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直阴着,中午的时候,下起雨来,这一下就浠浠漓漓,到傍晚还不停。路边的小茶棚里,只有一个客人。其意当然也不在喝茶,而在避雨。
这茶棚只有一个伙计,也就是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中午时伏在桌上睡了一觉,醒来只觉又潮又冷,好不难过。可乡下人勤劳惯了,也没有这样早就收摊的道理,何况还有一个客人。可是又实在无聊,提着水壶来给客人续了一次水,想跟人家攀谈一下。客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生得十分俊郎,只是清秀的脸庞上笼罩着一层阴云,也和这天气一样。他衣衫上满沾着风尘,显然是走了很多路,随身只带着一个小包袱,包袱长长的,似乎裹着刀剑之类。店主心想这种人还是少招惹的好,便又退回去。
刚坐下来,就看到烟雨中走来一个带斗笠的人,仔细一看,连忙大声招呼:“慧清小师太,快进来避避雨吧!”
跑进茶棚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道姑,虽然带着斗笠,衣服也已经发潮了。她摘下斗笠,抖去雨水,取出一方手帕擦了擦脸,向店主笑道:“贺大叔,生意可好?”
店主笑道:“好不好这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吗?我这个茶棚是怎么回事小师太还不清楚吗?要不是老师太托我代买观里用的茶叶,我早就撑不下去了。老师太最近可好?”说着倒上茶来。
慧清喝了一口茶,笑道:“我师父挺好的,就是这几天忙一些。”
店主奇道:“你们出家人,不是讲究清静无为吗,有什么可忙的?”
慧清道:“还不是上个月救的那个女子,伤得很重,师父为给她治伤治病,多长时间没睡过个整觉了。”说到这里,她觉得不对劲,分明没有人碰过自己,却好象被锥子扎了一下。循势望去,只见先前的那个客人正低下头去。难道是他看了自己一眼?
店主站在慧清桌边,也感到了异样,看看那个客人,低声对慧清道:“早就在这里了,是个躲雨的过路人,没什么的。你刚才说的那个年轻女人,是师太从树林边捡回去的那个吗?”
慧清一笑:“人哪里有捡的?你说话可真逗。不过,你说的也没错。”
店主索性坐了下来:“我只听客人说过,听了一耳朵,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小师太,反正下雨也走不了,你给我讲讲,细细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慧清看看天色:“雨停了我就得走。今天我是去给那女子买药的,师父还等着我呢。”
店主道:“好,好,雨停了就走。现在不是还没停吗?你先给我讲讲。”
慧清道:“说来话长。上个月初五是我师伯的生日。师父去给师伯贺寿,回来的路上就碰到了这个女子。师父一向是早起赶路的,那天走到一片树林边,天才刚亮,就看到两个人,鬼鬼祟祟,抬着个什么东西,看到师父,扔下就跑。师父走近一看,原来是个女人,快要死了,身上还有伤。师父就把雇了辆车,她救回到观中,给她治伤,又给她喝了点粥。当时师父看她穿得花花绿绿,脸上还有残了的脂粉,当她不是什么好女人,没太在意。第二天她能说话了,才告诉师父,原来她也是江湖中人,师父还知道她哥哥呢。可是她不太愿意提她哥哥,也不愿意回哥哥家去。她是想找另一个人,这个人师父也知道,可是这个人居无定所,不知该到哪里去找。她说的时候很激动,流了很多泪,好几次喘得说不下去了。没想到这一来她的病情又加重了许多,以后就连话也说不上来了。前几天,师父已经把她送到温泉山洞里去,日夜照料。所以今天才让我出来买药。”
旁边那个年轻的客人忽然抬起头来:“小师太,你师父是住在温泉谷吗?她遇到那个生病的女人,可是在河间城外吗?”
这个年轻的客人,自然就是云霄了。他一路赶到温泉谷,只见这里人迹罕至,尤其是雨中,很难找到下往山谷的路,只得到茶馆中避雨。他也曾向店主问起温泉谷,店主茫然不知。云霄想自己也许是走错了路,但也要等问清才走,没想到听小道姑所说,竟与柱子的说法相合,心中大喜。
小道姑看着云霄,倒生戒备之心:“啊。你是什么人?”云霄道:“我和妻子走散了,正在找她。前几天听一个赶车的说,曾把一个生病的女人送到温泉谷治伤,我听道那女人很象我的妻子,所以来找她。”
小道姑涉世不深,一听就放下心来:“原来是这样。我师父就住在那条山谷里,谷底也确是有个小温泉,不过山谷和温泉都没有名字。”
云霄已急得站了起来:“可否带我去见你师父呢?”
雨刚刚停,小道姑已经带着云霄来到无名山谷之底。倚谷壁盖着几间草屋,虽然简单,倒也精致。云霄虽急迫,却不失礼数,站在门外,等小道姑通传。小道姑进入草屋转了一圈,出来对云霄说道:“师父不在屋里,一定是在山洞中了。”领着云霄绕过草屋,又往前走了几里,地势一转,便是一个山洞。洞里不大,但里面黑沉沉的,看来甚是深邃。云霄想这一定是阮度云养伤之所,一时忘情,迈步便往里走。小道姑忙把他拦住:“施主,这里不能随便进的。”咳了一声,扬声道:“师父,有客人!”
