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要买个铁炉子自己做饭,海面子上下不来,被她歪缠得火了,拴了门美美地揍了个不亦乐乎。媳妇就不下床了,不吃也不喝。海说:“有本事你回鸡巴娘家去!”媳妇脸上粘着几缕头发撕心裂肺地喊:“你怎么把老子娶来的,怎么把老子送回去,你这没种的龟孙子!”莲要过去劝,艳拉住了:“你管人家的闲事干什么,谁会说你个好呢?不骂你就是好的了。”三天过去,媳妇子更加蓬头散发目露精光,海两眼通红没了主意,过来找他的妈:“妈,要不离球了算了!”莲咬着后槽牙说:“可把你有本事的!”她拦住要去西屋理论的艳,亲自端了碗鸡蛋臊子面给媳妇送进去,坐在床头对着床上那卷大红的绸子面被子说:“娃,你心里有什么不平的,你就和妈说,海是个老实娃,你别和他一般。妈知道你受屈了,这个家没有当家的,要啥没啥,可买个铁炉子还是能买起的。妈是怕你们年轻自己做不好饭,吃不好。娃,你起来吃口饭,吃完饭就让海去镇上买个铁炉子回来。”莲抹着自己的眼,那媳妇头蒙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这到底是谁的家?你说这到底是谁的家!”莲这才明白过来,这不是和海生气呢,这是在和自己生气呢,是要当家做主哩。
海和艳看到妈从西边屋里出来,推上自行车往外走,都问:“妈,你干什么去?”莲说你俩别管,头也不回地出了门。艳说:“哥,你看看咱妈去。”海说:“不用去,她肯定是去镇上买铁炉子去了,她看好了我一会开上我明哥的‘大金刚’拉回来就是了。”
莲推着自行车刚出门,碰见福娃的老生子小崽。福娃快四十岁的时候,老婆给他生下这个老儿子,矮小枯干,长成个猴子样,脾气却大得很,随了妈。小崽拦住莲说:“婶儿我和你说个事。”莲躲开他说:“我要去镇上。”小崽一把拽住车龙头,瞪起眼睛说:“婶儿你把我爸给海结婚垫的一万块钱还给我。”莲笑了:“看这傻娃,你爸都没要,你操什么闲心。”小崽拧起眉头说:“我还差一万块彩礼,你不能不让我结婚吧?”莲挣了挣车龙头,小猴子劲还挺大,没挣开,她提高嗓门嚷:“我现在没钱,就是你爸来要也没钱!”小崽说:“你骗谁,我海哥结婚没收礼?你把礼钱存银行了吧?”莲扑哧笑了,扬扬手作势要打小崽的头:“收下的礼都在你新嫂子手里,你有本事问她要去。”小崽一缩头说,我不去。莲咯咯笑:“不去拉到,反正我没钱。”小猴子怔了怔,突然撒开手往家跑,头也不回地说:“我就不信你不还,你不还,我回家搬梯子去,我搭梯子上你家房,把你家房上的瓦都掀下来卖了!”莲赶紧大呼小叫地去追,一边跑一边喊:“儿,儿,好我的儿哩,婶儿这就去信用社取钱还你个龟孙!”
莲安顿好小崽,骑着自行车路过十字路口,又被俊拦住了。俊说:“我都听见了,你要去取钱,有钱先把我那五百还了,反正不多。”莲咯咯笑着,压低声音说:“我骗那傻小子呢,要不他要掀我的瓦。我哪有钱,钱都在媳妇子手里呢。”俊翻着白眼,撇撇嘴角说:“两个儿都结婚了,你把欠人的钱往他们头上分分,你个老×不就轻松多了?”莲瞪大了眼睛:“那可不行,那不是让媳妇们生气吗?闹不好要离了婚,我儿子不是要打光棍儿了?不分债,我一条命顶到西天!”
