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及将来的改革倘不排除这种心理,定会要失败的。据我所知道的:北京工读互助团以为他们是新思想新制度底产物,便不须照旧式工商业那样努力那样竞争,他们便因此失败了;某处有一消费合作社,他们以为合作社是新的理想新的制度,不需要从前的营业技术,他们便因此失败了;有好几处学生贩卖部,他们以为是传播新文化底机关,不必采用营业的麻烦手续,连出入账目都随随便便不去用力弄清楚,他们便因此失败了。我看照这些同样不努力的懒惰的空想,都没有不失败的。
此外我们时常有“彻底”“完全”“根本改造”“一劳永逸”一些想头,也就是这种懒惰的心理底表现。人类社会底进化决不是懒惰者所想象的那样简单而容易。
社会的工业及有良心的学者
中国急需发达工业,但同时必须使重要的工业都是社会的不是私人的,如此中国底改革才得的着西洋工业主义的长处,免得他们那样由资本主义造成经济危殆的短处。中国急需学者,但同时必须学者都有良心,有良心的学者才能够造成社会上真正多数人的幸福。我们敬爱一个诚实的农夫或工人过于敬爱一个没良心的学者。这班学者脑子里充满了权门及富豪底肮脏东西,他们不以为耻辱,还要把那些肮脏东西列入学理之内,他们那曲学阿世底罪恶助成了权门富豪底罪恶都一件一件写在历史上,我们不曾忘记呵!
劳动者底知识从哪里来?
日本贺川丰彦先生(贺川先生是一位有良心的学者,他住在神户底贫民窟里十几年,专门出力帮助贫民,前两个月曾来上海调查中国之贫民窟。)在大贩劳动问题讲演会曾说:“在今日资本家制度的社会,金钱比生命还要贵重。资本家因为致富不惜牺牲劳动者底生命。大正六年算是最隆盛时代,然全国增加了医生五万人,看护妇六万人,而人口死亡率还是增加。”又说:“据文部省研究调查,十五万小学生中,贫民子弟底平均身长,男的矮一寸,女的矮一寸五分,食物不足的人,身长及知识都不能发达。第一要叫他们食物充足呵!社会若不叫他们的食物充足,有非难劳动者无知识底权利吗?”我盼望主张工人缺乏知识不能增加工资之人,都注意贺川先生所举的事实!
三论上海社会
上海社会除了龌龊分子以外,好的部分也充满了戴季陶先生所谓曼且斯特的臭味。偌大的上海竟没有一个培养高等知识的学校,竟没有一个公立的图书馆,到处都是算盘声,铜钱臭。近来不但是曼且斯特的臭味充满了,拜金主义的国里纽约的臭味也加进来了。而且这种纽约的臭味在上海大时髦而特时髦;他们分明是不过为自己为资本家弄了几个铜钱,而偏偏自谓是在中国实业上贡献了许多文化。杜威、罗素来了,他们都当做福开森、朱尔典、拉门德一样欢迎,而且引为同调(硬说罗素劝中国人保存国粹)大出风头,(屡次声明罗素是某人请来的);但是杜威反对形式教育底话和罗素反对资本主义底话,他们都充耳不闻,却和杜威、罗素这班书迂子谈起什么中、美,中、英邦交问题来了。罗素初到上海,在大东欢迎席上就有人在演说中替商务印书馆登了一段卖书底广告。我们一方面固然赞叹商务印书馆底广告术十分神奇,一方面可是觉得曼且斯特、纽约两种臭味合璧的上海社会实在唐突学者!
