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因调和而递变,无显明的界线可以截然分离,这是思想文化史上的自然现象,不是思想文化本身上新旧比较的实质。这种现象是文化史上不幸的现象,是人类惰性的作用;这种现象不但在时间上不能截然分离,即在空间上也实际同时存在:同一人数中,各民族思想文化的新旧不能用时代划分,同一民族中,各社会各分子思想文化的新旧,也不能用时代划分。这等万有不齐新旧杂糅的社会现象,乃是因为人类社会中惰性较深的劣等分子,不能和优级民族优级分子同时革新进化的缘故。我们抱着改良社会志愿的人,固然可以据进化史上不幸的事实,叙述他悲悯他实在是如此,不忍心幸灾乐祸得意扬扬的主张他应该如此。譬如人类本能上,有侵略、独占、利己、忌妒、争杀、虚伪、欺诈等等恶德,也没有人能不承认是实在如此。然断乎没有人肯主张应该如此。惰性也是人类本能上一种恶德,是人类文明进化上一种障碍,新旧杂糅调和缓进的现象,正是这种恶德这种障碍造成的。所以新旧调和只可说是由人类惰性上自然发生的一种不幸的现象,不可说是社会进化上一种应该如此的道理。若是助纣为虐,把他当做指导社会应该如此的一种主义主张,那便误尽苍生了。譬如货物买卖,讨价十元,还价三元,最后的结果是五元,讨价若是五元,最后的结果不过二元五角。社会进化上的惰性作用,也是如此,改新的主张十分,社会惰性当初只能够承认三分,最后自然的结果是五分。若是照调和论者的意见,自始就主张五分,最后自然的结果只有二分五,如此社会进化上所受二分五的损失,岂不是调和论的罪恶吗?所以调和论只能看做客观的自然现象,不能当做主观的故意主张。
再说到道德问题。这是人类进化上重要的一件事。现在人类社会种种不幸的现象,大半因为道德不进步,这是一种普通的现象,却不限于西洋、东洋。近几百年,西洋物质的科学进步很快,而道德的进步却跟他不上,这不是因为西洋人只重科学不重道德,乃因为道德是人类本能和情感上的作用,不能像知识那样容易进步。根于人类本能上光明方面的相爱、互助、同情心、利他心、公共心等道德,不容易发达,乃是因为受了本能上黑暗方面的虚伪、忌妒、侵夺、争杀、独占心、利己心、私有心等不道德难以减少的牵制;这是人类普通的现象,各民族都是一样,却不限于东洋、西洋。
我们希望道德革新,正是因为中国和西洋的旧道德观念都不彻底,不但不彻底,而且有助长人类本能上不道德的黑暗方面的部分,所以东西洋自古到今的历史,每页都写满了社会上政治上悲惨不安的状态,我们不懂得旧道德的功效在那里;我们主张的新道德,正是要彻底发达人类本能上光明方面,彻底消灭本能上黑暗方面,来救济全社会悲惨不安的状态,旧道德是我们不能满足的了。所以若说道德是旧的好,是中国固有的好,简直是梦话。
旧的中国固有的道德是什么,好处在哪里?勤俭二字用在道德的行为上,自然是新旧道德都有的,不算旧道德的特色,若是用在不道德的行为上,像那刻薄成家的守财奴,勤俭都是他做恶的工具,如何算是道德的标准呢?忠、孝、贞节三样,却是中国固有的旧道德,中国的礼教(祭祀教孝,男女防闲,是礼教的大精神),纲常、风俗、政治、法律,都是从这三样道德演绎出来的;中国人的虚伪(丧礼最甚)、利己、缺乏公共心、平等观,就是这三样旧道德助长成功的;中国人分裂的生活(男女最甚),偏枯的现象(君对于臣的绝对权,政府官吏对于人民的绝对权,父母对于子女的绝对权,夫对于妻男对于女的绝对权,主人对于奴婢的绝对权),一方无理压制一方盲目服从的社会,也都是这三样道德教训出来的;中国历史上现社会上种种悲惨不安的状态,也都是这三样道德在那里作怪。
章行严先生说,“中国人之思想,动欲为圣贤,为王者,为天吏,作君,作师,不肯自降其身,仅求为社会之一分子,尽我一分子之义务,与其余分子同心戮力,共齐其家,共治其国,共平天下”。这种偏枯专制,没有人己平等的思想,也正是旧道德造成的。这种道德就是达到他“人人亲其亲长其长”的理想,也只是分裂的生活,利己的社会;去那富于同情心,利他心,相爱互助全社会公同生活的理想,还远的很,所以我们对于中国固有的旧道德,不能满足。
西洋的男子游惰好利,女人奢侈卖淫,战争罢工种种悲惨不安的事,哪一样不是私有制度之下的旧道德造成的?现在他们前途的光明,正在要抛弃私有制度之下的一个人一阶级一国家利己主义的旧道德,开发那公有、互助、富于同情心、利他心的新道德,才可望将战争、罢工、好利、卖淫等等悲惨不安的事止住;倘若他们主张物质上应当开新,道德上应当复旧,岂不是“抱薪救火,扬汤止沸”!
