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出岫曾听说过天石门的由来,是上天赐予一块神石,天石门创始人万古在这块大石头边参悟武术与神奇自然的奥妙,由此自创了一套出神入化的剑法,并收了三名弟子,传至今日,也不过数十年。这块大石头如何给他启发,让他明白自然奥妙,云出岫当然不知,但这块大石头成为天石门的圣物,却是江湖共知的事实。为了保护这块石头,天石门在这块石头周围种了一种珍稀的花草,名之曰“天石草”。本来江湖中人看到荒郊野外生着大片美丽的花草,就该有所觉察,但偏偏他们在夜晚极其疲惫之时路过,便没有注意。若单是误入禁地倒也罢了,他们又在这里小解,在天石门看来自然是奇耻大辱。
云出岫正想该如何婉转解释、陪情道歉,红面老人已一挥手:“先把他们带下去,等我问问小阮,若是别人径入他家内堂拉屎撒尿,该如何处理!”便有几个年轻弟子上前来推拉云出岫与阮伊人。
这几个弟子都是男子,盛怒之下不甚礼貌,但也不敢对女子太过无礼。一个人伸手在阮伊人臂上一推。江湖儿女多不拘小节,这也算不了什么。但阮伊人虽生于江湖世家,从小娇生惯养,这还是第一次行走江湖,登时勃然大怒,抬手便给了来人一记耳光。
云出岫吓了一跳,本来理屈,复又出手,忙喝止阮伊人:“不能这样!”阮伊人已发了小姐脾气,见云出岫不帮着自己,越发恼怒,双臂一抬,推开面前两个,就想扬长而去。
这几名青年弟子都是天石门第三代俊杰,武功均不弱,其中一个出其不意受辱,早就一肚子是气,伸腿一拌。阮伊人盛怒之下不及防备,一跤跌倒,又羞又气,放声大哭。
这一哭之下,天石门众弟子也不好意思上前紧逼,都转头向沚湄看去。沚湄心有不满,却不动声色,上前扶起阮伊人:“阮小姐不必如此,江湖是讲理的地方,有什么话不妨说在当面。若是我们没理,自当给小姐陪情道歉。”云出岫闻言眉头一皱,心想这女孩子又打又劝,难惹得很,偏她又帮过自己,也不能对她动粗。红脸老人也是心中一动,暗道:这孩子倒是个人才,可惜一向没有重视她。
沚湄又道:“阮小姐先随我去歇歇,待见了令尊大人,便有分晓了。”言下之意,是要扣留阮伊人与云出岫,等河间小阮亲自出面才肯放人。
阮伊人夺手不肯:“我不去,我要回家!”甩手往外就走。沚湄手臂一绞,已握住她的右腕,仍是柔声说道:“阮小姐何必发怒呢?”阮伊人怒道:“你没安好心!”忽然左手在腰间一摸,抽出一条薄如白练、亮晶晶的东西,向沚湄刺来。沚湄只得松手,却急喝一声“小心”,是警告周围的师兄弟们,因为她已看出这是一把软剑。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适才被阮伊人打了一记耳光的少年,自觉受辱,冲在最前面,这时躲闪不及,被一剑穿胸而过。云出岫忙抢上一步:“世兄,世兄,你不要紧吧?”以此来表明己方纯属无意失手,绝非存心伤害。但阮伊人不管这一套,将剑一抖,拧身冲了出去。坐在上首的红面老人扑过来扶住受伤少年:“儿呀,儿呀!”叫个不休。其他天石门群英忙着止血包扎,乱作一团。只有沚湄一个人追了出去。
云出岫被挤出人群,一时茫然:“她就这样走了?其实这少年虽然是那老人的儿子,如果没有生命危险,只要好好陪情道歉,事情未必不能解决。但她这一走,梁子结下,很难说清了。她也是出身武林名门,虽然不曾在江湖中多走动,毕竟听过见过不少,怎么一点也考虑,这样任性而为?那我是该随她而去,还是留在这里?随她逃走自然免了眼下麻烦,可误伤了人连伤势轻重都不知道就走,做人哪有这样做法?好罢,有什么事我一力承担就是了,哪怕受些委屈也没什么。”
正想得出神,忽听耳边哭声大起,定睛一看,受伤的少年面色惨白,伤口血如泉涌,按在伤口上的一幅白巾已然全成血红之色。他身边的人也已放弃了包扎抢救,显然是没用了。云出岫心下茫然:“不过随手一剑,又不是真要拼个你死我活,怎么一下子就死了?”不由替逃走的阮伊人担心起来:“她若被刚才那沚湄姑娘追到了捉回来,可怎么是好!”