四论上海社会
上海社会是哪一种人最有势力?从表面上看来,政治的经济的大权不用说都在西洋人手里,但社会底里面却不尽然。大部分工厂劳动者,全部搬运夫,大部分巡捕,全部包打听,这一大批活动力很强的市民都在青帮支配之下。去年学生运动时的大罢工已经显出他们的威信。他们的组织,上海没有别的团体能比他大,他们老头子的命令之效力强过工部局。他们所做的罪恶实在不少,上海底秩序安宁可以说操在他们的手里。他们的团结是跟着物质上生活需要自然发生的,决不能够全由政治法律底力量任意将他消灭下去。消灭他们之根本办法,惟有使各业工会在法律上都公然成立,并且使工会底权力能够容纳他们,团结他们,能够应他们物质上的生活需要,他们的秘密团结自然会消灭下去。在这一点看起来,上海工会发达不发达,不仅是劳动界利害问题,简直是上海全社会治安问题。
劳工神圣与罢工
常常听见人说:你们一方面提倡劳工神圣,一方面又提倡罢工或提倡减少工作时间,岂不是自相矛盾吗?像这种头脑不清的说话,一班头脑不清的人或者以为很有道理。但是要晓得我们所崇拜的劳工神圣,是说劳动者为社会做的工——即全社会所享用的衣食住及交通机关——是神圣事业,不是说劳动者拼命替资本家增加财产是神圣事业。为资本家做工是奴隶事业,为社会做工是神圣事业,头脑清楚的人应该懂得这个区别。我们提倡罢工或减少工作时间,正因为现时生产制度下的奴隶事业玷辱了“劳工神圣”这四个字。可见提倡罢工或减少工作时间和提倡劳工神圣是一致的,不是矛盾的。我盼望社会上要把这个道理弄清楚,免得思想新的资本家又来假劳工神圣的名义欺骗劳动者,替他拼命做工。
主义与努力
我们行船时,一须定方向,二须努力。不努力自然达不到方向所在,不定方向将要走到何处去?
我看见有许多青年只是把主义挂在口上不去做实际的努力,因此我曾说:“我们改造社会是要在实际上把他的弊病一点一滴一桩一件一层一层渐渐的消灭去,不是用一个根本改造底方法,能够叫他立时消灭的。”又曾说:“无论在何制度之下,人类底幸福,社会底文明,都是一点一滴地努力创造出来的,不是像魔术师画符一般把制度改了,那文明和幸福就会从天上落下来。”这些话本是专为空谈主义不去努力实行的人而发的,譬如船夫只定方向不努力,船如何行得,如何达到方向所在。
但现在有一班妄人误会了我的意思,主张办实事,不要谈什么主义,什么制度。主义制度好比行船的方向,行船不定方向,若一味盲目的努力,向前碰在礁石上,向后退回原路去都是不可知的。
我敢说,改造社会和行船一样,定方向与努力二者缺一不可。
“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这话真是不错。
革命与作乱
我们为什么要革命?是因为现在社会底制度和分子不良,用和平的方法改革不了才取革命的手段。革命不过是手段不是目的,除旧布新才是目的。若是忘了目的,或是误以手段为目的,那便大错而特错。政治革命是要出于有知识有职业的市民,社会革命是要出于有组织的生产劳动者,然后才有效果。若是用金钱煽动社会上最不良的分子(无职业不生产的流氓地痞盗贼)来革命,这种无目的之革命,不能算革命,只能算作乱。革命底目的是除旧布新,是要革去旧的换新的,是要从坏处向好处革,若用极恶劣的分子来革命,便是从好处向坏处革了;那么,我们为什么要革命?
革命是神圣事业,是不应该许社会上恶劣分子冒牌的呀!
虚无的个人主义及任自然主义
上海《时事新报》上所载PR君那篇“世界改造原理”,简直是梦话,简直是渔猎社会以前之人所说的。人类自有二人以上之结合以来,渐渐社会的发达至于今日,试问物质上精神上哪一点不是社会底产物?哪一点是纯粹的个人的?我们常常有一种特别的见解和一时的嗜好,自以为是个性的,自以为是反社会的,其实都是直接间接受了环境无数的命令才发生出来的,认贼作子我们哪能够知道!即如PR君所谓“不听命于人”之理想,当真是他个人的理想,绝对未曾听命于人吗?不但个人不能够自己自由解放,就是一国体也不能够自由解放,福利那以来之新村运动及中国工读互助团便因此失败了。不但一团体不能够自由解放,就是一国家也不能够自由解放,罗素先生所以说俄罗斯单独改革有点危险。不但物质上如此,精神上也是如此。譬如妇女殉夫他自以为个人道德是应该如此的,又如我们生在这资本制度社会里的人,有几个人免了掠夺底罪恶,这种可怕的罪恶是个人能够自由解放的吗?除了逃到深山和社会完全隔绝,决没有个人存在之余地。我所以说PR那篇文章是梦话,是渔猎社会以前之人所说的。
至于他反对一切建立一个主义的改造,我试问他反对一切建立一个主义,是否也是一种主义?他主张个人物质的及精神的方面完全解放以后再改造,是否也是一种主义?他所希望的人人各得其所的理想世界,他所希望的干干净净的人生,是否也是一种主义?我们若是听命于他的这种无信仰无归宿之改造,是否也要“深入一层地狱不能自由超拔的反于本来大路上去”,是否也是“人类听命于人的改造”方法,是否也要“弄得非常紊乱无限苦恼,造罪作恶总不了悟”呢?
