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女
年龄：46岁
籍贯：安徽
婚姻状况：已婚
打工时间：1990年至今
打工地：浙江湖州
打工类型：纸板收购
七月湖州的夜晚有些闷热，我走在湖州最繁华的商业街上。道路两边的大商场和名牌商店里射出耀眼的灯光，而这些店面的门口，借着这免费的灯光、进进出出的顾客和熙熙攘攘的人流，聚集着不计其数的小摊小贩，从卖冷饮、西瓜、羊肉串到卖气球、电话卡到代人设计签名……这是我第一次停下匆忙的脚步，以一个访谈员的心态来观察一条商业街。我的眼里不再只有华丽的服饰，而是多了这些处在社会底层、为生计奔波操劳的打工者。
眼看其他访谈员都找到了访谈对象，我心里不免有些着急，加快了脚步，就这样来到了湖州市商业街尽头的一个小商品市场。走进这个市场，一个个5平方米的摊位出现在我面前，琳琅满目的廉价小商品摆满了货架。我顾不上多看，随即开始搜寻我的访谈对象。这时，一位正忙着整理货物包装纸板的阿姨抓住了我的视线。说不上为什么，应该是阿姨身上的那股干劲吸引了我吧。顾不上犹豫，我走上前：“阿姨，您好。我是浙江大学的学生，我打算写一篇关于农民工的访谈，想对您进行采访，不知道可不可以耽误您几分钟？”没想到阿姨竟很爽快地笑着答应了，还立刻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很让我感动。于阿姨中等身材，略微偏胖，穿着朴素。和大多数农民工一样，皮肤较黑，但透着朴实与真诚。特别是阿姨脸上一直挂着的微笑，让人心头暖洋洋的。真是一位慈祥的阿姨。
阿姨您是哪人啊？
安徽铜陵人。
是吗？我也是安徽人，是黄山的，咱们是老乡啊！
你是浙江大学的学生吧，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是打工的。还是读书好啊，以后有出息。
阿姨，您什么时候开始外出打工的啊？
大概1990年来湖州的吧，都17年了。
您这么早就出来打工了呀！为什么要出来打工呢？家里粮食收成不好吗？
也不是收成不好。一个是家里种地的人手够了，再一个也就是跟大流吧。我是我们村第一批出来打工的，他们都说打工好啊，挣钱多，我就跟着一起出来了。其实出来后才知道打工也没那么好，钱也不多，还累人啊！
您现在是做回收纸板的生意吗？
就是在这个市场里回收他们装货的纸板，然后把它们整理一下，卖给造纸厂，他们拿来做新的纸板。
这活很辛苦的，阿姨一个人忙得过来吗？每天工作几个小时呀？
不是一个人，我在外面收，我老公在家里收。累嘛，出来打工肯定都累的。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中午把上午收来的拿回家，下午再去别的地方收，晚上就整理一下，第二天等造纸厂过来拉货。
您在湖州打工都17年了，会不会经常因为是外地人而受别人的歧视呀？
歧视肯定有的，我们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肯定会被本地人看不起。
我这人心态好，反正我把自己的事情做好，管他们怎么看我呢！
于阿姨您心态真的很好啊！
哈哈，（阿姨腼腆地笑着）人嘛，要知足常乐！
这个收纸板赚的钱多吗？
头几年收纸板的人少，生意好，一天可以挣四五十块钱。现在不行了，干这行的人越来越多了。每天收的纸板就那么点，当然赚不到什么钱了，一天就二十块多一点，差的时候就十几块吧。
是吗？那阿姨有想过找份别的工作吗？
想也想过，但现在工作也不好找啊，还是先干着，等有好的再说吧。
阿姨来湖州后一直都是干收纸板这个活吗？之前还有做过其他工作吗？
有的，最开始是在工厂里给别人打工，装一些小电器什么的。很辛苦的，每天干16个小时才拿两块多钱。后来听别人说卖菜好，我又去菜市场卖蔬菜。每天得早起，四五点钟就要起床了，钱也有限。再后来别人说收纸板又赚钱又不累，我和我老公两个人就一起收纸板了。虽然也不轻松，但好歹是自己做，不用看老板脸色。
（询问完阿姨的工作，我打算再了解一下她的生活情况）阿姨今年多大年龄了呀？
46岁了。
（说实话我有些吃惊，因为或许是生活艰辛的缘故吧，阿姨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五六岁）
是吗？那阿姨比我妈妈还年轻呢。您有几个孩子啊？
4个。3个女儿，1个儿子。
这么多啊，于阿姨把4个孩子抚养长大一定很不容易啊！