这时一名天石门弟子用剑指住云出岫,云出岫毫无反抗,束手就擒,被五花大绑起来。过了片刻,沚湄也返了回来,独自一人,脸上带着一道血痕,态度却仍旧从容,对红面老人说道:“大师伯,弟子无能,被那阮伊人跑了。”云出岫心想:“他就是天石门掌门陈国峰,她适才杀死的竟是天石门掌门的亲生儿子,这下可糟了。”
红面老人泪眼婆娑抬起头来:“怎么就你一个人去追?其他人都哪里去了?”众弟子无不惭愧低头,沚湄柔声道:“各位师兄都在抢救陈师弟,再说大家也没想到阮小姐这样厉害。”红面老人怒道:“没想到没想到,你们都是死人吗?阮伊人虽然很少行走江湖,武功却得阮苗两家真传,也有七八分火侯了,岂同小可?他们为什么不去追?凭你一个人能把她捉回来吗?真是废物!”云出岫也不知道这句“废物”是在骂沚湄还是在骂众弟子,心道:“他死了儿子,也难怪他粗暴。”
刚才与陈国峰坐在一处的长脸老人叫道:“我去,把这小丫头撕碎了抓回来!”说道起身便走。沚湄急叫:“二师伯且慢,阮伊人已经走得远了,怕追不到了。还是从长计议的好。”云出岫心想:“他就是‘天石三英’的老二李国岭了,那么老三唐国峄不在这里。”
李国岭闻言退了回来,叫道:“从长计议从长计议,还有什么办法?”沚湄说道:“阮伊人又不是没名没姓的,河间小阮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我们去向小阮大侠知会此事,想来他一定有个交代。”李国岭喃喃道:“也好。”
李国岭性格粗暴,陈国峰遭丧儿之痛,心智已乱,唐国峄不在此地。这沚湄虽然年轻幼小,又是女子,辈份且低,但镇定自若,天石门群英不觉将她当作了首领。当下沚湄命人把云出岫押到空房中看管起来,但言下甚是客气:“请贺师兄、欧阳师兄两位陪云公子到那边休息可好?”
这一押就是好几天。最初三天除行动不便外,食宿倒也优越,到第四天,也不知什么人下了命令,把云出岫吊在屋外大树之上,除了一日给吃两顿饭以及解手之外,竟不放他下来。短短两天,云出岫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第六天早晨,云出岫半昏半醒,正在想着:“已经是第六天了,如果快马加鞭,她就该回河间找了她父亲返回来了,怎么还不见人?”忽然听到柔和的声音:“方师兄去歇歇吧,今天该我来看守了。”原来自从被吊起来后,天石门只派一个人看守云出岫,这天派的是一个姓方的三十来岁的弟子。
姓方的依例叮嘱了几句便走了,新来的人解松了绑在树上的绳子,缓缓将云出岫放下地来。云出岫已经支持不住,就势倒在地上,连头也抬不起来。来人拿一杯水送到云出岫唇边,喂他缓缓喝下,又扶他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睡下。云出岫昏迷了半天,渐渐醒过来。睁眼看时,守在自己身边的却是沚湄。
云出岫低声道谢:“多谢你了。”沚湄轻轻一笑。云出岫却忍不住替她担心:“呆会儿有人来了,看到这样子会骂你的。”沚湄笑道:“你是还想被吊起来吗?”旋正色说道:“大师伯命把你呆起来,也实在是伤心过了头,他本来不是这样狠毒的人。”云出岫道:“我知道。可这样会累你挨骂的。”沚湄笑道:“没关系。”
沚湄不愿与他多谈此事,便与他低声谈起来:“我们天石门最近刚遭受了一件事,我师父唐国峄故去了。本来师父的功夫比两们师伯都强,在这个时候痛失良英,大家都有点心神不定。况且,师父去世的时辰,恰是那天晚上三更天。偏偏有人闯进我们天石门的禁地天石矶,在圣物旁边解手,也难怪大家怀疑是坏了我们的运气。再加上其他原因,大师伯疑心你们是故意来捣乱的。本来江湖仇杀,应该光明正大,背后做手脚,实在卑劣。大师伯存此疑心,才要留下你们两位说个清楚,没想到阮小姐反而杀了陈家师弟,这一来仇比天大。我们对你无礼,虽不能说是理所当然,也还得请你体谅。”
云出岫点点头:“原来我表妹在贵派圣物边小解,恰好当时贵派前辈升天,所以贵派认为是我们亵渎圣物才带来厄运,这也难怪贵派疑心。本来我也是打算听从令师伯安排,等鄙尊长前来说个清楚的,可是我表妹,唉,她自幼娇生惯养,受不得一句重话。偏在这关键时候把她的大小姐脾气拿出来了,以致失手误伤了人。真是不应该。”
沚湄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云公子,这里没有别人,我问你一句不知进退的话。你真的认为阮小姐是失手伤人吗?”
