宁醋，就要算王文坤王皮影了。王文坤1988年去过维也纳金色大厅耍皮影，堪称皮影大师。1999年去世后，孙子王彪继承了祖业。我们看的就是王彪王访兄弟表演的。两出，一出是张飞断案，一出是迪斯科。我在乌镇看过皮影，还去过后台。我们误撞进去，看的是王彪为千佛中学高79同学会表演的专场。看皮影的意义只在看稀奇了，要说视觉和听觉效果哪里敢和电影比？现在讲非物遗产，非物遗产可以说是皮影的全部意义。晚上漫游老街，在一家六扇门的上方看见一个有关王文坤王皮影的告示牌，拍了下来。也许那个六扇门就是王文坤的老家。
在阆中老城，很容易遇到黑脸张飞，手执兵器等你请他合影，很便宜的，两元钱一张。我们是在华光楼和汉桓侯祠遇到的。不知道张飞的实际身高，阆中的张飞个个很高，黑脸加啤酒肚，其中问到一个一米八八。
谭家客栈是一家平民客栈，在大东街中段，往北几十米就是风水博物馆，离杜家客栈和水码头也很近。我们头天晚上路过已经看过，准备第二天晚上搬来住。栈长是个小个子的年轻女子，名片上的名字叫韩雨。吸引我们的不是栈长，而是立在门外的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listentomusicandreadbook。第二天晚上我们搬过去的时候，客栈已经住下一位高挑的意大利美女。她会讲中文，在上海工作。我们选了木楼上的小阁楼，可以通过支撑起来的木窗看街景。临近午夜下起了雨，雨声动听得很。我们坐在阁楼里没有睡意。谭家客栈门外搭着一把木椅，坐在街边看过往的人车，会生出一种难得的闲适感，平息了你的焦虑。
在阆中我们看到了很多在丽江和乌镇看不到的老古董，随便一快砖、一片瓦、一把椅子都是，不要说一张八仙桌、一扇雕花木窗、一张神案了。水码头里摆放的很多木器都是古董，杜家客栈里有更多，估计很多都是明清时候传下来的。感觉这些东西很亲近，可以随便抚摸，不像博物馆都锁在玻璃柜中，很排斥。就是一些平民家破院里的东西也是古董，且还在使用。
不曾查过阆中什么东西最好吃。醋最有名，却不能当饮料喝。张飞牛肉最有名，但并未见得好吃。看见餐馆的酒柜里也摆放着醋，就知道阆中人有饮醋的习惯，但外地人未必也习惯。在阆中随处可见醋泡脚的洗脚房，最便宜的只需三块钱。一盆水，几滴醋，想来是不需要花什么成本的。到阆中的当晚我们吃的酸菜豆花面，不觉得好吃，但好像阆中本地人很喜欢吃。第二天中午在一家像模像样的餐馆吃了张飞牛肉和阆苑三绝，口味和份量还真是不敢恭维。唯一得到我们夸赞的是川北凉粉，是正宗的川味。离开阆中的早晨每人吃了一碗热凉面，口味有些类似阆苑三绝，汤里除了加醋，还加了芡粉。
在阆中最为打动我的是手工制作蚕丝被。我们看见的有两个品牌，寿昌号和卓尚，一边是破茧抽丝，一边是制作。我是在晚上走进卓尚作坊的，夜色和灯光把各种丝绸制品的颜色烘托得很好，作坊里女人们的面色也很好。别人看见的是货真价实，我看见的是艺术。这艺术不是秀场里的做作，不是影视里的排布，而是生活承传给我们的超现实的现实。洁，暖，软，是作坊的主调。还有一点丝绸的暧昧。
在阆中没有看见一本写阆中的书，我有些怪罪阆中的文人。你完全可以用笔去复活明清时候和民国时候的嘉陵江码头，复活那些袍哥和青帮，复活杜家客栈里的种种生活细节和人性的善恶。阆中的历史中有很多非概念的鱼网般细密的生活等着阆中的文人去捕捉。或许这个阆中文人尚未出生。在敦煌也有同感。如此好的自然风物和历史风物，却孕育不出一个像样的文人，不免让人感觉有些遗憾。究其根源，还是受了时代和体制的害，还是因为作为人的价值的沦落，文人要么沦为犬儒，要么都追逐名利去了。这样的情形在各地都很普遍，无论是甘愿还是被迫，文人沦为权利和金钱的附庸已是不争的事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