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女人》里面那些人,到底是不是在恋爱?
从爱这个字衍生出来无限的可能性——精神上的结合、肉欲的激情、超人类的爱、自由意志。那到底这些是不是爱?
故事里的伯金,带着劳伦斯的影子,在故事里一次又一次绝望地说:“不,我不爱你,我需要的是超越爱的爱,一种脱离旧的关系模式的结合。”他厌恶旧的关系模式,也就是厌恶在婚姻生活中日复一日的陈旧重复,双方丧失了自己的意志,贪婪地吞噬对方的灵魂,同时也不顾一切地奉献自己的爱。不,他不需要对方付出,也拒绝付出。但他为什么最后还是选择结婚?要知道,是他求婚的。他需要的,不仅仅是男女之间的爱,这他清楚,但是他无法脱离他厌恶的东西,婚姻是死亡,他偏要向死亡里寻,渴望能在完全黑暗中得到新生的力量。或者说,眼底下除了婚姻,他找不到任何出路。生理上的孱弱、心理上的不满足,并不能在日常生活中得到弥补,于是他想到来一些感觉上的刺激。
在伯金紧抱厄秀拉的同时,他的本能和肉欲的渴望战胜了他的理智,他享受厄秀拉带给他的温暖和幸福。厄秀拉不单单是一个人,而是他灵魂的一部分,他会把她当作自己一般对待、自由而毫无所求地爱。他是满足的,直到他看到死去的杰德拉。伯金和杰德拉之间总存在微妙的同性爱,但又不能称为同性恋,而是一种超越性别、人格、外貌的爱。他们心灵上既靠近、又远离,所以他们能够永远相爱而不带一点欲求。一种伟大的、超越死亡的同盟。伯金明白了,自己需要的,不仅仅存在与婚姻中,婚姻不是死亡不是尽头,死亡才是死亡。但同时,通过厄秀拉的口说出,这种爱是不可能的,人不能同时拥有两种爱。也就是说,我们永远无可能跟另外一个人建立完美无瑕的爱、爱不能够超越肉体而存在,不管这对象是男还是女。杰德拉死了,他的身躯是冰冷的,尽管伯金还能怀念他,在怀念中让杰德拉永生,但那已经不是呼着热气的美丽身躯。
伯金说,我不信。他不相信厄秀拉所说的不可能。人因为两种爱而得到完整,婚姻中的男女爱情,只是完整中的一半。存在于现实和世俗的爱是悲剧式的,就像伯金跟杰德拉尽管互相吸引却无法结合,杰德拉跟戈珍互相牵制、互相毁灭,厄秀拉无法理解伯金一样。但神圣的爱,是超越死亡的,留下悲凉的怀念,就好像伯金永远会在灵魂里爱死去的杰德拉。
杰德拉,代表着新生资本主义下的现代人,充满野心和欲望,但同时又空虚绝望。他可以对工业进行改革,从地下攫取源源不断的资源,他认为机械化是生活的本质。假如这是真的,为什么他需要在戈珍身上寻找另外一种救赎?杰德拉需要征服——征服物质世界、征服这个那个女人。对戈珍,杰德拉的爱如同驯服那名种马一样,带着高傲的气息和扭曲的乐趣。个性不羁的戈珍,是他精神上的刺激,一度让他忘记了空虚、逃离了日常的生活,他甚至想到,像伯金一样,在婚姻中寻求庇护。但征服是有尽头的,他扑向戈珍,绝望地要从戈珍身上攫取生命的源泉、生活的动力。戈珍厌倦了杰德拉,开始对另外一个艺术家眉目传情。戈珍对他说,我不能令你幸福,你得自己令自己幸福。杰德拉征服不了戈珍,他们之间有肉欲、有互相吸引,但就是缺乏一种同盟式的联系。他们既爱、又恨,互相毁灭、随时想压倒对方,而不像伯金和厄秀拉一样,试图建立一种平衡互益的关系。杰德拉在雪地里紧扼戈珍的喉咙,犹如在铁路旁,为了驯服受惊的马,用马刺把马扎得鲜血直流。但最后他气馁了——一切都变得兴趣索然,他无法信任旧的关系体系,但又无法顺从自己的意志。哪里都没有出路,只有死亡——不是摧毁戈珍,而是自己的死亡。他孤身一人滑到雪山的盆地,恍恍惚惚中葬身于雪中,应验了以前跟伯金的对话:向往死亡的人才愿意被杀,不想死的人,怎么也会躲开死亡。杰德拉不能在戈珍身上得到解脱,于是茫然地投奔于死亡,用一种冷漠的方式结束所有的无聊和挣扎。那么多人中,杰德拉只有对伯金的爱不是出于征服,而是自然、温和、心照不宣的信任。但是杰德拉无法依赖这种关系,也就再一次证明了人类的无望的爱。爱是无望的,因为爱兼备神圣的和世俗的爱,前者是无私的,后者寻找的是自己。自我与无我的对立,就产生痛苦,虽然这种痛苦也可能是甜蜜的、带刺激性的。
当世界变得复杂的时候,爱的模式也变得复杂、非单一的。我们再也不满足于单调的家庭生活、既定的男女两个符号的结合,也似乎无法只从一个人身上,得到所有爱的元素。我们的灵魂越来越苍白,渴望的越来越多,可是我们无法掌握自然、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或是妥协、或是厌恶、或是欢喜地随未知浮游、或是投向死亡、或是回归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婚姻。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人类世界是多么的千疮百孔。
是不是爱,没人能说得清。或许爱只是一种感觉而已。或者如劳伦斯在《性爱之美》所说的:爱不是目的,只是旅途而已。同样,死也不是目的,它是摆脱现在,进入原始混沌状态的旅程,万物在这原始混沌状态中能获得创造和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