过了片刻,有轻缓的脚步声由里渐近,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道姑走了出来,看了云霄一眼,轻声责备小道姑:“不是说不要打扰我吗?怎么把客人领到这里来了?”小道姑道:“可是,师父,这位客人说他是生病姑娘的丈夫呢。”
云霄忙对道姑施礼:“师太,晚辈卤莽,实在是思妻心切,请师太不要责备这位小师太。”
道姑脸色略和,还了一礼:“好说。只是你又没见过这生病的姑娘,怎么就知道她是你的妻子呢。”
云霄道:“晚辈不敢肯定,只是猜测。听小师太刚才说起,这生病的姑娘也是武林中人,她的哥哥还与师太相熟,不知她可是姓阮,名叫度云呢?”道姑点点头:“不错,她的哥哥是河间小阮大侠,名叫阮观云。”
云霄寻妻一载有余,到今天才知道妻子的准确消息,几百天的悲酸涌上心头,几乎把一把喜泪逼出眼眶来。他忽然对着道路姑跪了下来:“师太,多谢你救命之恩!我云霄结草衔环,也难报师太的大恩大德!”
道姑忙把他扶了起来:“施主说哪里话。助人乃出家人本份,岂有见死不救之理?况且,到现在度云姑娘尚未脱险,说到救她性命,还言之过早。”她请云霄坐下,命小道姑奉茶,缓缓说道:“令正先受外伤,然后早产,生产时大量出血,产后又辛苦操劳,还受了风寒,现在极度虚弱,命垂一线。她每日昏睡,连大小解也无法自理。但她意识是清楚的,每当有人进出,她的脉搏会起微弱的变化。现在,我不敢对她略做移动,只能让她静卧在温泉山洞之中,以温热之气体贴温存,让她慢慢恢复。我想,二十年后,她约可复元。云公子,你们伉俪情深,可能等她二十年吗?”
云霄听到这话,心中并不是难过,而竟是欣慰,毕竟妻子有了下落,而且活着。至于二十年之久,毕竟有个盼头。云霄点点头:“师太,现在可否让我进去看她一眼?”道姑摇头不许:“我说过了,她虽不能起坐,但意识清楚,如果你见她,她知道后难免激动,血脉一冲,只怕性命有危险。”云霄又求道:“我只在门缝外远远地看一眼,不让她看到,行吗?”
道姑叹一口气:“还是不行。请云公子随我来,你看看就知道是为什么了。”说着起身,领着云霄蜿蜒而走,进入洞中。每走几步,便有一个转弯,有时上升,有时下除,如此走了几十步,忽现一个大洞,却有一堵石壁,就像宅院中的照壁,将洞门挡住大半,只留一条缝隙,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云霄性急,忙欲走过。谁知石壁之后,却钉着薄纱幔帐,里面的东西根本无法看清,只隐约可见水气氤氲,温暖湿润。道姑道:“云公子看到了吧,这里有七层幔帐,进入时需一层层进入,务必不让一点风进入,否则对病体有碍。”云霄无奈,只得告辞。
离开温泉谷,云霄仍不忍远离。温泉西畔四五里地有个村庄,叫作西温庄。云霄就到庄里找个人家住了下来,每天到山谷中问候。日子久了,道姑也不胜其扰,索性派他外出购买药物。云霄东奔西走,甘之如饴。如此过了半年。阮度云的病情虽然稳定,仍无起色。日常所需要的药物,早已堆集如山,三年五载也用不完。依云霄的意思,还要再买些,但道姑再三阻拦,说数年之后,这些药物就会日久失效,存着也是无用。云霄听了,才不再购买。
道姑见云霄情深意真,也很受感动,但留他在此,日久终是不便,便对他说:“云公子,现在你守在此,也不能与令下见面,反而妨碍她休养。二十年后,她病体初愈,仍会非常虚弱。我听说有一种药,叫作守宫固本养气复元丸,所用药材极为难得,炼制亦是不易,但对令正的病体会有很大帮助。你不如去为她炼制这味药,到时候正好用得上。”
云霄与妻子咫尺天涯,一身力气用不出来,也觉得郁闷不堪。如今听说有一个机会为妻子做点事情,自然趋之若鹜。于是道姑翻找了好久,找出一本残旧的医书,找出那味药来给他看。云霄见所用药材多半极为特殊,其中主要的几味,只有西北沙漠之地才有,便决定前往沙漠去采药。他求道姑让他把这味药方抄下来,道姑索性把这本书借了给他。
于是云霄外出采药炼药,想着二十年后来见妻子,把炼成的药丸奉上,立刻使妻子身体强壮起来,心下大慰。细看那本医书,除了妇科以外,主要涉及内伤治疗、固本养气,与习武之人颇有帮助。从此以后多年,他专心研究医药,虽然勤习武功,但于江湖中事不甚理会。江湖中也久不闻他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