留学生
日本历史上,有两次派遣留学生的事:一次是古代派到中国,一次是现代派到西洋。这两次的留学生,在日本文化史上,都有重大的位置,简直可以说日本全部文化史,都是这两次留学生造成的。我们中国派遣学生出洋的时间人数都不算很少,东洋留学生和中国文化史未必有什么关系,和中国卖国史却是关系很深了。西洋留学生除马眉叔、严几道、王亮畴、章行严、胡适之几个人以外,和中国文化史又有什么关系呢?这班留学生对于近来的新文化运动,他们的成绩,恐怕还要在国内大学学生中学学生的底下(至于那反对新文化的老少留学生,自然又当别论)。这是什么缘故?各部里每月用几百张纸钱,可怜裹住了多少英雄!我奉劝已回国未回国的留学生诸君,别抛弃你自己在中国文化史上的位置!
段派,曹、陆,安福俱乐部
哪个军人不横暴不抢钱?哪个官僚不卖国肥家?哪个政客不结党营私?我们从前专门骂段派,骂曹、陆,骂安福俱乐部,以为中国人要算这班分子最坏,中国必断送在他们手里;以为别的军人,别的官僚,别的政客,总要比他们好些。其实这种观察是一偏之见,大错而特错。
南京、武昌、广州,也都禁止国民爱国运动,拘捕学生,打伤学生,比北京还要厉害;广州的护法军人居然赶跑了议员,打毁了报馆,枪毙了主笔,北海的鱼都飞了,佛也跑了,河间府的田地现在也买不着了:南昌的商会叫苦连天;全国督军的荷包都满了,吴佩罕一旦做了湖南督军,假面就会揭穿。我们为什么专门反对段派呢?
中国实业公司是些什么人主持,在哪里内外勾结大卖而特卖呢?北京的中交票是何人弄到这步田地,现在还设法阻碍他兑现呢?“新华储蓄”的功德是谁做的呢?各条铁路是哪一系的人把持舞弊弄到这步田地呢?北京□□胡同新造的大洋房,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军事协定究竟有没有得过日本贿赂的人?北方官场中能找得出几个像董康那样干净的人呢?南方官场中能找得出几个像伍廷芳那样干净的人呢?我们为什么专门反对曹、陆?
上海某某制药公司是哪些人帮他运动注册的?第一次北方议和代表用的八十万,南(方)代表都毫无沾染吗?倪嗣冲盐斤加价的事,安徽人无不痛心切齿,偏偏有个进步党的首领说是义举。新思潮的运动,已经很受压迫了,现在又加上一个国民党的要人大骂无产社会,说是,“将来之隐患”,“大乱之道”。广东财政厅,盐运使,关税余款,西南银行的问题,闹得鸭屎臭;北京固然是一派人的家天下,广州也是政学会的家天下;军人反对旧国会的军政府改组案,不是他们指使的吗?他们上海的机关报,现在开始攻击新文化运动了。我们为什么专门反对安福俱乐部?
我并不是为段派,曹、陆,安福部辩护,我只希望我们青年国民要有彻底的觉悟。所谓彻底的觉悟,并不是要来彻底的攻击他们,是要一方面彻底的觉悟他们都不可靠,一方面彻底的觉悟只有我们自己可靠。不管他们怎样横暴贪污,只要我们自己万万不可再像他们那样横暴贪污,从自己个人起,要造成完全公正廉洁的人格,再由自己个人延长渐渐造成公正廉洁的社会;这公正廉洁的部分渐渐延长,那横暴贪污的部分自然就渐渐缩小。照这样办法,虽说过于迟缓,就怕比用特别大气力求急速改造社会的效果还大,还要实在。就是攻击他们,也不可偏责一方,因为他们同是一路的人,若是责甲恕乙,不但甲心不服,乙必暗笑这班书生容易欺骗。
新出版物
近来新出了许多杂志,并且十种里总有八九种是说“人”话的新杂志,不用说中国社会上只有这件事乐观;但是我对于这件事,更有数种进一步的感想:
(一)出版物是文化运动底一端,不是文化运动底全体;出版物以外,我们急于要做的实在的事业很多,为什么大家都只走这一条路?若是在僻远的地方——云南、甘肃等处——发行杂志,倒也罢了;像北京、上海同时出了好些同样的杂志,人力上财力上都太不经济了。
(二)我们的民族性,是富于模仿力,缺少创造力,有了大舞台,便有新舞台,更有新新舞台,将来恐怕还有新新新舞台,还有新新新新无穷新舞台出现。像这点小事,都只知道模仿,不知道创造!现在许多人都只喜欢办杂志,不向别的事业底方面发展,这也是缺少创造力底缘故。就以办杂志而论,也宜于办性质不同,读者方面不同的杂志,若是千篇一律,看杂志的同是那一班人,未免太重复了。
(三)凡是一种杂志,必须是一个人一团体有一种主张不得不发表,才有发行底必要;若是没有一定的个人或团体负责任,东拉人做文章,西请人投稿,像这“百衲”杂志,实在是没有办的必要,不如拿这人力财力办别的急于要办的事。
裁兵?发财?
