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通在活着的时候叫蒯彻,几十年后,汉武帝用了“彻”字,为避皇帝名讳,进入史书后,他就被人叫成了“蒯通”。无论是叫通还是彻,都可以说,这个人很通透、很通彻、很洞达,他的脑子足够用,不但灵光,反应还快,对什么事都能很快明白其中的纹理走向。在别人都在发呆犯愣的时候,他能在瞬间抓住变幻莫测的人间世事的“七寸”。在沉闷、规律的生活场景中,你看不出他的惊人能耐,但是天塌地陷、灾祸兵乱来临,当大家慌慌乱乱地不知所措,捂着各自的头四散逃命时,这种人却会逆着逃亡的人流,在最混乱、最危险的地方,来回穿梭,上下其手,展示出艳丽夺目的羽毛。
陈胜、吴广起义不久,武臣、张耳和陈馀等渴望独自成功的造反者,急不可耐地打着陈胜的旗号,跑到河北闯天下。那时,造反前途尚且一片模糊,成败难料,秦朝也才刚刚判断出,这次造反活动不是一小撮人为了图财才害命,而是一大撮人攻城拔寨,为了宰割天下才杀人。蒯通忠实地拥护造反活动,坚决站在舍命闹事的少数派一边。他跑出来,去说服范阳县县令赶快缴械投降。他对县令说,秦朝法律太不是东西,对人不是杀就是刑的,大家这么长时间按捺住火暴脾气不把你宰了,主要是害怕杀人如麻的秦律。现在可不一样,有人带着兵杀来,秦律就变成废纸,不中看,也不中用。范阳城里那些年轻气盛、内心骚动的年轻人会争着抢着杀了你,把你的头作为追随造反部队的见面礼。这些话有对社会背景的入理分析,有大而无当、真假难辨的恐吓威胁。县令看来是“吓大”的,急忙委派蒯通去和武臣、张耳、陈馀等人商量投降条件。
蒯通对自己忽悠出来的使命很尽心,对武臣等人说,先别急着攻城杀人,范阳县县令整顿兵马,就是吓人用的。他实际上很贪,还胆小,只要你许以高官厚禄,他肯定会代表你们去燕赵之地现身说法,宣传“造反有理、投降可活”的政策,诱使其他因为对造反不理解,对造反部队误解的官吏,让他们彻底打消为秦朝尽忠成仁的想法。到那时,各位就可以兵不血刃占领燕赵之地,既欢天喜地,不伤一兵一卒,相互之间还能不伤和气,也不结仇怨,在同一片蓝天下,共同做梦,共同造反,共享天下。按照史书的记载,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游说。但之后,我们却并没有见到蒯通因此而迅速“上位”,这人像神仙一般,不知道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刺溜一声,很快就躲在史书背面,销声匿迹。难怪有学者认为,蒯通的这次游说是假的。按照那时候的惯例,立下如此的大功,不捞个说得过去的好处,太不正常,就相当于高考过了北大、清华的录取线几十分,却连个三流大学都没上成,这种概率实在是低得离谱。
五年之后,秦朝早已入土为安,有能力抢天下的诸侯打得只剩下刘、项两家。但项羽已经明显感到体力不支,刘邦则人强马壮。这时,韩信携战胜之师准备杀入齐国,而郦食其代表刘邦却已经说服齐王投降。大家准备握手言欢、欢聚一堂,韩信部队将以解放者姿态,载歌载舞地进入齐国。不过,那个一直隐藏地下、不知道死到哪里的蒯通瞬时复活,跳出来跑到韩信那里,告诉韩信,如果不通过打仗,就占领齐国,那么,战功就是郦食其的。刘邦只让郦食其去劝降,可没让你停军不前啊。郦食其算什么东西,靠一口好舌头,就取下齐国70余城,你一个将兵数万的大将军打下赵国,也不过才占领50余城。他劝说韩信,“管齐国投降不投降的,最好趁机杀过去,立功受封,只在今日”。本来在心里就藏着“小算盘”的韩信当然听之。被说降的齐国君臣还沉浸在纵酒歌舞的欢乐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韩信的偷袭部队杀得四散奔逃。那个倒了大霉的郦食其也被恼羞成怒的齐国人给烹了(也就是把人像猪一样扔到锅里煮了,这是那时候最难看、最没尊严的被杀方式)。齐国人彻底恼怒了。当初,齐国是首先造项羽的反的,项羽对他们也痛下了毒手,杀人盈野,欠下了血海深仇。但在蒯通的唆使和韩信的阴险冲杀下,流亡失国的齐国君臣彻底投靠了项羽,竟然还派人去找项羽说如何联盟的事。过去的仇人拉起手,对抗无耻者。可惜,恼怒和怨恨抵不住自己的无能。韩信最后还是在潍水边,把齐楚联军杀得大败。齐国算是彻底灭亡,西楚国也左右上下地被人包围,成了随时都会被人一口吞下的最后晚餐。