哎，农村人嘛，都想生个儿子，生到第四个终于是个儿子了。现在我也知道了，儿子女儿都一样。孩子太多养不起啊！你家就你一个？
是的，我妈就我一个女儿。
是啊，这样多好，有个有出息的女儿不是一样嘛。哎，那时候不知道啊！
不会，孩子少有少的好处，多有多的好处啊！我就想多有几个兄弟姐妹和我做伴呢。为了不让阿姨太难过，我只有这样安慰道。
嗯，也是这个理啊！
您的孩子们现在都工作了吗？
大女儿今年26岁，已经结婚了，生了个女儿。二女儿24岁，去年刚结的婚。小女儿22岁，在家给我和她爸爸帮帮忙，干干家务。小儿子18岁，哎，退了学，现在在家里混，也没个正经事做。
（应该是出于母亲的天性吧，说到孩子，阿姨就滔滔不绝起来）哎，最让我操心的是大女儿和小儿子两个。我大女儿命苦啊！20岁那年生了场大病，差点就救不活了。开始时只是感冒和咳嗽，去医院看病，医生讲是肺炎。
我们后来才知道不是肺炎，耽误了治疗，导致病情恶化。原先体重120多斤瘦到就只有90多斤，天天头昏眼花、神志也不清楚，整个身体都是浮肿的，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说到这，一向面带微笑的阿姨眼眶有些湿润了）可是半年过去了，病还是那样，也不见好，就连医生都跟我们讲这种病治起来是无底洞，再在医院待下去也只能是浪费钱，还是回家吧。我们没有其他办法，只有带着她回家了。当时都做好治不好的准备了，但还是不想放弃，就给她按土方子熬点中药，哪晓得半年后竟然就好了，连医生都不敢相信。
治疗一共花了你们多少医疗费呢？
八九万元吧。
这么多啊，那这些钱都是你们自己攒的吗？（我清楚地知道，这八九万元钱对于一个平凡的打工者之家来说是何等的不易啊！）
主要是家里十几年打工的积蓄，剩下的是亲戚借一点、朋友凑一点。
那你们有想过向误诊你们的医院要求赔偿吗？
哎，我们外地打工的，人生地不熟的，法律又一点都不懂，想想还是算了。再说也没工夫去管这个。
也是啊。除了索要赔偿，阿姨有想过向社会上的好心人或一些慈善组织求救吗？
想是想的，但还是没好意思开口，主要是觉得拉不下脸来。不管怎么说，好了就好啊！
那您儿子又有什么让您烦的啊？
他啊，小时候学习一直很好，还很自觉，都不用我和他爸爸怎么管。我们平常也忙，所以他真的很让大人省心。脑子聪明，成绩也好，初中的时候还在湖州十二中的八个班中排年级第三名。谁晓得初三开始逃学，和一群混混在一起，天天就待在网吧里。中考时没考上重点高中，高二就退学了。
现在在家里，让他出去工作，他也干不长，老是换个地方。现在又要学开车，真拿他没办法啊！也不知道这个小孩要怎么管，我们讲话他又不听！
您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逃课吗？一个一直这么听话的孩子应该不会没缘由地放弃学业啊！
哎，我们做父母的也有责任啊！一直忙工作，顾不上管他。而且他之前一直很乖，我们更觉得不用管他了。谁知道后来变成这样。（阿姨很内疚地说）
（我对阿姨儿子突然转变对学习的态度很不解也非常好奇，便向阿姨提出了去她家和他儿子聊聊，顺便也去于阿姨家看看的想法。于阿姨很高兴，连声说好）你们是大学生啊，帮我和他好好谈谈，他性格内向，或许有些话不和我们说，你们同龄人，好说话啊！真是谢谢了！（就这样，我和阿姨约好明早八点半在小商品市场门口见）
（第二天一早我提前十分钟来到了小商品市场门口，没过多久，阿姨就骑着一辆堆满了纸板，足有1.5米高的三轮车过来了。看来，今天上午于阿姨的收获不错啊！）
阿姨好！您家远吗？我们需要怎么过去？
还是有点远的，你们坐我的三轮车一起过去好了。
看着这辆历经风霜、破破烂烂的三轮车，我有些后怕，生怕它中途散架。
这是我第一次坐三轮车，还是一辆体积如此庞大的三轮车，心里还是怕怕的。开始时一切风平浪静，但当三轮车行驶到一个十字路口时，阿姨突然变得谨慎起来，还让我们帮她看看周围有几个交警。于阿姨说我这辆车是报废车，不允许再上大马路，交警抓到是要罚款的。
今天还算走运，只有一个交警，他没工夫抓。若是有两个交警，想逃也逃不掉了。
阿姨，您经常被抓吗？
一个月一两次还是有的，抓到了就罚款20元。
那您想过换辆新的吗？
想换啊。新的也安全点，可换新的要钱啊，想多省点钱。现在什么开销都大，物价也高。
