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选择一次,我宁愿不曾来过。
我刚刚出生的时候,母亲正是皇帝的宠妃,雕栏玉砌,金娇玉贵,万般怜爱,因此取名“李弘”。
其实,这个名字,很特殊,那是几十年前的乱世中,流传了很久很久的救世主的名字,也是生灵涂炭而向往久安的子民的衷心渴望。只不过,母亲的用意却非天下苍生,而是斗倒她的敌人,夺取天下至尊。
“弘儿,我都是为了你,”在我不懂事的时候,母亲抚摸着我的脸,身边飘来淡淡的栀子花香,明媚的容颜带着几分疲倦的沧桑,空气里飘荡着华丽的喧哗。在众人的衬托下,她总是那么美丽,那么倔强,那么强大,可,为什么看我的时候,总带几分淡淡的忧伤呢?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我,有一个襁褓中的妹妹悄悄离开了人世,母亲不是在看我,而是在我脸上寻找那条小生命逝去的理由。
也许4岁那年,她找到了,因为我被封为太子。那个时候,她已经是皇后,带着高高的凤冠,在肃仪门接受了百官的朝拜,已经在天下人眼里,坐了皇后这宝座。可是,在我接受册礼的那一刻,我还是看到了她的惊喜与荣耀、她的激动与泪水、她的期许与憧憬,这个天下,她以为,会是我的。
其实我也以为会是,在那漫长的太子生涯里,眼前晃动着的书籍、夫子们的谆谆教导以及为哮喘准备的汤药,填满了我短暂的一生。父皇夸我聪明孝顺,老师们夸我勤学上进,而母亲,总是神秘而骄傲地站在一边,看着我,望向我,平白无故若有所思缥缈了去。我知道她在想念谁,想念什么,那一刻,究竟值得不值得?
值得吗?
这样的人生,背负了太多谶言与代价,太多? ?
我长大了,师傅们遮遮掩掩地提起母亲,学习的史书里,也平白无故多出了很多妇人干政的教训。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是,我一直沉默,每当忆起那个栀子花开的夜晚,那份明媚的疲倦,我总觉得,师傅们是错的。
一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证明师傅们原来是对的。
我定亲了,对方是高贵的杨家女儿,素有京都第一美女之称,我曾经偶然的机会见过的。那个柔美可爱的女孩站在栀子花下,笑语盈盈:“拜见太子殿下”,眼波里,承载着无限美好的憧憬与期许,一如册封太子时母亲那热切的眼神。
可是不久,表兄被废,奸情败露,这个男人居然烝了祖母,调戏太平妹妹的侍女,另外,还诱奸了我的未婚妻。没人敢看我的表情,就像我不能看自己的脸,我实在不能想象,那天那个栀子花一般的女子,居然跟表兄这样的浪荡子通奸,那热切的眼神,那笑语盈盈的脸,难道都是伪装?
我亲手撕毁了婚书,砸坏了周围的一切,像个疯子大吼大叫,吓坏了伺候我的宫人们。他们从来没见过温顺的太子会这么发疯,他们没想到太子如此重情,而其实,更让我痛苦的不是这个,而是那热切的眼神,那跟母亲一样热切的眼神。
这些皇家丑闻,居然被母亲明明白白诏告天下?撕毁了父皇、我和杨家以及所有人的脸,我们很难理解母亲为什么这样做。事发之后,听说女孩自杀了,杨家一下子沦为笑柄,但是满腹冤屈却无法发泄,因为武皇后并没有偏心,她连自己母亲杨氏都搭上了———真的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是长期忍耐这位放荡外甥的歇斯底里?还是针对杨氏家族的一次政治阴谋?
事情过去了很久,大家似乎要假装忘记,只有我,悄悄在深夜里黯然。母亲撕毁的,不仅是杨家,不仅是表兄,也不仅是祖母,还有我许久以来奋斗的期许。我黯然地躺在病床上,师傅们的话盈盈在耳,那同样热切的眼神,究竟在盼望一个怎样的梦?
