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少奎(1939-),昆曲表演艺术家,与其父侯永奎并称为侯门武生双璧,饰演过林冲等多个艺术形象。
主持人:请您讲一下您是怎么走上昆曲道路的?
侯少奎:我想我首先要感谢中央电视台给我这么一个好的机会,能够让我谈一谈。我们家是梨园世家了,从事戏曲事业已有四辈儿。我爷爷侯益才是唱旦角的;我的叔爷,就是我爷爷的弟弟是唱小生的,叫侯益泰,他有个“活许仙”的绰号,也有一个“盖京南银娃娃”称号。“京南”就是现在河北中南一带。我的父亲是侯永奎,工武生,着名京昆艺术家。我上学时,喜欢绘画书法,志愿是当一个美术家,将来考美院。我上学时的作品也曾拿到中央美术学院去过,人家说不错,表示等我中学毕业后录取我。1956年,南北昆曲会演,南方昆曲跟北方昆曲在上海会演,会演中我父亲去了,他的演出轰动江南,他的《夜奔》、《打虎》、《探庄》、《单刀会》等戏非常受欢迎。回来以后,周总理决定成立北方昆曲剧院,于是,北方昆曲代表团没有解散,继续集中。当时我还是想着去美院。北方昆曲代表团的负责人是金紫光,他是一个延安时期的老干部,他说永奎啊,你有没有接班人啊?父亲说没有接班人。他说你的孩子呢?长得还不错,叫他来给咱们唱几句听听,父亲说孩子不想搞昆曲,他想从事美术。金紫光说那多可惜啊。结果父亲回家跟我商量,问我紫光想见见你,听听你的嗓子。我说我不去,我正等美院的通知呢,就等什么时候去报到了。父亲看我挺坚决,就说你跟我到单位玩玩去。结果我就去了,金紫光说少奎啊,你想学戏吗?我说我不想学戏了,我想上学,想上美院。金紫光说,你唱段给我们听听行吗?我很难为情,那就试试吧。试唱的时候,金紫光问我用什么调门,那时我哪儿懂什么调门,金紫光就说那你就喊喊吧。我嗓子特好,这一喊,金紫光就非常高兴,于是,我用最高的调门唱了一段《夜奔》,是小工调,小工调是我们昆曲特别高的调门,我唱完一段,金紫光说,哎呀,这样的嗓子不好找,不唱戏就可惜了。于是金紫光动员我父亲,叫我不要到美院去了,让你的孩子到北昆来,咱们让他去学昆曲。我父亲说那得听听孩子的意见,看看他愿意不愿意,因为咱们这个行当踢腿下腰,练基本功很苦啊。
父亲跟我商量,说你去不去?父亲说,作为家长,我可以命令你学戏,继承我的戏,但现在是新社会,也得听听你个人的意见。我从小跟着父亲,灌输了很多昆曲,很喜欢昆曲,我知道父亲从心里希望我能继承他的艺术。我对爸爸说,我已经十六岁了,胳膊腿都硬了,学戏还行不行?父亲很高兴地说只要你肯用功,肯练功,肯刻苦,你准行,我说那我就试试吧。就是抱着这种怀疑自己的态度,我参加了北方昆曲代表团。去了以后就是学员,跟老师学戏,跑龙套,参加一些演出,我的艺术生涯,就是这么开始的。
主持人:您十六岁走上这条路,学戏,当初练功是不是很辛苦?
侯少奎:确实付出了自己的艰辛。我每天四点钟起床,冬天的天气很冷,西北风冷极了。我有一个非常好的侯炳武老师,我的大武生戏都是这位老师教的。他教我《麒麟阁》、《倒铜旗》、《闹昆阳》等,现在他已经故去四十多年了。侯老师每天四点钟叫我起床,四点钟起来后,在大厅练基本功:踢腿、压腿、打飞脚等,练完基本功以后天就快亮了。亮了以后其他的人就该起床了,起床以后大伙儿吃早点,吃完早点开始练早功,我又跟着大伙练早功,其实我已经练完了。接着我又跟他们一块儿训练,练完以后九点钟上班排戏,我也跟着排戏。如果没有戏排,我自己就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压腿。
我十六岁才开始压腿,虽然晚了点儿,但由于刻苦,后来终于练成了一双“月亮门”腿,特别漂亮,这是我付出辛苦所得。我练腿一吊半个小时,就是用绳子把自个儿的一条腿拴上,吊到柱子上,让腿挨着脑袋那么拽着,等半个小时以后一撒绳子我就摔在那儿。因为这条腿已经没劲了,摔了再爬起来,再把这条腿拴起来再吊,然后再换另一条,就这样练我的两条腿。练完腿以后,我自己扎上“靠”。“靠”就是带着四个旗子的铠甲服装,那是要吃功的,还得登上大厚底靴子跑圆场,再练枪下场,练走边,练大刀下场,练翻筋斗等,还用《挑华车》这样的“靠”戏来练自己“靠”功的基础。我练得比较晚,所以,必须这样。我自己成名成家的思想还是有的,我毫不隐讳,我就想成为一个很有名的演员,我得好好练才成,这是当时的想法。