韩信走到了人生的巅峰,俯视四周,志得意满,各路群雄只剩下刘、项两家,刘邦还违心地封他为齐王。甚至一贯骄傲、自以为是的项羽都派来使者武涉来劝说他三分天下,来玩三国演义的游戏。不过韩信不听,觉得以前项羽对自己不理不睬,不重用,现在自己提数万雄兵,斜睨天下,这时候他才知道害怕了,“早他妈的干吗呢?”相反,自己还是一个找好单位找不到、找事业没门路的小兵时,刘邦就对自己既重用又贴心,刚刚还封了自己为王,有啥理由搞独立呢?不过,蒯通坚决劝说韩信在这个时候独立自主拉山头。他对人与人危难之间见的真情,有着更深刻的理解和辩证的思考。他认为,荣华富贵更能考验人们之间所谓真情的成色。他举例说明,张耳、陈馀这两个号称刎颈之交的好友,为争夺利益,最后却堕落成你死我活的敌人。他用勾践功成名就后,诛杀大夫文种的恶劣行径,证明了一个大道理,一个臣子因为努力工作而牛气盖过上级的光芒,上级觉得不管奖赏什么,都对不起他的功劳和期待的目光,上级很内疚,很不自信,觉得和他在一个时代活着,是个很惭愧的事,他自然会竭尽全力地想办法和他分处两个时空,一般做法是,奖赏他重新投胎,让他换个地方生活。
很可惜,韩信还是觉得刘邦对自己不错,走叛徒这条路确实摧残自己的心灵。蒯通锲而不舍地拿出猛虎、蜜蜂、驽马和孟贲、舜禹等动物和人类的行为,来证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时机难得、失之不来的道理。大家都知道,韩信还是没有答应。你可以理解,有些人的抱负天生就是有上限的,比如韩信,他就是把人生定位在当风光的诸侯王,而不是独立王国的“一把手”。这是后世很多替韩信着急的聪明人的想法,按照韩信的下场和后来很多历史教训看,蒯通说得真不错。在人生十字路口、准备拐弯的地方,一个人盯着左右两个指示牌,左也不是,右也不行,长期犹疑不决、举棋不定,即使终于下定决心选了一条路,这样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种人要么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要么知道自己要什么,所追求的也是小富即安型的,难免在最后的时刻,受制于人,被人捏死。
不过,要说被蒯通劝说时,韩信真的患有“决断恐惧症”和追求太低俗,也不完全对。作为统领大军的将军,没有点“定了干、干了行”的魄力,还真不合常情。韩信不听蒯通的,其实也是有难言之隐,且还是属于那种不能一洗了之的。当时在齐国,如果叛变刘邦的革命事业,真的不具备这样的硬条件。韩信准备和齐楚联军恶战的时候,刘邦不放心,就把曹参、灌婴、吕泽等贴心又知心的将领,派过来助战。这些人都是汉军中数一数二能打的高级将领,刘邦实际上几乎把所有能有所作为的干将都拉来,在齐鲁大地和项羽打一场大决战,如果比较起来,这场战役相当于国共两党打的淮海大战,也是那种具有打完以后“长江以北再无战事”的决定性之战。仗打完,这些将领占据着齐国很多地盘,韩信实际控制的地盘和军队很少。名义上军政大权在韩信手里,可如果韩信闹独立,这些在芒砀山、丰沛、砀郡时期就跟着刘邦的将领,自然不会附逆,肯定马上和韩信对着干。一旦闹僵,韩信很可能会提前就挂了,对这点韩信应该是很清楚。再说,即使要造反,也要提前做好基础性工作,临时起意的造反,即使成功,也不会长久。与其丢了芝麻也捡不到西瓜,还不如抓着芝麻,有吃有喝。而蒯通也应该能看到这些,但他捂住韩信的眼,劝他一路跑到黑,意气风发,继续搏杀。
有人说,从蒯通的种种言行看,他很像是项羽派出的间谍。证据就是,他忽悠韩信在齐国攻伐和独立,对已经势衰气微的项羽很有利,而对刘邦就是明显地在帮倒忙。不过,很多人对辩士这种东西,有一些不到位的理解。把辩士这个行当做到极致的特征就是以搅乱天下太平为己任,以展示过人智慧和伶牙俐齿为目的。他们虽然也是为了吃喝和流芳百世,但他们的用武之时不在安居乐业、国泰民安的时候。他们只有始终站在处于弱势的一方,对抗有希望结束战乱的一方,才能最大限度地为自己争取更好的物质和精神财富。也就是说,只有维护乱象,才能在乱中体现自身价值。后来,韩信被抓,还痛恨自己不听蒯通之言,不用想也知道,即使听了,他就真的能够死得不窝囊吗?所以,每个人都应该多长几个心眼儿,要防火、防盗、防辩士。当然,自己立志做乱世枭雄的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