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超女士底事件,(见《新潮》二卷二号)我们可以看出社会制上两大缺点:一是男系制,一是遗产制。
远古乱婚或同姓为婚时代,曾经过女系制(或是母长制)及父母同长制,这是各国社会学者所同认的了。在他们渔猎为生家族初成立底时候,社会上固不尽是男子掌权,家族以内更多半是母长制,这也是自然之理。后来农业发达,人口加增,土地所有权底观念一天深似一天,战争也就多起来了,那战胜的部落把掳来战败的男子为奴,女子为妻。(古代的掳妻Capturewife自然不能和本族的自由妻平等,仿佛和后世的妾相似,后来妾底制度,也是从掳妻变化出来的,所以汉文妾字从立从女,就是罪人底意思。)在社会学上这就叫做“掳妻”或“掠夺婚姻”。又有一种和平的方法,乃是用农产物或家畜交换,这就叫做“买卖婚姻”。因为这两种婚姻制度,女子在家族在社会底地位,自然发生和以前不同底两种现象:一是女子不能和男子平等,一是女子变为个人的私有物。自从女子变为个人的私有物,所以女子底身体便不能归自己所有,在家归父所有,出嫁归夫所有,夫死归夫家或子所有;既是个人的所有物,便和别的动产不动产一般,所以他的物主任意把他毁坏,赠送,买卖,都不发生什么道德的,法律的问题。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东方礼教国女教底“三从”大义,也就是男系制完全胜利底正式宣告,也就是女子终身为男子所有底详细说明,铁板注脚,不如此便不算孝女,良妻,贤母。只可惜中国人底三从主义,女子归男子所有主义,还不及匈奴发达;匈奴父死,父底妻和别的财产都归儿子所有。这种从子大义,这种把女子也归在遗产以内一同承袭底制度,比中国人更做得淋漓尽致。
从前在女系制底下的子女,只知有母,不知有父,那遗产自然是男女平分或是专归女子。到了女子专归那一个男子(女子底夫)私有以后,接着许多教主,圣人,都说出一篇男尊女卑底大道理,女子底地位自然渐渐低将下去,自然由女系制变为男系制,由母长制及父母同长制变为完全父长制。同时父子关系也分明了,遗产也自然变为男子专有了。后来宗法观念和家长观念发达起来,长子嫡子底地位又比次子庶子加高,便发生了长子或嫡子承袭爵位底习惯;由这个习惯,一切没有爵位底平民,也模仿他们造成了长子一人承袭遗产底习惯。东洋各民族男系的血族观念,格外发达,女子底地位也格外低,所以宁可以承继旁系的男子,嫡系的女子反没有承袭遗产底权利。
现在已经不是宗法社会,什么男系制、女系制,都是过去的历史问题,不是现在的社会问题,除了几个贱丈夫,自然没有人明目张胆的拿男系制来做道德、法律底标准。至于遗产制度,也应该随着社会底趋势有个应时的改革才好。有一班思想彻底的人,总觉得劳力所得以外,不会有许多正当的财产;就说凡是财产都算是劳力所得,都算是正当,那绝对不劳力的子孙,也没有安坐而得遗产底道理;就勉强说不劳力的子孙所得遗产,是他劳力的先人自由遗赠底权利,也断乎没有嫡系的女子不能承袭遗产,旁系的男子反来可以独霸底道理。这是什么道理,什么法律,我想了三日三夜,也想不出头绪来。
李女士底承继的哥哥,固然是残忍没有“人”的心;但是我以为不能全怪他,我对于社会制度要发两个疑问:
(一)倘若废止遗产制度,除应留嫡系子女成年内教养费以外,所有遗产都归公有,那么李女士是否至于受经济的压迫而死?(二)倘若不用男系制做法律习惯底标准,李女士当然可以承袭遗产,那么是否至于受经济的压迫而死?李女士之死,我们可以说:不是个人问题,是社会问题,是社会底重大问题。
解放
我们中国人不注重实质上实际的运动,专喜欢在名词上打笔墨官司,这都是迷信名词万能底缘故。
现在大家对于“妇女解放”这个名词也是这样。有人方才主张妇女解放,实际上还没有一点事做出来;又有人并不反对“妇女解放”这个事实,却反对“妇女解放”这个名词,说解放不是自动,辱没了妇女底人格,惹得大家怀疑,慢说实际运动,连口头上也几乎不好说了,这是图什么!
