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1916-2002),北京人。着名京剧表演艺术家。革新发展了架子花脸表演艺术,有“活曹操”等美誉,为“袁派”唱腔创始人,着有《艺海无涯》。
家清贫 入迷梨园
北京和平门外新华街路西称前孙公园。早年,曾是清朝大收藏家孙承泽的花园,称孙公园。时代变迁,公园沦为旧巷。分成前孙公园、后孙公园。我们居住这里时,早已没有了花园的迹象。
我的家住在靠西口路南二十四号。
1916年,阴历正月初九,我就出生在这个小杂院里。
父亲原来给钱粮胡同姓钱的一位做官人家赶轿车。虽说家里清贫,但还算混得过去。
父亲初到钱家时,钱家的官事儿正蒸蒸日上。不久,就将轿车换为社会上盛行的马车。后来,钱家逐渐破落,月月付不清工钱,就将马车折给了父亲。
父亲高兴极了,他满心以为有了自己的马车,一家人的生活可算有了着落;手脚再勤快些,早出,晚归,多卖些力气,生活会有所好转的。谁料到,父亲由于多年来到处奔波,已经积劳成疾,马车拉回家不到几个月就患了病。
那时,我们姊弟还小,没人能去赶车挣钱,为了生活,他只得强撑病身出外赶车。冬寒夏暑、饥饿劳碌,终于迫使父亲在一个风雪之夜病重不起。生活来源断绝。吃饭难,看病更难。1918年,母亲过三十二岁生日那天(旧历十月十一日),准备给父亲做些面条吃,父亲没等吃上,就大口大口吐血,故去了。
父亲去世时,我大姐十三岁,二姐十一岁,三姐七岁,哥哥五岁,我还不满两周岁。一家六口的生活重担,全部落在母亲一人肩上。父亲留下的惟一财产——那辆较新的马车,给我大伯使用,以此每月得到他的部分接济。但生活仍难维持,母亲、大姐,后来加上二姐,只得给裁缝铺缭贴边,给鞋铺纳鞋底。缭一件短褂贴边挣两大枚铜子,缭一件大褂贴边挣三大枚,纳一双鞋底是三大枚加一小枚。她们终日起早贪黑,一家人往往还是吃了上顿少下顿,东求西借,苦度光阴。
几年后,大伯为了节省开支,让我们腾出三间南房(这小院是大伯家的财产),搬到那两间刚够十米的东房。屋小炕窄,六口人睡不下,哥哥只好睡在一个旧条案上。记得那时,我对哥哥的“高高在上”的“炕”是非常羡慕的。
年久失修的东房,向北倾斜得厉害,当年父亲用来支撑北山墙的杉篙,几乎要被压断。遇到雨天,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母亲只好用一个带锔子的洗衣绿瓦盆接漏雨。雨夜,还要不断起来将盆里滴满的雨水倒出。天晴了,就得糊顶棚,什么纸都用,顶棚上被糊得五颜六色。我幼年时躺在炕上,非常爱看这花花绿绿的顶棚。再大点时想法就不一样了,心中总想等我长大挣了钱,一定把屋顶修好,不再让它漏雨,顶棚要糊得雪白雪白的。
四岁上,我开始代替哥哥姊姊的“工作”,去十间房(前孙公园的西口也叫十间房,是一条街两个名字)的裁缝铺取送妈妈做的活计,我很懂得拿到的几大枚工钱,来之不易,惟恐弄丢,用送衣服的包布将钱紧紧地裹好,系在腰间,从不敢在路上贪玩,一直回到家才把它解下来,将钱如数交给母亲。当我看到母亲欣慰和信任的目光时,顿时觉得自己似乎替妈妈完成了一件大事。
我们的生活虽然贫困,但我那勤劳善良的母亲却是那样地热爱生活。她将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屋前房檐下种上倭瓜、南瓜、丝瓜等,碧绿的枝蔓顺架爬到房上,院子里一片郁郁葱葱,配上红、黄、紫色的野茉莉、牵牛花、葵花,真是好看。夏季晚间在院里乘凉,不时闻到阵阵幽香,使我这贫穷的家,总是充满了生机。不过我最满意的还是不用花钱就能吃些用新鲜丝瓜炒的菜和做的汤,以及瓜馅的饺子。尤其是当我喊饿时,母亲就会说:“锅里有蒸熟的老倭瓜,去拿着吃吧!”我咬一口那黄澄澄的老倭瓜,嚼起来又甜又面,真好吃。那香味儿,到现在,我都忘不了。
西屋的李大妈,经常夸我母亲能干,说我们几个孩子既听话,又懂事,还安慰我母亲说:“熬着吧!孩子们长大了准有出息,你也准能享上福。”