云出岫觉得耳边轰地一声,惊出一身冷汗。他虽然不及阮伊人灵动敏捷,武功也差了很远,但并不是傻子,虑事周到,还在阮伊人之上。这几日被囚期间,他已把事情前后想了无数个来回。当下最担心的,还不是来援救自己的人不能及时赶到,而是天石门认为阮伊人是故意伤人。因为沚湄对他态度良好,他一直心存幻想。现在连沚湄都这样说,分明天石门众人都认为阮伊人是存心杀人。他定了定神,忙说道:“沚湄,你别误会,我表妹虽然鲁莽任性,但她并不是坏人,你千万别疑心她。”
他连连解释,沚湄并不打断,等他说完了,才幽幽说道:“我不了解阮小姐为人,本不敢妄加猜测。只是看她出剑的姿势,丝毫不像留有余地。”
云出岫如冷水浇头,却想不出半句话分辩。因为他很熟悉阮伊人的剑法,那一招的确是全力出击,不留余地。
沚湄停了片刻,又说:“阮家剑法七十二式流传很广,其中有‘登门入室’等三招剑法,都可以直击敌人心胸。阮小姐一招也没有使,却用了苗家的‘开山碎石’。虽然阮小姐颇得母亲苗夫氏人真传,但危急之时不假思索出手的,理应是本门武功。她这一招,不能不令人疑心。”
云出岫黯然道:“不,苗氏舅母未得父兄允许,不会把武功传给表妹。她会这一招,是从前在苗家住了两年,她的舅父教给她的。”
沚湄点点头。过了片刻,忽然又问:“云公子称阮小姐为表妹,不知与阮小姐的父亲河间小阮大侠怎么称呼。”
云出岫道:“那是我舅舅。我母亲,唉,是舅舅的小妹妹。母亲生了我之后不久就病逝了。父亲,父亲也早亡,所以我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舅舅家里。”不知为什么,他有许多平时从不对人提起的心事,在这被囚禁的时候,却忽然原意对狱监说出:“舅舅对我还算很好,但舅舅很少见我。舅母为人又严厉,加上母家是名震江湖的苗氏。家里的事情从来是舅母说了算。我从小跟着舅舅练武术,但到现在与表妹也根本无法相比。只是因为,只是因为,……”他自嘲地轻声一笑,终于说了出来:“只是因为我和表妹从小在一起长大,她与我形迹不拘,舅母才答应把她许配给我。”
沚湄轻轻说道:“大丈夫不论出身,那也不算什么。”
云出岫叹道:“如果是生活在舅家,受点委屈我也认了。偏偏现在又变成了岳父家,再有什么容让,就变成了怕老婆。男人家戴了这顶帽子,可实在是难受。所以我才离开小阮家,想一个人闯荡江湖。我不敢对舅父和表姐负心,但我确是想再过几年,自己有了些名气之后,再返回成家的。”
沚湄道:“那么,阮小姐并不是你有意带出来的了?”
云出岫苦笑道:“她得知我要离开,就骑了马在我的去路上拦着不放,我才被迫带她同走的。要不然众口铄金,我带着未婚妻子干什么!”
沚湄点点头,不再追问。云出岫回思自己的话,也觉平白对人说自己的隐私,未免唐突,尤其面对的是一个比自己还小好几岁的妙龄少女。于是住口不说了。空山幽谷,只听得蝉声噪耳,鸟啼断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