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观云命胡二、黄瘦鬼领着自己去找。此时已过了好几天,雨水早干,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了。倒有野狗出没,掘吃埋得不深的尸体,看到人来,便逃走了。阮观云悲从中来,大哭一场。一怒之下,命手下人去砸了喜春园。老鸨自知得罪了阮观云,又惊又吓,病了一场,不久就死了。阮观云得知此事,虽然愤恨,也无可奈何。此时他悲伤过度,精神短绌,也淹淹将病。
幸好不久夫人生产,才引他破颜一笑。把孩子抱在怀里一看,是个玉雪可爱的女婴,阮观云又想起妹妹,又喜又悲,便道:“好孩子,给你死去的姑姑做儿媳妇吧。”就此定下婚姻。
两个孩子一同长大,相貌都极好,阮观云为他们起名云出岫、阮伊人。他本来是想把云出岫收为己子,也随己姓,但同姓不婚,只得让他姓云。姓云的孩子长了阮家,不免有点尴尬。
原来阮家是武学世家。其父死于仇杀,当时阮度云还极小。观云外出寻仇,一去经年,回来时看妹妹小脸黄瘦,衣污鞋落,不由着恼,重责家人。以后总怕妹妹受罪,自己婚姻上也不太当紧。加上心高眼高,轻易看不上人,不觉蹉跎下来。兄妹多年相依为命,情逾父女。直到阮度云也成年,渐渐出门行走江湖,阮观云偶感寂寞,才又动了家室之念。此时他已年近四十了。
放着这样的家世人品,四十岁倒也不难对亲,但要找个品貌出众的,就不是太容易了。恰好江湖朋友来访,说起苗家有位小姐,年纪已经二十八,相貌也极好,却因家中兄弟们在江湖中素有狠毒之名,高不成低不就,至今还待字闺中。阮观云便留上了心,又托人打听。他担心这位苗小姐大龄未嫁,是否闺风不检,打听之下,倒没有这回事。阮观云便托江湖前辈上门求亲,一说就成。
成亲之后,阮观云见苗小姐确是姿色动人,年纪又比自己小了一大截,自不免多些娇宠。阮度云也不是深闺狭隘之心,对嫂子比哥哥还好。谁知苗小姐本性尖刻,见丈夫宽容,小姑善良,就渐渐作威作福起来。阮观云只道是女人娇态,况且男主外女主内是天下公理,也不与她计较。直到阮度云因婚事离家出走,观云才对妻子生了不满之心。接着又有报信被拒一事,害了阮度云性命,阮观云更是生气。但苗氏当时并不知道真是小姑,观云也不能直接责备于她。两人从此貌合神离。
女儿与外甥定婚,苗氏心下不愿,也不敢太过表现。但两个孩子渐渐长大,都与阮度云容貌有相似之处。阮观云每每看到孩子,不免想起妹妹,每每心伤。如此他与孩子并不亲密。孩子们衣食起卧,都由阮夫人苗氏照管。阮伊人自然是百般娇宠,云出岫衣食不至匮乏,情感上却冷淡得很。阮观云没有向他说明父母之事,云出岫也隐隐有些知道,自己是个私生子,父母早亡,所以从小自卑怯懦。他虽在心底也渴望父母之爱,但总觉得那是自己羞辱所在,也不刻意去探知真相。
其实他并不是孤儿,他的父母都在世。只是当他出世之时,他的父亲还并不知道有他这样一个人。他的父亲每日辛苦地为流石大师运功疗伤,不敢轻离,同时忍受着思念之苦。
云霄是在高翠玉死后不久离开流石大师的。这一天,流石疗伤完毕,对云霄说道:“施主,贫道的伤也好了七八分了,以后只是每日自己练功,也能应付。施主可以自便了。”
云霄一愣,强笑道:“大师是撵我走了?可是在下不用心怠慢了大师吗?”流石笑道:“施主说哪里话来。这一年你我相处,我早已以性命相托。你我之间,还说到什么怠慢?只是我看你气色,分别惦记着一件什么大事。反正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何必你在这里瞎耽误工夫,反误了自己的事?”
云霄犹豫道:“大师的伤势,我现在也放心了。只是那苗家人心黑手狠,万一再来,我怕大师难以应对。”流石摇头道:“不会,不会。这你放心好了,苗家人心黑手狠不假,但上次是为寻药而来,泄愤伤人。如今他们已毁了我的练药家当,我便成了废人一个,他们哪里值得再来?”