于是俊到处散播莲要赖账,凡是借给她钱的这辈子别想要回来了。
十
有人来接艳,来人不是她那个矮胖的女婿,是个瘦高的平头,目露凶光,人看上去比艳大很多,开着一辆黑色的普桑。莲不认识这个人,海认识,他就是镇上有名的地痞喜喜。艳结婚后在镇上开着一个服装店,喜喜常来坐坐,两个人就好上了。早就有人说,艳那个矮胖的女婿不中用,这两个女子都是喜喜的亲生。莲第一次见这个人,发现他的眉眼很熟悉,再看看自己的两个外孙女,什么都明白了。莲看了看艳的脸色,艳跟没事人一样,踢给喜喜一把椅子说,坐下。喜喜坐下来,把车钥匙扔给海说:“老弟你把我后备箱里给姨姨买的东西都拿下来。”海说你抽烟,递根烟过去。喜喜没接,不耐烦地命令:“快去!”海出来碰见路过的伙伴平,平皱起眉头问:“喜喜怎么到你家了?他来诈唬谁?”海笑着说:“他不敢,这是在咱村里呢,他敢诈唬卸他一条腿。”
喜喜直截了当地告诉莲:“姨姨,以后艳就跟我过了。”莲看看艳说:“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艳平静地说:“妈,你别大惊小怪,这几年我们就在一起过着哩。”莲说:“你婆家那头知道吗?”艳说:“知道,怎么不知道,这世界上就你一个人不知道。”莲说:“想咋就咋吧,我管不了,把两个女子给我留下就行。”艳说:“就是给你商量这事呢。”看看海媳妇不在院子里,压低声音说:“你也该给人家腾地方了,等着人家撵你呀!”海提着东西进来了,莲就没吭气。艳接着说:“喜喜在镇上给你租了房子,今天就是接你去,你和两个女子一起住就是。”海把东西放下,坐下来点上根烟问:“接咱妈给你看娃去呀?咱妈要享福了。”莲骂道:“娶了媳妇忘了娘,你真出息!”海嘿嘿地笑,嘴角的纹路像极了他死去的老子。
艳说:“妈,我和你收拾东西去。”莲惊讶地说:“这就走呀?”艳冷笑道:“这个家你还没住够啊!”莲说:“其实也没个什么收拾的,就是一床被子。”喜喜一直坐着没动,看着海和艳往外搬东西,他用大拇指把遥控钥匙摁了一下,“咯——”,打开了院外的车门。海媳妇大惊小怪地跑出来问怎么回事,不住地打量喜喜,喜喜盯着她看了一眼,没吭气。
莲领着两个外孙女上车的时候,车边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婆娘们,她们眼神复杂表情酸涩地开她玩笑:“哟,莲,熬出来了,这是要跟上女子享福去了。”莲满面红光,笑着,骂着:“怎么啦,不行啊?光眼馋不顶事,有本事你们也跟上走啊!”海的媳妇扑闪着眼睛说:“妈,我们过不下去了到镇上找你要饭,你别不认识啊!”惹起一阵哄笑。在这样欢乐的气氛中,莲上了轿车,抱着两个外孙女坐在后排,不由自主很有风度地从车窗里向外摇着手,脸上洋溢着羞涩的笑容,竟然有了点当年出嫁时的感觉。婆娘们在车轮腾起的烟尘中摇着头,交换着意见:“你看人家莲,你看人家莲,到底是个有福气的人,二福活着的时候享福,二福死了照样享福!”一片啧啧声。
十一
镇上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公社时期的派出所所长老叶死了老婆。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也六十好几了,却虎老余威在,加上弄下不少钱,在这一方还是个人物。灵棚就搭在菜市场门口,花圈摆满了市场。喜喜在丧事上当总管,当年老叶是猫,他是老鼠,光阴荏苒,他们成了忘年交,成了生意上的伙伴。如今,他们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两个外孙女快放学了,莲正做饭,艳抱着一堆脏衣服进来了,“妈,你掏空儿给洗了。”莲回答:“你吃饭吗?”艳说:“顾不上,老叶的婆娘死了,我和喜喜都在那边帮忙。”她走进厨房,拿起根生黄瓜嚓嚓地吃着问:“妈,你知道这事吗?”莲说,啊?艳不耐烦地说:“老叶死了婆娘!”莲瞪瞪眼,笑着骂:“叫花子女子,他死了婆娘管我什么事,不是病了好几年了吗?”艳也瞪瞪眼,哼一声:“你就装!”
莲是在装。她刚到镇上安顿好,老叶就来过了。和二十年前比,老叶更加富态,像个面团,眼神也和善多了。不知为什么,莲一见他就想起了二福,恍惚间,她觉得二福和老叶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同一个人。老叶来重申他是艳的干爹那件事,莲骂道:“别不要脸了,谁承认呢!”老叶就眯缝着眼睛笑,表情像极了二福。
老叶的婆娘刚出头七,他又来找莲,开门见山地说:“干脆,我这干爹变湿爹算了。”莲说:“你别胡说,艳还不把我骂死!”老叶乐呵呵地说:“你担心的全是没用的,我让喜喜和她说,让她和你说。”莲骂道:“没脸没皮,还能让我女子做媒,这世上做媒的人死绝了?!”老叶恍然大悟:“行行,我这就去找媒人。”莲赶紧拉住:“急死你个老家伙,还不等过了七七?你让人笑话死呀!”
