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想也是。我男人和两个儿子都病死了。我哭也哭了,悲也悲了,想想算了,他们也许已经升天享了福了,留下我个半老婆子寻死觅活地显什么摆?我没有孩子,就把别人家的孩子当自己的照看着吧……这样,我就来林府看美囡囡了。”
她说着说着流下泪来,用裙摆擦了一下眼睛,又笑了,抬起头继续说:“我喜欢美囡囡。我静静地坐在佛前,她就在旁边玩她的,不吵不闹,有时还亲佛一下,我也不管。佛不会怪罪的。这么可爱的小孩子,谁不爱?佛比我们心静,他悲悯着我们哪……”
她后来说了些什么,葱儿一句也没有听见,只是愣着神。她第一次发现这个黑肥丑陋的保姆竟然如此可爱,值得和她交往。她突然发现自己这几年变多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她就喜欢和这些“下等人”交往说笑。不知从几何时起,她就一直纠缠在那些“上等人”的感情纠葛里出不来,枉费了大好青春。她这几年是白活了,一事无成。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信佛呢?有这个可爱的保姆陪着自己,也许能很快“成仙”呢。
这样想着,她转头对仍旧叨唠不停的保姆淡淡地说:“你那么信佛,我就带你到真正的大雄宝殿去拜拜佛,强似窝在小屋子里受憋闷。”
“真的?有劳夫人了。”保姆惊喜地说,连连念佛。她知道大寺院势力得很,她们这些穷人不好进去的,那些和尚的眼睛都朝天翻呢。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见见世面”,她能不高兴?
“我答应你的话不会落空。”葱儿淡淡地说。
从此以后,葱儿天天带着美囡囡和保姆到龙口市郊外的大寺院里去进香拜佛,还打坐静思,没黑没白地耗在那里。回家后又埋头在佛经中,不闻他事。
林子京皱眉,又不敢违拗她,怕她发疯,只好派重兵守护着她。他亲自陪着她去了几次,还到西元山寺院去转了转,后来烦了,也不再去,任葱儿自如。
这一天烧完香、拜完佛后,葱儿就在寺院专门给她安排的禅房里打坐。无意中睁开眼睛,看见已经和她很熟悉的美囡囡的保姆陈娘神情焦急,似乎有话对她说。
葱儿淡淡问:“什么事?怎么这么个表情?”
陈娘看看在一边玩耍的美囡囡和侍立在一旁的静香、秋妮,摇摇头说:“没什么……”
葱儿心里一顿,对静香和秋妮说:“把美囡囡圈在屋子里不好,你们带她到别的院子里玩玩。让外面的卫兵去几个跟着你们,小心把孩子弄丢了。”
静香和秋妮答应一声去了,顺势带上门。
看她们出去了,葱儿淡淡地说:“我只能给你这么个说话的环境了。你也看见了,外面卫兵林立,我也找不出更好的地方了。有什么事就说吧。”
保姆连忙悄声笑道:“这样已经很好了。夫人,”她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我刚才上茅房时,听见男人那边有人说话呢。好像是我家的侍卫。”
“他们说什么?”葱儿心里一动。
“他们说美囡囡小姐呢。说小姐可怜,这么好的家庭,她的娘却……不守妇道,和什么司令搞到了一块。被我家先生知道了,好像抓起来要枪毙什么的。”
“什么?你说什么?……司令?”葱儿大吃一惊,心口一下疼得喘不过气来,向后跌去。
陈娘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搂住她,伸手从旁边的小桌上端过水给她灌了几口,念叨道:“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夫人这么好的人可千万不能死啊!都怪我这臭嘴。我只是看美囡囡小姐可怜,没有了娘……夫人,你好些了?你要保重啊。你都信佛了,一切要想开些啊。”她说不下去了,流下泪来。
葱儿悠悠地醒过来,坐在地下喘着气,泪水汩汩而下:是啊,我都信佛了,有什么看不开的呢?红尘罪孽,管他什么司令,什么爱情……我都不在乎了。为了他,我已经失明过一次了,还要我怎样?难不成真要搭上我这条贱命?他还真是金铸玉琢的万世宝贝不成?罢罢罢,随他去吧。
她浑身瘫软,也不要陈娘扶她起来,挥挥手,有气无力地说:“你出去吧,让我歇一歇,你说的事我记着,去吧。”
陈娘不敢说话,悄悄退了出去,并合上了门。葱儿闭上眼睛,泪流满面。
晚上,林子京正在书房里拿着个文件看,边看边沉思。从文件的内容看,局势一天比一天明朗化了,日军的败象越来越明显。部队要么今年底,至少明年春就要东进了。东进后的部队趋向如何?他们的前途在哪里?这确实得好好地想一想了。难道他还得受制于满冠玉?