的确,像屋前这些生气蓬勃的花草一样,我们一家老少和睦亲爱,母亲把希望全寄托在我们几个孩子的身上,孩子们也领会了母亲的意思,全家老少对未来的美好生活充满了信心。
清末年间有个风俗,很看重大象,认为它是吉祥的象征。平时,官家将大象送到京郊宛平县(即卢沟桥)喂养,逢大典之日,大象被披红戴花赶进城来,牵到天安门东、西华表前站立,以喻万象更新、王朝吉祥之意。
我的爷爷就在卢沟桥喂养大象。他有五个儿子、一个小女儿。人口多,收入少,日子混不下去。我的二伯父、三伯父出外谋生,死在异乡。六姑嫁给北京城外一个清室后裔,开始几年生活还可以,后来就渐渐不支了。大伯父带着老五(即我的父亲)到北京城赶轿车。初来时,父亲只能跟车,逐渐也学会了赶轿车,加上他手脚勤快,干活麻利,很受人欢迎,后来才被介绍到钱粮胡同钱家赶轿车。
爷爷去世后,奶奶见两个儿子(大伯父和我父亲)在北京站住了脚,就带了我的四伯父来京投奔。大伯父托人求沙河门外(现建国门外)一个小关帝庙的老庙主收留四伯父当徒弟,从此四伯父剃度出家,我们称他和尚四大爷。
老庙主死后,他继承这座小庙的财产,当了庙主。
和尚四大爷由于多年“修身养性”的缘故,有点胆小怕事,但为人忠厚老实。他在庙内外的空地上,种些粮食和菜,有时还拿些萝卜、菠菜、玉米面等到我家看望母亲和我们。他对我们姊弟很疼爱,尤其喜欢我,我也非常喜欢这位和尚四大爷。这倒不光因为他能使我们吃上新鲜的蔬菜和玉米面,最主要的是,和尚四大爷是位戏迷。他每次来,都要带我去看戏。我一见他来了,先是连蹦带跳地将他迎进来,然后亲热地偎依在他身边,听他和母亲谈话。
过会儿,就开始磨烦他,早些带我出去。这个规律被姐姐们抓住了,只要和尚四大爷一来,姐姐就说:“快把‘活儿’送去,回来再买一大枚醋,一大枚胡椒面,饶点香菜、韭菜。我给你换上干净褂子,好跟和尚四大爷看戏去。”我当然是百依百顺,速去速回。
和尚四大爷带我看戏,最常去的地方是天桥。对我来说,初时,逛天桥可比看戏的魔力大。北京的天桥是在时窄时宽、方圆不算大的胡同里,可在我这个五六岁小孩的眼里,可大啦!可热闹啦!那里卖吃的、卖穿的、玩杂耍的、说书的、唱戏的、吹糖人的,无所不有。一拐进天桥所属的地带,各种叫卖声、鼓声、锣声,嘈杂一片。推车的、摆摊的、搭棚的、围圈的、打地摊的、挎篮的,比比皆是。
用长条凳围成圆圈场地,里面站着身穿褡裢、膀阔腰圆的大力士,这是摔跤场。他们卖一会儿中药“大力丸”,摔一会儿跤。不过,他们卖“大力丸”的时间特长,往往等不上看摔跤,我就被和尚四大爷拉走了。如果围观的人很多,那准是“摔跤大王”沈三在表演,我最爱看他摔跤,会极力地拉和尚四大爷钻到最前面。当沈三将对手摔倒,人们连连喝彩时,托铜盘的人开始收钱了。
每逢这时,我都要将和尚四大爷刚刚给我的一大枚铜子,郑重地放在铜盘里,我看到铜盘里回回都只是一些零散的、不多的铜钱。然后,我拉着和尚四大爷的僧袍,随着一哄而散的人群,退出摔跤场,继续前行。“诸位!别忙走!
好的在后头!有钱的捧钱场!没钱的捧人场!……”
收钱人的喊声,逐渐被喧闹声吞噬了。
“哐!哐!哐!”传来锣声的地方,是耍猴的。小猴子特别灵巧,它们会翻跟头,会倒立,有的还戴着一顶县官的乌纱帽,穿着红小褂,扭来扭去,有趣极了。我简直看不够。若不是和尚四大爷几次催我走,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当!当!”敲打像菜盘大小、排列成“丰”形多面锣的是耍耗子的。我想不通,为什么家里的耗子那么令人讨厌,而这里的小灰耗子、小白耗子那么可爱,让它往哪跑,它就往哪跑。我曾好奇地问和尚四大爷:“小耗子偷油吃(这是过去一首儿童歌谣里的词句),这样的小白耗子也偷油吃吗?”
“你说呢?”和尚四大爷笑了,反问我。
“准保不偷油吃!”我回答得很肯定。
“为什么?”
“它多么听大人话呀!”
和尚四大爷不仅没有否定我,而且还仰头笑了几声。我一定说得对!