云霄听这话不假,才下决心告别流石,踏上寻妻之路。他先到当初与阮度云分别的地方,客店之中,事事如旧。但向掌柜问及阮度云之事,却无法了解详情。于是一路走来,一路打听,很多地方都说曾见过一个这样的少妇,但如今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楚。
不止一日。云霄渐渐怀疑,阮度云会不会回到娘家。他自幼失怙,不知家庭之乐,但心中向往,也认为虽然阮观云反对自己的婚事,但度云困顿之时,回家投奔哥哥是合情合理的事。于是来到河间,试着打听阮家小姐有没有回来。此时阮度云被卖到喜春院的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云霄如受雷击。他本是心细之人,仔细打听,原来有许多说法。有的甚至说阮度云在喜春院被迫接客,饱受凌辱。云霄也觉得这些过分离奇的枝节倒可以不理,但妻子曾一度进入喜春院,是无可怀疑的事。之后下场也有许多说法,云霄认为被趁病抛弃一说最为可信。
他找到胡二和黄瘦鬼,许以金帛,让他们带自己来到当初抛弃阮度云的树林。看这里虽然林木茂盛,但并非荒野,不至于有大的野兽出没,被狼吞虎噬的可能性并不大。又向周围的住户打听,得知林边有条小路,但也常有人行走。云霄于是坚信,妻子还在人间,一定是被人救了去。
救人都谁?当然有可能是居心叵测的恶人。但阮度云已有一次身陷****的经历,实在是病弱将死,才被抛弃。坏人见这样快死的人,多半也不会有兴趣。那么救她的人,十之八九,是好心人。至于被救之后,能否存活,还未能肯定。可能性较大的,就是她多半是被过路人救走。
云霄顺着这条小路往前走,不久上了大路。一路打听可有一个快病死少妇路过?因为时间已久,也听不到什么消息。走了一天,来到一个小镇。看天气已晚,云霄投宿到一个小客店。
店伙把他让到一个单间里住下,打上脸水,问道:“客人是在屋里吃饭还是到堂上去吃?”云霄道:“我洗了脸出去吃。给我热二两酒,随便炒两个菜。有面呢,就煮两碗面,若是晚了没面条了,就看馒头饼子有什么拿点出来。”店伙连声答应,退了出去。
云霄洗过脸,来到堂上,店伙已把酒菜摆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云霄坐下,随眼一看,这里摆着几张桌子,但此时已过饭时,只有另一边十来个闲汉围着掷色子赌钱,掌柜的坐在柜台上结账。那伙计伺候云霄坐下,也探头探脑地向那赌桌张望。云霄一笑,挥手道:“你去看吧,呆会儿别误了给我上面就行了。”伙计大喜,凑了过去。
云霄独自喝了几杯酒,心下抑郁不欢。正在这时,店门一开,走进一个手执鞭子的年轻汉子。掌柜的抬头看见,招呼道:“柱子,今儿个怎么这么晚?”柱子叹道:“真倒霉,车轴坏了,修了半天呢。本来今天就该赶到西山了,误了半天脚程呢。”
伙计从赌桌抬起头来,笑道:“柱子,你先坐一下,等我耍完这一把再给你去端饭。”柱子应道:“你可快点,我从上午吃了饭,到现在五六个时辰,一口吃的也没下肚呢。”说道在一张空桌边坐了下来。
云霄看这个脚夫柱子,相貌忠厚,随口招呼:“小哥,既是辛苦了,就到我这里来先吃点。”柱子忸怩不前。云霄自去柜上拿了酒杯筷子,笑道:“都在出门在外,何必拘礼。反正我一个人也闷得很。”柱子这才坐了过来。
喝了几杯酒,二人攀谈起来。柱子说自己是邻村人,靠赶脚拉货为生,一般走山西境内,最远也去过石家庄。云霄偶然触动心思,说道:“我是江南人,但我内人是你们山西人,是河间的,你去过河间吗?”柱子道:“我常走河间,那里还有几个老主顾呢。”
云霄笑道:“你常走哪条路?我是从城东那条小路来的,路过一大片树林,看着很荒凉,没想到是条捷径,直通大路上来了。”柱子喝了几口酒,舌头有点打结了:“知道,我每次都走那条路,比大路少十几里呢。几个月前我刚去过一次,是送几十坛好酒。本来回来是空程,遇到一个病人,让我拉着送到温泉谷,倒得了不少赏钱。”
云霄忙问:“是怎么一个病人?”柱子打了个酒嗝:“是个婆姨,怎么病可不知道。一个道姑带着她回温泉谷治病。”云霄知道山西话“婆姨”就是妇女的意思,急问:“她有多大年纪?长得如何?穿什么衣服?”
柱子摇头:“我可不知道了,年纪不大吧,反正病得很重。上车是那道姑子把她抱上去的。你问那道姑子去吧。”说道伏在桌上,竟欲睡去。
云霄心急如焚,连连追问。柱子全无酒量,空心喝了几杯,醉得一塌糊涂,喃喃几句呓语,乡音又重,完全不知说些什么。云霄只得耐着性子,命伙计把柱子抬到自己房中,泡了一壶热茶,由着他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次晨天亮,柱子才朦胧醒来,定了定神,看着云霄,甚是不好意思。云霄命伙计送来脸水早饭,与柱子一起用过,才细细询问。然而柱子所知实在有限,无法判断那病重的妇人是不是阮度云。云霄十分懊恼。
柱子吃了人家的饭,睡在人家房里,却说不出什么,也十分不好意思。想来想去,才说道:“大爷,你既然这么关心那婆姨,干嘛不去温泉谷问问那道姑子?”这一句提醒了云霄,忙问清温泉谷所在,付过帐,又送给柱子五两银子,才急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