从目前的情况看,两人部队的实力还是有一定差异的。他的武器装备这几年虽有提升,还是比不上满冠玉军队。但是从兵力数量和作战能力上看,他要比满冠玉军队强些。他看不起满冠玉,觉得满冠玉这几年精力尽放在了谈情说爱上,在兵力的补充上作为不大。
至于作战能力,林子京觉得满冠玉那个猪脑子更是开不了窍,只知道哪里开仗就跑到哪里督阵,不知道平时对士兵加强训练,关键时刻遥控指挥就可以了。就拿被处死的继万宏来说,就是这个猪头训练部下失败的一个实例。不过……
他想到了什么,心里隐隐作痛。他嘲笑满冠玉不会训练部下,那他自己呢?他过去失掉了一个得力团长——景天翔,他背叛了了自己。现在又失掉了一个得力团长,背叛了他,跟着人跑了,而且是他的老婆。聂寻真的才华和胆识他是非常赏识的,觉得许多男人也比不上。本来他打算再历练历练她,把她提拔到师长位置呢,可是现在……他冷冷一笑,抛过她不想,又把思绪拉回来。
门口似乎有脚步声响了一下,他没有回头,想是佣人走过吧,继续刚才的沉思。刚才想到了作战能力。他觉得满冠玉在这方面根本没有可比性。那个混蛋在挖人老婆方面还有一套,打仗布阵方面简直就是个白痴,给我提鞋也跟不上。赶跑日本人后,万一和合作军作战,他满冠玉能行么?
想到这里,林子京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十几年前他和合作军对决过,知道他们在打仗方面很有一套。那满冠玉个绣花枕头,没有和合作军打过仗,不一定看透这一点。这样一来他就要逊于自己了。由此就只有一个问题了:东进过程中该怎么做?只能边赶日本人边扩充实力,绝不能再受制于满冠玉了。
以他的敏锐,他估计东进以后,编序一打乱,抗战时期成立的“集团军”怕就要撤销了。他受够了满冠玉的气,该扬眉吐气了,关键时刻还可以报复一下。听安插在满冠玉部队的人讲,满冠玉最近消沉得很,为了别人家的女人相思得形容枯槁,不成样子了。他失去了葱儿,又失去了聂寻真,要死要活的,好像要转向男风了——真是无耻!
这样想着,他又得意地笑了:满冠玉,最终失败的还是你,我一定要让你霸王卸甲。
他轻轻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却怔住了。只见葱儿一动不动地坐在靠门的沙发上,一手支着下巴,看着门脚,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她双眼蒙眬,那里面充满忧郁和悲伤,那模样简直美得……
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心里惶恐刚才的得意神情是否被被她看了去?他定了定神,恢复到平日的表情,轻轻坐到葱儿的身边,把她搂到怀里,温柔地问:“有事找我?”
葱儿转回眼光,忍住挣出他怀抱的冲动,沉默了半晌,看着他轻轻说:“关上门,我有要紧事要和你说。”
“是吗?”林子京一笑,眼中掠过一抹狡黠的光,起身关上门,返身回来又把她搂到怀里,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过去是漆黑灿亮、顾盼有神的,自从失明又复明后,便朦朦胧胧的了,似乎罩着一层雾,让人看不透她的心思。他明白骄傲如她,没有异常重大的事情是不会屈就来找他的。因此他打消了嬉笑的念头,正襟危坐,等着她发话。
如果在过去,葱儿看到他这么郑重的样子,一定会温柔地笑起来,善意地嘲笑一番。可是现在不同了,一切都面目全非了。所以她看着他,语气稍带疲倦地说:“我听说了一件事……求你高抬贵手。”
“什么事?”林子京轻轻问。
“是关于……聂寻真的事情。”葱儿垂下眼睑。
“果然如此。”林子京冷笑,咬牙切齿:“我就知道没有好事。我不想和你吵,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