有一次,练《收关胜》一戏,这是大刀靠戏,我在院里头把桌子都码上。戏的最后是宋江为了把关胜擒住,逼关胜从高处往下翻,从台上到地面有三张桌子高,我穿上厚底大靠往下翻,底下是洋灰地,就是这么硬摔。结果翻下来以后把后脚骨摔裂了,马上到医院。经过大夫处理以后,没多少日子自己一瘸一拐地又练上了。要想成为一个有成就的演员,一个有名的演员,你必须得努力。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夏天别人一身汗我要比别人多一身汗,人家穿一身靠练,而我为了练得“扎实”,加重了分量,我穿两身靠练靠功,这得多沉啊。冬天外面下着雪,地下滑,我就特意在外边练自己脚底下的功夫,比在练功厅里地毯上练的更扎实,地毯湿,而雪地滑,滑就必须要吃劲,在雪地里跑圆场,身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就这样练,结果没有一两年我就能参加演出了。演《倒铜旗》,这是秦琼戏,是很吃功的戏。我1956年学戏,1958年就能唱了。头一次我正式演出是在长安大戏院,老的长安大戏院,在西单把口儿,那天演出《倒铜旗》时京剧表演艺术大师马连良马先生也来看了。当时我在台上演出,不知道马先生来了,演出结束后,王金璐陪着马先生到后台见我就说:“哎呀,少奎能演这出戏真不容易,我很久很久没看到这出戏了,你继承得不错,你演得很好,嗓子又好,扮相儿像你爸爸,脚底下好,这出戏挖掘出来了,跟老师学的好,后继有人了。”当时我也很高兴,我父亲也在旁边陪着,马先生特别高兴。我第一次演出就博得了马先生的肯定,获得了很大的成功。
主持人:从您亲身的感受,给我们讲一下昆曲魅力到底在什么地方?举一些例子,包括您演的一些戏中,结合自己的亲身感受说一下昆曲的魅力。
昆曲是什么魅力吸引了您?您在学昆曲的过程中付出了很多,但是您是不是也是逐渐感受到昆曲艺术魅力的?
侯少奎:我喜欢昆曲的文学性,我喜欢昆曲的艺术性,它的唱、念、做、打我都喜欢,它是综合的,是其他剧种比不了的。这种艺术,文学性很高。我特别喜欢文学,上中学的时候就喜欢,我现在经常写书法,是写一些唐诗宋词和元曲。北方昆曲有几位大师级的人物,韩世昌、我父亲、白云生等,这些大师们的表演太好了,在台上真是活灵活现。我父亲绰号“活林冲”,曾得到了毛主席的高度赞扬,我想讲讲这段历史。
我父亲的《林冲夜奔》在解放前给蒋介石演过,给李宗仁演过。李宗仁先生还给我父亲写了四个字“炉火纯青”,后来一直在我们家挂着,天津解放时,我父亲因害怕将来找麻烦给烧了,所以没有保留下来。解放以后父亲还给毛主席、周总理演过,这出戏得到了毛主席、周总理等老革命前辈们的高度赞扬。大概是1949年3月左右,那时还没有正式建国,父亲得到一个通知,让他到北京报到,要带着打鼓的和戏衣、宝剑到北京报到,说毛主席要看他的《夜奔》。我父亲就坐火车到了北京站,是彭真市长接待的。彭真市长见面就说:“永奎同志,欢迎你,主席要看《夜奔》。”父亲说:“好,我马上准备。”
第二天在中南海怀仁堂第一次给主席演,演出结束之后主席特别高兴。第二年,1950年的1月左右,我父亲就调到北京来了,在当时新成立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那是戏曲、歌舞、话剧等都在一起的“老人艺”。有一年,前苏联的部长会议主席伏罗希洛夫要访华,要准备一场文艺演出,当时中央政治局讨论要拿四出戏,头一出是张春华张老师的《小放牛》,第二出戏是群打武戏《雁荡山》,第三出是我父亲的《林冲夜奔》,第四出是梅兰芳大师的《洛神》。我是后来听我父亲说的,是周总理亲自跟我父亲讲的,当时定戏码的时候,有人提出昆曲是否看得懂,伏罗希洛夫同志能看得懂吗?毛主席当时就表态了,别说昆曲,京剧他也看不懂,咱们就这么决定这四出戏。当时中央的领导几乎全到场了,就在怀仁堂。当我父亲唱到〔折桂令〕“高俅!管教你海沸山摇”时,毛主席站起来带头鼓掌,这时在场观众全体起立。我作为参加演出的一名演员,就在现场看见了,振奋之后的毛主席示意都坐下继续观看演出,可我父亲在台上站着亮相,足足一分多钟愣是没动,下来后我问我父亲当时是什么心情?父亲说:“毛主席都站起来了,我的劲儿更足了。”