解放就是压制底反面,也就是自由底别名;近代历史完全是解放底历史,人民对君主贵族,奴隶对于主人,劳动者对于资本家,女子对于男子,新思想对于旧思想,新宗教对于旧宗教,一方面还正在压制,一方面要求自由,要求解放,事实本来是这样,何必要说得好听,男子也是如此,并非专门辱没妇女。况且解放重在自动,不只是被动的意思,个人主观上有了觉悟,自己从种种束缚的不正当的思想习惯迷信中解放出来,不受束缚,不甘压制,要求客观上的解放,才能收解放底圆满效果。自动的解放,正是解放底第一义。
我们生在这解放时代,大家只有努力在实际的解放运动上做工夫,不要多在名词上说空话!名词好听不好听,彻底不彻底,没有什么多大关系。在思想转变底时候,道理真实的名词,固然可以做群众运动底共同指针;但若是离开实际运动,口头上的名词无论说得如何好听,如何彻底,试问有什么用处?
我们迷信名词万能,还是八股底余毒。名词若果万能,“共和”这个名词,自然比“专制”“君主立宪”都好听得多,彻底得多,可是中国现在总算有了“共和”这个名词了,实质上实际的效果怎么样?所以我们要觉悟:(一)我们所需要的是理想底实质,不是理想底空名词。(二)我们若要得到理想底实质,必须从实际的事业上一步一步的开步走,一件一件的创造出来;不要睡在空名词圈里,学那变戏法的,把名词当做一种符咒,只是口中念念有词,就梦想他等候他总有一天从空中落下,实现在我们的眼前。空名词固然没有价值,就是他所代表底实质,也只有他本身相当的价值,没有像“万应丸”百病包治的价值;我们被那些“先王之法”“圣人之道”等包含一切金科玉律的空泛名词贻误已久,此后不可再误了。
虚无主义
中国底思想界,可以说是世界虚无主义底集中地。因为印度只有佛教的空观,没有中国老子的无为思想和俄国的虚无主义;欧洲虽有俄国的虚无主义和德国的形而上的哲学,佛教的空观和老子学说却不甚发达。在中国这四种都完全了,而且在青年思想界,有日渐发达的趋势。可怜许多思想幼稚的青年,以为非到一切否定的虚无主义,不能算最高尚最彻底。我恐怕太高尚了要倒下来,太彻底了要漏下去呵!我以为信仰虚无主义的人,不出两种结果:一是性格高尚的人出于发狂,自杀;一是性格卑劣的人出于堕落。一切都否定了,不自杀还做什么?一切都否定了,自己的实际生活却不能否定,所以他们眼里的一切堕落行为都不算什么,因为一切都是虚无。我敢说虚无思想,是中国多年的病根,是现时思想界的危机;我盼望笃行好学的青年,要觉悟到自己的实际生活既然不能否定,别的一切事物也都不能否定;对于社会上一切黑暗、罪恶,只有改造,奋斗,单单否定他是无济于事:因为单是否定他,仍不能取消他实际的存在。
俄国精神
黄任之先生说:中国人现在所需要的,是将俄国精神,德国科学,美国资本这三样集中起来。我以为我们倘能将俄国精神和德国科学合而为一,就用不着美国资本了,但是中国人此时所最恐怖的是俄国精神,所最冷淡的是德国科学,所最欢迎的只有美国资本!
男女同校与议员
男女同校本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在理论上简直用不着讨论。上海大同学院是首先实行的了;北京大学收容女生,就是腐败的教育部也居然许可了;现在南京高等师范也打算收女生(听说“苏社”底首领很反对这件事,南京底教职员因此有点迟疑;我劝南京教职员勿为谣言所惑,因为“苏社”诸君总不至像安福部那样横霸),可见男女同校,在中国也已经成了事实了。但是广东、浙江、江苏什么省议会,都提出什么禁止男女同校的议案。哼!议员议员!尔等恶也做够了,人民厌恶尔等也到了极点,何必又闹笑话!