我想。
“咚咚咚!锵!锵!”“你们往里瞧来,你们就往里看呐!直奉战争就照在里边!哎——!”听见那又宽又哑的嗓音,和那千篇一律的腔调,我就知道是大金牙在唱拉洋片。看他的拉洋片也很有兴味呢。那是一个彩色画板,前面装一个梯形盒子,外侧有六个洞,没人看时蒙着布。递给大金牙一小枚铜钱,就能坐在他的长凳上,闭起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看洞洞里的画片,可以六个人同时看。大金牙高声地唱着画片上的故事内容。最后,准是拖长地唱着“哎——!”一段唱完,他伸手一拉系着固定鼓槌的绳,画板侧面的大鼓打响了。用脚一踩,两面架好的钹相击,配成有节奏的一通锣鼓。然后,大金牙又换新洞洞里的画面,再接着唱新词……约换五六个画面为一次。偶尔,和尚四大爷给大金牙一大枚,我反复看两次,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天桥卖的小吃如豆汁、面茶、茶汤、灌肠之类,都是一大枚一碗,很便宜。
每次来到这里,和尚四大爷都会任我选吃其中一种,解解馋。最贵的是煎荷包蛋,二大枚一个,吃这个的次数是很少的。
卖衣服、卖布的更多。大部分是旧长袍马褂和布头。“禁拉又禁拽!禁蹬又禁踹!”“让三毛!”“再让三毛!”招徕生意的叫卖声,简直能将耳朵塞满。
我们从不在这些摊摊上停步。惟有一次,我意外地被“竹竿挑”鞋摊吸引住了。卖的鞋都摆地摊,买主看中哪双鞋,摆摊人就用手中的长竹竿挑起来,递给买主。所以,被叫做“竹竿挑”。
那天,我正在东张西望地跟着和尚四大爷游逛,无意中发现了鞋摊上摆着一双小孩穿的旧皮鞋,停下步来,刚一打愣,好,竹竿就挑着它送到我面前。
“哎,多好看的一双鞋呀!不大不小准合适,穿上试试吧,穿上……不要你的钱,穿吧!”
我不知所措地接过鞋,抬头寻探四大爷该怎么办。
“他让你试,就试试吧!”和尚四大爷点头允许了。
我一试,嘿!不大不小正合适。
“瞧!多合适,穿上皮鞋立时就神气啦!买了吧!买了吧!别人买,我卖一元,当家的(对和尚的尊称,庙主的意思)买,我让您一角……我再让您一角,您就给八角吧!”
八角!钱太多了,妈妈缝好多好多件衣服也挣不来八角呀!还是穿妈妈做的什纳鞋(纳帮的布鞋)吧……我失望地将鞋脱下来放在地上,抬头看看和尚四大爷。他没有说话。“竹竿挑”看出和尚四大爷在犹豫,就收敛了满面笑容和那不招人喜欢的油腔滑调,皱着眉,压低了声音,正正经经地说道:“当家的,求您行行好吧,这年月,看主多,买主少,几天没开张啦,家里……唉!求您行行好……”他的话还没说完,和尚大爷掏出钱,给了他。
“阿弥陀佛,您大功大德!”“竹竿挑”合起手掌,虔诚地向和尚四大爷行了个佛教礼。四大爷也合掌还了礼,我喜出望外地抱起这双“新”皮鞋,跟着四大爷走了。
我手里拿着鞋走得很慢,因为在不停地仔细给鞋“相面”。心想:它,虽是旧了点,鞋面上有挺深的一道横纹,鞋底后跟是偏的;但它乌黑乌黑的,还有根鞋带在鞋面上花叉地穿着,真比脚上的什纳鞋好看多了。妈妈说我穿鞋费,总把鞋帮纳得密密麻麻的,要不是求鞋铺谢掌柜帮我将鞋帮弄软,脚就像蹬进木盒子里那么硬。这双鞋有多……
“你把它换上吧,咱们走快点!看完戏,穿着‘新’皮鞋回家去,让大家伙都高兴高兴!”和尚四大爷终于理解了我的心事,还替我系好鞋带。我一边加快步子,一边听着每迈出一步时,脚下发出的“咯吱、咯吱”的皮鞋声,别提心里有多美啦!
天桥看戏的地方都叫“舞台”,不知道的会以为是什么样的好舞台呢,实际上都是临时搭成的非常简陋的席棚子。
有一次,和尚四大爷带我到天桥魁华舞台看小马五的《纺棉花》等戏,开演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我们买的是次票,坐在“廊子座”。恰好雨水从顶棚与四周围席中间的空隙往里潲,于是我们“合理合法”地换到池子中的空位子上。由此可见,“舞台”有多么简陋了。
至于看戏,在最初阶段,我是看不懂的,只能看看热闹。再加上逛天桥时,想吃的吃了,想看的也看了,又是一路“劳乏”,所以,没等戏演到一半,我的两眼就困涩难睁,歪在四大爷怀里睡着了。睡得可香呢!有时,散戏后,我依然在甜美的睡梦之中,被和尚四大爷背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