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对徐延旭,绝不能用一个简单的“老迈昏聩”盖棺定论。他也看到:“我师骤退固不可,我师久驻亦无味。”但中央要打,他也只有希望自己搞好后勤,以让黄桂兰与他信任的赵沃全力以赴地与法夷决战。他却从未看清黄桂兰的知识老化与赵沃的纸上谈兵,因为他自己就是个空有驱夷之志、惜无驱夷之才的半瓶醋。他更不知道,就是这两匹下驷,现在又闹起了窝里斗。偏偏两人的报告又都报喜不告忧,只可怜了徐延旭,一个人蒙在鼓里,还以为驾驭得法,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呢。
但徐延旭人毕竟是老了。算一算,都是快七十的人了,一时拼命还行,老这么折腾可就受不了喽。既然北宁的物资已囤积如山,自己这个运输大队长也就该下岗了。所以他才在光绪九年八月,托广西按察使国英向倪文蔚代为告病:“现年六十余,不比前次出关,年力正强。边地水土恶劣,无医无药,病势难望就痊。求移退驻南宁地方,最好能回桂林省城调理。”但盛名之下,又岂容你随便金盆洗手?倪文蔚拒绝了徐延旭的告病转请,京中的徐派支持者们也力顶老徐,并不惜运作前述一连串的人事变动。
徐延旭无奈,只有于十月上折谢恩时,自己提出了老病缠身,乞归故里的请求,不料又被大伙理解成了谦虚。结果,他没等来皇上的批文,却等来了法国人的进攻。
光绪九年十二月十六日(1884年2月12日),新到任的陆军将领米乐接替孤拔为远征军总司令。后者转任远东舰队司令,升任中将,重新负责海战。对大清国而言,这是一个很不妙的消息,它意味着这场冲突即将扩大到新的海域。
光绪十年一月(1884年2月)由于得到了陆军部派来的一个步兵旅和两队炮兵、一队工兵的增援,米乐的兵力达到一万八千余人,炮舰二十余艘。为便于指挥,米乐将地面部队分成第一与第二两个旅,分由副总司令波里也和尼格里指挥。又以莫列波约统率北圻江防舰队。
他的目标很明确:北宁。
北宁,位于谅山、海阳、河内、山西与太原之间的重镇。从河内到北宁,沿途山川纵横,行动困难。北宁外围,高山耸峙,河流环绕,大片大片的水田地泥泞没膝,绝对的易守难攻。现在又集中了2000名清军,囤积了大量作战物资,更让法军如芒在背。
米乐通过他所掌握的情报,发现清军的防御重正面轻侧面后,而以往的战斗经验又表明,清军非常敏感自己的侧翼与退路。同时从军事地理上看,北宁夹在新河与太平江之间,两河大抵平行。这就为法军利用水上优势迂回包抄清军提供了便利。于是米乐决定,以少数兵力坚守山西阻击西线清军攻击河内,一部守备河内;同时集中主力12000人攻击北宁。
法军首先大造声势,作出由嘉林(在河内东北)渡新河,沿大道正攻北宁的假象。实则正面只放少数兵力佯动,伪装大部队,吸引清军注意力。主力则顺太平江迂回至北宁侧翼,水陆并进,一举控制北宁东北的制高点涌球。居高临下,炮轰全城。使清军的心理防线与物质防线同时崩溃。
成败的关键在情报。法军的情报工作主要分两大类展开。一为隐藏己方意图,一为刺探中方情报。
按理说,双方体貌特征差异巨大,反间工作应该不难做。实则不然。
法军情报处从越南天主教民中精选出二百余名自愿者,经过培训后渗入清军地盘,不露声色的搞到了大批珍贵情报。到开战前,清军各级指挥的姓名,背景及相互关系,各部队的军服、旗帜、装备情况,甚至每一个火力点的位置,法军都已了如指掌。而清军呢?