我开始不听她的话,开始违背她的旨意,开始听从师傅们的指导? ?很多很多年以后,史书赞扬这个时候的我“英明纯孝”,看着母亲越来越失望与焦灼的眼神,我笑了。
直到后来,监国的时候遇到了异母姐姐,她们看到我的时候,麻木的脸上渗出几滴泪水,那被岁月折磨的苍老,爬满了未老先衰的脸。我突然想起那个可怜的女孩,那同样热切的眼神,心里有种东西突然悄悄发芽,我告诉她们,一定会求母后给她们安排一条出路。
当我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母亲努力镇定自己,颤抖的嘴唇还是透露出了她的失望与愤怒:“你知道如果你落到萧淑妃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现在是姐姐落到我们手里,我看着她的发抖,突然积攒了无数勇气,跟她争辩起来。
她从来没想到,我会这么强硬,恐怕也从来没想到,我会说出什么“妇人干政”的话来,她猛地站了起来,浑身发抖,我突然,止住了嘴。
值得安慰的是,姐姐们有了归宿,虽然是母亲随意指定的侍卫,只是我打听过,他们出身并不低微,也不算埋没了皇家的公主。只是自此以后,母亲再也没有私下跟我说过话,我们之间的羁绊与秘密,伴随着这次争吵,烟消云散了去,然后,我就病倒了。
我病得那样厉害,甚至东宫的宫僚们平日里也很难见上我一面,父皇非常着急,母亲则默然无语。我知道,是我伤了她的心,可是我不认为那是错的,就像我也不认为师傅们说得对一样,人生里充满着无数说不清的纠结———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父皇在依云殿召见了我,他终于告诉我,弘儿,这个位置是你的了,我,泪流满面。
世人都说母后权力熏心,其实,她从来没有逃脱出父皇的手掌心,她只是他手下的一员猛将,为他杀人,为他承担责任,为他心狠手辣,为他下定决心,为他身体好了搭桥,或者升仙以后奉送于我———公正地说,这个如意算盘原本打得不错。母后是个女人,再能干再强大也是女人,朝上有反对派制约,宫内有太子当位,历朝历代的女主再厉害,最后还不是都拱手于人了?前无古人,父皇很自信。
父皇应该自信,所有人都很自信,所有男人。
谁也没想到猛虎有一天敢越天下禁忌。当母后在他活着的时候就敢提出独掌朝政时,父皇惊惶失措,他以为天理伦常的传统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也同样存在于母后的心里,即使偶然想逾越,也会理性地压制下那个可怕的念头,没想到母后居然敢当面提出来。他张了张嘴:“你会受苦的。”母后决绝:“妾能,妾不怕。”父皇心头一阵恍惚,眼前似乎就是当年为爱再进宫的如花璧人,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份明媚并没有消失,那份刚毅并没有远去,经过了岁月的淬炼,反而愈加成熟坚定? ?
他默然,然后应承。
世人都说母后诡计多端,谁曾想那两虎相争的闹剧,都是父皇一手策划?母后的决绝打乱了他的部署,母后的野心惊吓到了他柔软而深邃的灵魂,决战时刻来临,他却退却了,也许是害怕,也许是不忍。总而言之,他退却了,他让我上。
我泪流满面。
4岁当太子,8岁监国,帝王术,我懂,权衡经,我明白,谋略大计,我晓得,只不过,我究竟还是他们的弘儿,不是太子弘,不是孝敬皇帝弘。后宫里,那张明媚而疲倦的脸,我忘不了;依云殿内,那种病弱而忍心的痛苦,我拒不掉。自古忠孝难两全,帝王事,原来如此。
我退却了。
让母后的焦灼、父亲的期许、朝臣们的争斗、师傅们的慷慨、亲情的缥缈、恩怨的纠结,统统随风而逝吧,这个世界对于自己,太喧闹? ?
后来,我闻到了,栀子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