（路上阿姨不顾我们的阻拦非要给我们买水果，哎，真是位热心的阿姨啊。大约过了20分钟，终于到了阿姨的家。阿姨家在大马路边上，可是从马路通往于阿姨家的这条泥土小路却还是凹凸不平，没有修整好。阿姨家的房子是城市里少见的平房。看得出至少是二三十年前的房子了，和周围现代化的公寓比起来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房子主要分为两部分，右边的是阿姨一家人目前住的屋子，分为客厅、卧室和厨房，左边的是一个小仓库，堆满了阿姨收来的纸板，放得整整齐齐的）
（我们进了阿姨家，她的小儿子还在睡觉，于是我们就先在客厅里等他。
坐在客厅里，我观察起阿姨家的布置来。屋里简单地摆放着一些老式的木制家具，客厅里除了一台大概18寸的电视机外，没有其他现代化的家用电器了。不一会儿，阿姨的小儿子出来了。在向他说明了我们的来意之后，访谈开始了）
怎么睡到这么晚啊？（我打算先和他聊聊他的生活，缓和一下气氛）
昨晚上网去了，弄晚了。（他一直在用手弄头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现在每天都干些什么呢，除了上网？
除了上网，我现在在学驾驶，准备考驾照。（还向我们指了指放在沙发上的一本关于驾驶的书）
那你是准备以后当司机，给别人开车是吗？
嗯。
之前听你妈妈说你从小学习就很自觉，也学得很好，但后来为什么突然对学习不感兴趣了？（我切入正题）
（他犹豫了一会，对我们说）因为初三的时候和班主任吵架，他之后上课的时候就一直找我麻烦。
你是说老师记仇，然后就影响了你的学习兴趣是吗？
嗯。就是因为学校里规定校内不准骑车，我骑车被他看到了，然后他就一直和我作对。从此以后，上他的课我就不听了。
那其他老师的课，你还认真听讲吗？（我继续问）
也不听，看到别的老师也反感。
（我恍然大悟）是不是那个老师的行为破坏了“老师”这个职业在你心目中的神圣地位？
嗯，是的。之前一直觉得老师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之前学习那么优秀，现在放弃了学习不觉得可惜吗？（我好奇地问）
（他显得无所谓）不是只有学习才有出路，我干别的也一样可以，现在我对学习没有兴趣。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准备以后就一直给别人当司机吗？
（说到这，他来了精神）我想自己干，打算开一家运输公司。
（听到他对自己未来的规划，我鼓励他要加油，努力实现自己的理想，但同时我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管怎么说，学习都很重要，就算你今后要做生意，学习也同样会对生意有帮助。你在学习上很有潜力，所以最好不要因为赌气或失望而放弃学习，学习是为了自己，不然真的很可惜。因为下午就要离开湖州，我和阿姨一家道别了。阿姨和叔叔非要留我吃饭，虽然对我来说那些菜谈不上丰盛，但看得出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可我不想打扰阿姨一家太久，所以还是拒绝了他们的盛情邀请。最后阿姨一家站在门口和我微笑着挥手道别）
访谈员手记：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农民工这个群体。的确他们是弱势群体——背井离乡，干着辛苦、工资少、城里人不稀罕干的工作，还要受着本地人、城里人对他们的歧视。但他们同样是人，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他们心里同样有一幅美好的生活图景，激励着他们努力工作，早日实现梦想；他们同样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他们同样是父母，无时无刻不关注着孩子的成长，期望他们将来有出息……
和阿姨小儿子的那一个多小时的谈话，我不知道会不会起到阿姨所希望的效果，但我总以为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要用百分之百的努力去面对。
我们深刻地感觉到这个弱势群体需要我们的关注，需要全社会的关注，需要我们用关爱去融化他们冰封已久的心。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们不能只因为一件事小就不去做，谁能保证，我们的一个小行动不会引起大范围的关注呢？
（访谈员：张潘、雪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