黄桂兰与赵沃,两个人,四只眼,始终牢牢钉在正面防线上。虽然早有当地商民提醒二人注意涌球。“有河宽十丈,深八尺,轮船可至河边。有土山两座……敌若据此山,将开花炮近指入城,点滴不差,昼夜不绝,则城断难守”。
但两人的眼球还是只盯着正面,而只放了两个营守涌球。在他们看来,涌球是大后方,无须过于感冒。黄桂兰还觉得,法军的“攻城利器除大炮外,亦无良策。
北宁距新河三十余里,部队必须由陆路以至涌球,河水浅涸,仅容小舟,不能载运大炮;该处离北宁尚十余里,而安勇防营离涌球亦止十里,彼族振旅而来,未必不虑我蹑其后。”却不料法军以快打多,不等清军“蹑其后”,北宁已经失守。
米乐遂得以瞒天过海,一路批亢捣虚。
光绪十年二月六日(3月3日)下午,法军离开河内,开始行动。二月十一日(3月8日)攻陷了四营清军驻守的扶朗。黄桂兰深知大战在即,遂急调驻守三江口的党敏宣部八营清军回援北宁。但党敏宣却不愿此时进入北宁这座熔炉,又自持有赵沃撑腰,竟拒不服从黄的调令。
十四日,法军从北、东、南三面合围北宁。当天,法军测绘人员在攻占的清军前沿堡垒内设立了了望所。军官们从中用望远镜仔细观察清军阵地,观察人员每两小时换班一次。观测结果直接在地图上标出,再由当地人与翻译检查出各点的位置和名称,最后由绘图员制出新的平面图和立体图。
十五日,法军全线出击,慈山、新河、三江口同时告警。进攻中法军还使用了军用气球,用于侦察和校正着弹点。黄桂兰前一天(十四日)始派出千余援军加强涌球,但当法军于十五日展开攻势,这批援军又被他调往其他方向,遂使水路进攻的法军得以在当天下午轻取涌球。然后拽炮上山,居高俯击,“弹三落”,举城军民便开始争先恐后的逃跑。清军经营逾年的北宁重镇,就这样落入敌手。
只可怜了老徐费死八难运来的如山物资,既没有转运,也没有破坏,统统成了法军的战利品。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那就是所谓“弹三落”者,究竟是放了三炮,还是进行了三轮火力急袭呢?想来应该是后者。但无论是哪一者,有一点是很明确的:法军轻取北宁。
整个战斗,法军为之付出的代价是:死26人、伤25人。攻方12000人,守方58营24000人,却如此终局,连法军将领米乐也大为不解:“华军为数达二三万人,经营守备累月,锐卒名将云集,乃望风溃退,以城畀法。”真是难以理解。
正是这一仗,让越南人猛然认清了谁才是真正的强者。于是,一贯善于打顺风旗的越南小朝廷忽然不再喊抗法了,相反,甘心当法人的附庸。地方实力派也开始主动与法军合作,大清国的军威国威则一落千丈。
东线战斗的同时,西线清军基本上无所作为。岑毓英整编了刘永福的黑旗军,给了他12个营的编制,可谓优礼有加。但当岑调刘增援北宁时,刘却因记恨山西之战时北宁清军的无作为而闹起了小脾气。多亏唐景崧反复开导,刘永福才率军驰援。但兵行半途,就传来了北宁失守的消息,于是刘永福又退了回去。
而东线清军的溃败则才刚刚开始。
相对于桂军,粤军的表现更令人无奈。
战前张佩纶便已在奏疏中指出:“粤兵习悍而惰,各营互为党援,持博场,通海盗,而营伍额缺如各省书吏额缺,富家据缺为利,雇人充伍,而食其息,往往富庇兵,兵庇盗。”同治五年的广东巡抚蒋益澧想革除积弊,却反在次年遭既得利益者的弹劾走人。现任两广总督张树声,有此前车之鉴,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不敢轻举妄动的结果,就是粤军战时的“平日散住民房,诱拐妇女,强拉米粮,越民恨入骨髓”,就是“专以抢掠妇女赴粤东贩卖为事,军中妇女多于勇丁,敌来即各顾家口溃退”。
北宁之战后,法军派出两支轻装部队疾追败退的清军,扩张战果。一路由波里也率2000人,带8天口粮,向太原方向追击。一路由尼格里率2000人,带6天口粮,向谅江方向追击。波里也轻取太原,但旋因战线太长,而奉命主动放弃。尼格里于二月十八日(3月15日)克谅江,次日克左溪,接着又克郎甲,中方大批物资来不及转移,也来不及销毁,皆入法军之手。
在法军的急追猛赶之下,两万清军一路溃散,大多不知所终,只有少数经谅江、太原一路败回到谅山、镇南关一带,才勉强收住脚板。
三月(4月)初,法军开始收缩战线,转移打击重心。他们以少量兵力扼守郎甲,牵制东线清军,然后集中主力转向西战场,一口气将岑毓英所部逐回到保胜、河口一带。兴化、临洮、宣光等重镇尽入法军囊中。
法军占据江河三角洲全部重要城市的战略目的,至此完全实现。
以法军的实力其实还能继续进攻,但与茹费理相似,米乐也是个较有远见的人物。在后者看来,北宁大捷虽然战果辉煌,仍只是一场击溃战而非歼灭战。大清国内的后备力量更是数量超级巨大,他们虽然不足以击败法军,但无疑可以制造巨大的麻烦。如果政府真的已经决定,要与大清维持长久的睦邻关系,而排除了大举进攻东南沿海的计划,则陆军在越南的战斗自无需过多浪费法兰西宝贵的血液。所以当法军将三角洲的大城池全部拿下后,米乐就停止了军事行动。在他看来,剩下的问题应该用外交而非大炮与刺刀解决。同理,他也不主张在赔款问题上激怒中国,从而为已经定格的结局再去浪费宝贵的血液。
回顾这一期的战斗,法军参谋业务的精熟,战前情报收集的认真全面,计划制定的周详完备,多兵种之间协同之密切如一,都远胜清军与黑旗军。所以才能避实击虚,两线转战,将清军逐个击破。
于是,问题的决定权再次由战场转到外交场合。只是光绪十年三月的人们不会想到,这一次和谈并未谈出真正的和平,反而开启了一段更激烈的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