上海社会
上海社会,分析起来,一大部分是困苦卖力毫无知识的劳动者;一部分是直接或间接在外国资本势力底下讨生活的奸商,一部分是卖伪造的西洋药品卖发财票的诈欺取财者;一部分是淫业妇人;一部分是无恶不作的流氓,包打听,拆白党;一部分是做红男绿女小说,做种种宝鉴秘诀,做冒牌新杂志骗钱的黑幕文人和书贾;一部分是流氓政客;青年有志的学生只居一小部分——处在这种环境里,仅仅有自保的力量,还没有征服环境的力量。
像上海这种龌龊社会,居然算是全中国舆论底中心,或者更有一班妄人说是文化底中心;上海社会若不用猛力来改造一下,当真拿他做舆论和文化底中心,那末,中国底舆论和文化可真糟透了;因为此时的上海社会,充满了无知识利用奸诈欺骗的分子,无论什么好事,一到了上海,便有一班冒牌骗钱的东西,出来鬼混。
流氓式的政客,政客式的商会工会底利用手段更是可厌,我因此联想到国民大会如果开得成,总以不在上海开会为宜。
比较上更实际的效果
“不劳而获”,自然是不好的观念;劳而不获,也不是正当办法;最好是用劳力去求那比较上更实际的效果。例如:与其提倡废姓,不如提倡名号统一;与其提倡女子剪发,不如提倡女子放足及解放胸部底束缚;与其邀集朋友办杂志,不如邀集朋友设读书会;与其高谈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不如去做劳动者教育和解放底实际运动;与其空谈女子解放,不如切切实实谋女子底教育和职业。
再论上海社会
从前做黑幕一类的小说,不用说是为了金钱主义;世界上弄钱的法子很多,做这种小说来弄钱已经是有点黑心了。现在因为黑幕的生意不大好,摇身一变来做新思潮的杂志骗钱,外面挂着新文化的招牌,里面还是卖黑幕一类的货;上海骗钱的法子很多,拿这种法子来骗钱来糟蹋新文化,更加是黑心到了极点了。
从前贪官奸商合起来运米出洋,不用说是为了金钱主义;世界上弄钱的法子很多,运米出洋好叫自己发财穷人吃贵米,已经是有点黑心了。现在因为贩米出洋受人唾骂,换一个法子来办平粜局,就由这平粜局运米出洋(详见八月二十六日上海《时事新报》本埠时事栏),上海骗钱的法子很多,拿这种法子来骗钱来造成米荒,更加是黑心到了极点了。
你们提倡新文化反对黑幕,我就挂起新文化招牌来卖黑幕;你们提倡办平粜反对运米出洋,我就挂起平粜招牌来运米出洋;这种巧计,可比《三国演义》上的诸葛先生还要厉害。因此推论,打着“毋忘国耻”的招牌卖日货,打着社会主义的招牌拥护军阀官僚,也是意中事。所以什么觉悟,爱国,利群,共和,解放,强国,卫生,改造,自由,新思潮,新文化等一切新流行的名词,一到上海便仅仅做了香烟公司,药房,书贾,彩票行底利器。呜呼!上海社会!
学说与装饰品
本来没有推之万世而皆准的真理,学说之所以可贵,不过为他能够救济一社会一时代弊害昭著的思想或制度。所以详论一种学说有没有输入我们社会底价值,应该看我们的社会有没有用他来救济弊害的需要。输入学说若不以需要为标准,以旧为标准的,是把学说弄成了废物;以新为标准的,是把学说弄成了装饰品。譬如我们不懂适者生存底道理,社会向着退化的路上走,所以有输入达尔文进化论底需要;我们的文学,美术,都偏于幻想而至于无想了,所以有输入写实主义底需要;我们士大夫阶级断然是没有革新希望的,生产劳动者又受了世界上无比的压迫,所以有输入马克思社会主义底需要:这些学说底输入都是跟着需要来的,不是跟着时新来的。这些学说在社会上有需要一日,我们便应该当做新学说鼓吹一日;比这些更新的学说若在社会上有了输入底需要,我们当然是欢迎他;比这些更旧的学说若是在社会上有存留底需要,我们不应该唾弃他。现在有许多人说,达尔文底学说,写实主义自然主义底文艺,马克思底社会主义,都是几十年前百年前底旧学说,都有比他们更新的,他们此时已经不流行不时髦了。这种论调完全把学说当做装饰品,学说重在需要,装饰品重在时新,这两样大不相同呵!
懒惰的心理
改造社会自然应该从大处着想,自然应该在改革制度上努力,如此我们的努力才是经济的,但是不可妄想制度改革了样样事便立刻会自然好起来。只可说制度不改,我们的努力恐怕有许多是白费了,却不可说制度改了,我们便不须努力。无论在何种制度之下,人类底幸福,社会底文明,都是一点一滴地努力创造出来的,不是像魔术师画符一般把制度改了,那文明和幸福就会从天上落下来。怀这种妄想的人就是人类懒惰的心理底表现。
例如中国辛亥革命后,大家不去努力创造工业,不去努力创造教育,不去努力创造地方自治,不去努力监督选举,不去努力要求宪法上的自由权利,妄想改了共和就会自然有一步登天的幸福;又如俄罗斯十月革命以来,大家不想想他在这短期间,除了抵抗内外仇敌及大饥馒,他所努力创造的只应该到何程度,便无理地责备他的成绩;这都是人类懒惰的心理底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