我们中国学术文化不发达,就坏在老子以来虚无的个人主义及任自然主义。现在我们万万不可再提议这些来贻害青年了。因为虚无的个人主义及任自然主义,非把社会回转到猿人时代不可。我们现在的至急需要,是在建立一个比较最适于救济现社会弊病的主义来努力改造社会;虚无主义及任自然主义,都是叫我们空想,颓唐,紊乱,堕落,反古。
提高与普及
一国底学术不提高固然没有高等文化,不普及那便是使一国底文化成了贵族的而非平民的,这两样自然是不能偏废。适之先生对于大学生主张程度提高,理论上自然是正当,别人驳他的话,我看都不十分中肯。我对于这个问题有两种感想:
(一)大学程度固然要提高,同时也要普及,提高而普及的方法,就是全国多设大学,各大学中多收绝对不限资格的自由旁听生。学术界自然不能免只有极少数人享有的部分,但这种贵族式的古董式的部分,总得使他尽量减少才好。
(二)专就北京大学学生而论,现在低的还没有,如何去提高?我觉得眼前不必急于提高,乃急于实实在在的整顿各科底基础学。历来北大底毕业生有几个能自由译读西文参考书的,有几个基础的普通科学习得完备的?蔡孑民先生到北大以后,理科方面并不比从前发展,文科方面号称发展一点,其实也是假的,因为没有基础学的缘故。没有基础学又不能读西文书,仍旧拿中国旧哲学旧文学中昏乱的思想,来高谈哲学文学,是何等危险!我劝适之先生别高谈什么提高不提高,赶快教朱谦之、易家钺一流学生多习点基础科学,多读点外国文,好进而研究有条理的哲学,好医医他们无条理的昏乱思想罢!
我这两种感想适之先生以为如何?
无意识的举动
倒军阀,我们是赞成的,但是倒一军阀成一军阀,实在是无意识的举动。战争我们虽然不绝对的反对,但是无主义的地盘战争,实在是无意识的举动。各省自治运动我们也很赞成,但是混合一班腐败官僚,安、政余孽,烂污政客,警察侦探,运动省自治,实在是无意识的举动。广州人赶去一班政客官僚,我们固然很赞成,但是他们又迎去一班政客官僚,实在是无意识的举动。各地学生排日货,我们固然不反对,但是去年天津学生今年河南学生强迫贩卖日货商人游街,实在是无意识的举动。政局统一,我们也不反对,但是赞成现政府统一中国,实际上就是日本间接的统一中国,实在是无意识的举动。
文化运动与社会运动
文化运动与社会运动本来是两件事,有许多人当做是一件事,还有几位顶刮刮的中国头等学者也是这样说,真是一件憾事!
文化运动底内容是些什么呢?我敢说是文学,美术,音乐,哲学,科学,这一类的事。
社会运动底内容是些什么呢?我敢说是妇女问题,劳动问题,人口问题,这一类的事。
这两类事底内容分明是不同的,硬要把他们混为一谈,岂非怪事吗?
文学美术里面,也许有人喜欢加上一点社会化的色彩,描写到妇女问题和劳动问题,从事社会运动的人,也许要很留意文学美术哲学科学做他们社会运动底工具;但这两类事业底本身,仍然是两件事,不可并为一说。或者有人一方面从事文化运动,一方面又从事社会运动,这只可以说一个人兼做两类的事,不可以说这两类事是一类。
有一班人以为从事文化运动的人一定要从事社会运动,其实大大的不然,一个人若真能埋头在文艺科学上做工夫,什么妇女问题,劳动问题,闹得天翻地覆他都不理,甚至于还发点顽固的反对议论,也不害在文化运动上的成绩。又有一班人以为社会运动就是文化运动,这更是大错而特错,试问妇女问题,劳动问题,在文艺科学上有何必然的连带价值?并不是我们看轻了社会运动,只因为他和文化运动是两件事,我们不能说在社会运动有成绩的人在文化运动也有成绩,也和我们不能说在文化运动有成绩的人在社会运动也有成绩是一样。以上两种人的误会,都是因为不明白文化运动和社会运动是两件事。
又有一班人并且把政治,实业,交通,都拉到文化里面了,我不知道他们因为何种心理看得文化如此广泛至于无所不包?若再进一步,连军事也拉进去,那便成了武化运动了,岂非怪之又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