裁兵自是人民最希望的事,但像政府现在的办法,实在令人失望得很:(一)查八年度预算案,陆军费在二万万以上,裁兵二成,岁费应该减少四千万元,何以只能减二千万?(二)八年度预算案及路电邮航四政特别会计预算案,每年短少有三万万之多,只节省军费二千万,何济于事?(三)各处军队底空额何止二成,现在只裁二成,便是不裁一兵反可以得一笔裁兵费,岂不是无上妙计?(四)公文上虽然裁去二成,倘再招警备队,每年节省的二千万,是否改个名目,还要政府拿将出来?(五)整顿丁漕,税契,一切杂捐,何以和裁兵做在一篇文章里面?是不是又要借裁兵来横敲人民底骨髓?
学生界应该排斥底日货
中国古代的学者和现代心地忠厚坦白的老百姓,都只有“世界”或“天下”底观念,不懂得什么国家不国家。如今只有一班半通不通自命为新学家底人,开口一个国家,闭口一个爱国,这种浅薄的自私的国家主义爱国主义,乃是一班日本留学生贩来底劣货。(这班留学生别的学问丝毫没有学得,只学得卖国和爱国两种主义。)现在学界排斥日货底声浪颇高,我们要晓得这宗精神上输入的日货为害更大,岂不是学生界应该排斥的吗?
有的人说:国家是一个较统一较完备的社会,国家是一个防止弱肉强食,调剂厉害感情冲突,保护生命财产底最高社会;这都是日本教习讲义上底一片鬼话,是不合天理人情底鬼话,我们断乎不可听这种恶魔底诱惑。全人类底吃饭,穿衣,能哭,能笑,做买卖,交朋友,本来都是一样,没有什么天然界限,就因为国家这个名儿,才把全人类互相亲善底心情上,挖了一道深沟,又砌上一层障壁,叫大家无故地猜忌起来,张爱张底国,李爱李底国,你爱过来,我爱过去,只爱得头破血流,杀人遍地;我看他的成绩,对内只是一个挑拨厉害感情,鼓吹弱肉强食,牺牲弱者生命财产,保护强者生命财产底总机关;对外只是一个挑拨厉害感情,鼓吹弱肉强食,牺牲弱者生命财产,保护强者生命财产底分机关;我们只看见他杀人流血,未曾看见他做过一件合乎公理正义底事。
这个名儿原来是近代——十九世纪后半期更甚——欧洲底军阀财阀造出来欺人自肥底骗术。这种骗术传到日本,日本用他骗了许多人,(日本底平民和朝鲜人中国人都包含在内)中国留学日本底人,现在又想从日本传到中国。其实大战以后,欧洲底明白人已经有了觉悟(参看《新青年》,七,三,《精神独立宣言》),想把这流血的陈年账簿烧去不用了;就是日本也有几个想烧流血账簿底明白人,武者小路先生就是其中底一个;中国人原来没有用这种账簿底习惯,现在想创立一本新的从第一页写起,怎么这样蠢笨!
但是我们对于眼前拿国家主义来侵略别人的日本,怎样处置他呢?我以为应该根据人道主义,爱公理主义,合全人类讲公理不讲强权底人(日本人也包含在内),来扑灭那一切讲强权不讲公理底人(日本人也包含在内),不要拿一国来反对那一国;若是根据国家主义,爱国主义,来排斥日货,来要求朝鲜独立,未免带着几分人类分裂生活的彩色,还是思想不彻底。拿日人来排斥日货,在人类进化史上仍是黑暗的运动,不是光明的运动,我们学生界应当有深一层的觉悟,应当发展在爱国心以上底公共心。至于那连爱国心都没有底奸商奸官,根据个人的私利主义,贩卖日货,贩卖中国米出口给杀中国人底人吃,我不承认他们的见解和我一样。
男系制与遗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