老叶的婆娘死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第五十天,老叶把比他小十岁的莲娶进了门。
然后,小半年过去了。晚饭后,看电视,莲和老叶商议:“明天我得回去一趟。”老叶歪歪头,看着她,“没事就别跑。”莲说:“该跑就跑它哩,还有一件事没了。”老叶呵呵笑:“欠人钱啊,除了这事别回去。”莲看老叶眉开眼笑的,也咯咯笑起来:“可不是屁啊,鸡巴二福没本事,死了给我留下一屁股债。这几天我睡不着,老梦见村里人追着我两个儿子讨债,我不能光顾自己享福,让儿孙替我遭殃,你说是不是?”老叶收敛了笑容,认真地问:“欠人家多少呢?”莲笑笑,眼神闪烁地说:“两万。”老叶说:“明天咱去信用社取两万,让喜喜开车和你跑一趟,还清了你别老往回跑了,麻球烦!”莲亲昵地推老叶一把,“你替我还了,我还回去干什么?儿孙要孝顺以后叫他们来看我,我才不操他们那份闲心哩。”老叶笑眯眯瞅着莲说:“你这是把自己卖给我了啊!”莲打他一下说:“你愿意买嘛。行了,别讨厌了,我给你端洗脚水去。”老叶乐呵呵地望着莲肥硕的屁股扭啊扭地进了厨房,扭过脸去看电视。
这天早饭后,南无村下地的人们看到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小轿车进了村子,都驻足回头观望。小车停在了老柳树下的和平家门口,车门开了,下来一个有点眼生又有点眼熟的身影,有那眼尖的婆娘叫喊起来:“莲——,你个死人回来了!”莲回骂着:“倒你个死人哩,我就不能回来啊。”又嘎嘎地笑着,“我顾不上和你说话,要给人还钱哩,晌午去你家吃盘子!”那婆娘就骂:“还吃盘子哩,有牛粪饼子你吃吗!”说话到了跟前,看见莲烫了头,穿着身时兴的新衣服,人捂得越白了,脖子上挂的,耳垂上吊的,左手无名指上箍的,全是黄灿灿的物件,那婆娘仔细瞅瞅莲,发表感想说:“看你脸上皱纹多的,受苦了吧!”莲嘎嘎笑着说:“天天受苦,钱多得花不了啊!”婆娘又扭头去看小轿车,影影绰绰从玻璃里看到有个人坐在里面,记得是艳后来跟的那个人,不由撇了撇嘴角。
说话间进了和平家的门,他家饭迟,一家子正在端着碗喝米汤,和平媳妇看见莲进来,赶紧搬了个椅子让坐下。拉呱了半天,莲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来递给和平说:“还给你的两千,这是死鬼二福自己借的啊。”和平说:“二福要面子,我还以为他没跟你说过这事。”和平媳妇剜男人一眼,骂道:“看你把人想成什么了,咱嫂是那赖账的人吗?”又对莲说:“要不是娃要开学,这钱你就用着吧,还什么还!”莲哈哈地笑:“有钱,有钱,咱不是那两年了,不光还你的,今天我家家的都要还。”和平媳妇接过钱来,捏在手里感叹道:“嫂,你还是有福气。”
整个上午,喜喜的车这里停停那里停停,莲把债都还完了,寻思回家看看,又想起件事情来,于是车停到腊梅家院门口。腊梅三十岁上男人被火车撞死了,本家族里人帮扶着把两个儿子拉扯大,儿子成人后,族里人怕她想改嫁,又从本家儿女多的人家过继给她一个小女儿,如今女儿也嫁人了,腊梅自己一直没再找过人家。
喜喜的车等在腊梅的院门外,莲和腊梅在屋里说话,莲咯咯地笑着说:“腊梅,快着快着,你要愿意,年前就能把事情办了——天天和老叶下棋的那个老赵,铁路上的,一个月挣几千,婆娘也死了,也想找一个——你不抓紧,就让别人把窝儿占了。再说,你来了,咱俩是个伴儿。”腊梅羞得满脸通红,笑着啐她一口骂:“你怎么不死!”莲瞪瞪眼说:“我穿男人,吃男人;死了男人嫁男人——我可要美美地活他哩。”两个婆娘呱呱地笑个没完。
后来,腊梅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婆娘们听,她们都呱呱地笑,骂莲不要脸,笑过后她们认真地讨论了莲这个人,一致认为那家伙好本事,到底是个有福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