演完以后上台接见,毛主席握着我父亲的手说:“永奎,你今天演得太精彩了,演得好,身体怎么样,要注意啊,有什么问题找总理。”我父亲说:“没什么问题,谢谢主席,谢谢主席。”回来以后,我们剧院的人都争着握我父亲的手,因为毛主席握过我父亲的手,大家非常高兴,久久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夜奔》这出戏,毛主席非常爱看,就是在1975年,毛主席病得很重,不能再到剧场看演出了,提出想看看《林冲夜奔》的录像,问工作人员,侯永奎能不能录像,工作人员说侯永奎的身体不好,不能录了。毛主席就问:“谁还能录,《林冲夜奔》谁演得最好,侯永奎有没有接班人?”工作人员经过了解,报告主席说侯永奎有个儿子,叫侯少奎,他的戏最像侯永奎,他能录。主席说:“好。”就这样,决定让我给主席录像,于是我参加了给毛主席秘密录制传统戏的工作,录完像以后送到了中南海,主席看完我的《夜奔》以后说了四个字“后继有人”。
这个昆曲《夜奔》作为我的保留剧目一直到今天,现在全国各戏曲院团学这出戏的我都教,谁喜欢这出戏我都会毫无保留地教,艺术应该传下去,让更多人会,让它不要失传。裴艳玲是我教的,各个院团的武生学这出戏的都是我教的,我们北方昆曲剧院的武生演员基本也都会这个戏,他们都是我教的。
现在我的岁数比较大了,不常演这个戏了。
昆曲的魅力我觉得是声情并茂、载歌载舞,不仅文学性高而且它动作非常优美,是其他剧种所没有的。比如《夜奔》的跨步,我父亲一走这个动作台下就鼓掌,他动作特别漂亮。昆曲的特点是载歌载舞,边唱边舞,而且不能唱低调,把调门落下来不行,那就没那种感觉了。比如开场:“数尽更筹,听残玉漏。逃秦寇,哎好,好叫俺有国难投。哪搭儿相求救?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浔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欲作悲秋赋。回首西山日影斜,天涯孤客真难度。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唱念当中又得舞,舞的当中又得唱又得念,声情并茂表演还得好,唱到激昂的地方,高昂的神气跟身上的动作非常美。武生行当是这样,旦角更是这样,比如《牡丹亭》中“良辰美景奈何天”的一段表演,非常美。但一般京剧在唱的时候,大多是演员站在一个位置唱,演身段就是身段,这和昆曲不一样,昆曲是边唱边演边舞,这是一个很大的区别。很多剧种借鉴了昆曲的舞蹈、身段、唱腔,京剧中有的地方也唱昆曲,所以说昆曲的魅力就在这个地方,我觉得太美了。昆曲不通俗,文学性非常高,昆曲中很多传统剧本都来自元杂剧和明清传奇,如关汉卿的杂剧,如明清传奇中的《牡丹亭》、《西厢记》、《桃花扇》等,这也是和京剧的区别之一。有文化、有素养的人特别爱看昆曲,为什么到大学演出效果好,在大学我唱关汉卿的《单刀会》,大学生给我鼓掌,因为他们懂。
主持人:但是也有一些人认为,昆曲节奏比较慢,现在人节奏比较快,是不是昆曲不适合时代了,您怎么看?
侯少奎:我不这么看这个问题,我不认为因为它节奏慢所以和时代结合不上。我觉得改革开放以后,其他艺术门类多,外来文化进来也比较多,咱们看着比较新鲜。终究有一天,我们的艺术会得到承认,在文化素质、文化修养等各方面都跟上以后,我觉得最喜欢的应该是我们的戏曲艺术,我不光说昆曲艺术,而是戏曲艺术,包括京剧、梆子等其他剧种。我觉得这东西才是最美的,是最有代表性的。我到任何国家,发现有那么多人喜欢戏曲艺术?我觉得这是它的魅力所在,祖国艺术魅力的所在,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就代表了现实中的许多东西,利用了思维和想象的整个空间。
主持人:从你1958年唱第一出戏一直到“文革”之前,你都演出了哪些比较好的戏?效果怎么样?
侯少奎:我演了很多的戏,跟我父亲继承了很多的戏。比如说我父亲很拿手的戏《单刀会》、《千里送京娘》、《林冲夜奔》、《艳阳楼》、《四平山》、《对刀步战》、《别母乱箭》等,还有些京剧,如《铁笼山》等。这些戏我都演过,受到了高度评价。
主持人:具体讲讲在“文革”前你有哪几出戏特别好,当时的那种场面,还有你当时的心情,你能不能再具体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