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青青和妈妈获准休息一周。这期间,机关大院有几家人被通知限期搬出去自己另找地方住,麦青青、季东风、李胜利和丽丽家都在其中。
老麦死后,县委县政府的阶级斗争和整风运动出现了新动向,又有一批干部进了干校学习班,老李、老季那些走资派反革命被看管得更严,据说又发现了新问题。林梦霞伤透了心,决意到自己单位找房子住。其余那几家子女多没法解决住处,想赖一赖再说。丽丽和哥哥要搬到新家去,他们有了新爸爸。
麦青青和妈妈搬走那天,几个好朋友都不敢来送她。麦青青悄悄到屋后那棵大皂角树下挖出了爸爸给自己藏着的几本书,打开紧紧裹着的油布一看,还好,只是微微的有些发潮。
麦青青趁隔壁的新朋友张琳爸爸妈妈不在时敲开了她家的门。张琳朝麦青青扑过来搂住她,麦青青还没哭,她先掉了眼泪:“阿麦……你可怎么办,以后?”
麦青青没讲话,抹了一把眼泪,眼睛盯着张琳家里屋门框上原来爸爸用圆珠笔一道道记录她不同时期身高的线条,脑海中一下浮现出很多往事,心里更加难受起来:“张琳,我……要走了,我向宣传队推荐了你……我……要去和妈妈搬东西了……”
“阿麦你别怕,我会帮你的!”张琳拉着麦青青的手说。
天更冷了,连绵的冬雨变成了霜粒,眼泪一样挂在家门口和办公楼四周被风吹得所剩无几的树叶上。一只彩色羽毛的小鸟抖动着湿湿的翅膀,从那棵夏天里常聚着很多金甲虫的大树上,叫着朝远处一个未知的地方飞去,哀婉的声音长久地回响着,像是在寂静的夜里不小心碰响了一根低音的琴弦,又像是过了许久隐秘的被压抑的阴暗日子的人强忍着悲凉,小声地啜泣。
麦青青回头看着眼前这个昔日亲爱的家园,心里涌上了一种刻骨的刺痛:那个从婴儿时期睁开眼睛就可以朝她笑,张开胳膊就可以搂住她的人,连同这个让她温暖幸福的地方永远地失去了。
麦青青非常后悔爸爸去世以前,不,是爸爸出事前几天她没有勇气去看他,她甚至不愿意从他的宿舍前路过,要是她给爸爸一点安慰,让他高兴高兴,也许不会是这样……
然而,一切已不可逆转。
却说张琳与麦青青牵着手,跟在林阿姨和一辆装着两个箱子,一些包袱被褥的架子车后面走出县委会大门,拉车的是炊事班的牛叔叔,他娶媳妇的时候,抓给麦青青好多水果糖。
老牛拉着车走着,一边回过头看两个小姑娘,一边和林阿姨说话:“会好的,孩子已经大了……”
张琳一直目送着渐渐远去的麦子,一边抹着眼泪,身后有一个声音很温柔地唤她:“妹妹,你和麦青青是好朋友吗?”
张琳转身看见有个不认识的阿姨在跟她说话,她看起来很瘦弱,让张琳感到诧异的是,她的衣服上竟有那么多的补丁,比李胜利的还多,脸上挂着那么多的眼泪,不间断地流,像两条线。
“是的,阿姨,你生病了吗?”张琳问。女孩对眼泪是敏感的,也懂得它的价值。
“没有,我只是累了……妹妹,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张琳见这个陌生的阿姨一直盯住麦子的背影看,并不去擦眼泪,张琳除了同情她,还有些奇怪。
“这封信和里面的东西我想请你交给麦青青好吗?”阿姨说着,从一个皱巴巴的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我是她的一个亲戚……”
“没问题,我一定交给她……可是阿姨,为什么不去看看麦子?她多可怜,她没有爸爸了……”张琳说着也揉了揉眼睛,声音也哽咽起来。
“……妹妹你别哭,”阿姨掏出手绢给张琳擦眼泪,“所以我很想帮助她,这封信,只要她遇到困难和危险打开它,她一定能够得到帮助,你相信我好了。”
“你是说,就像宝葫芦一样吗?”张琳想起小时候自己很喜欢的一部电影《宝葫芦的秘密》,小学生王葆的那个亲密伙伴宝葫芦,总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帮助他。
“对对,就是这样,可有一件事你要记住:一定要在麦青青需要帮助时才能拿给她,在这以前,你要替阿姨保守秘密……”阿姨回头看看几个正从办公楼朝大门口走过来的人,拉住张琳的手靠边走了几步,又急急地说:“就是说,妹妹要替麦青青把这封信藏好,爸爸妈妈弟弟妹妹都不要给他们看……”
“知道,阿姨的秘密只能自己知道,一旦被别人知道就不灵验了,我也不看……”张琳想起王葆藏着宝葫芦的秘密被说出去的结果,再说她已发现阿姨和麦子的确长得很像。
“一定是阿麦的亲戚!”张琳下决心一定要替麦子保管好这封信。
“真是个聪明姑娘!”阿姨抹着眼泪微笑起来,赶紧将信交给张琳,又让她将信塞进穿在外套里面的那件衣服的兜里。
“记住了?一定要藏好!”
“阿姨你放心!”张琳悄悄向阿姨说了自己打算把信藏在什么地方,然后机灵地躲过正朝大门走来的爸爸和其他人,迅速跑回家去了。
“阿姨再见!”张琳边跑边回头朝阿姨挥手。
由于林梦霞是畏罪自杀的反革命黑帮妻子,单位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房子,林梦霞也不愿去给领导添麻烦,麦青青和妈妈只好暂住在河边上朋友向蔬菜公司借来的小平房里。这排房子靠边几间是给蔬菜公司拉菜的马车店,麦青青家住的那间房子就紧挨着马圈。每到傍晚,麦青青就断断续续地听见有很多马匹迈着疲惫细碎的步子喀哒喀哒地从家门口经过,回到隔壁的圈里,烦躁又饥饿地嚼着干草。晚上,麦青青常在睡梦中听见它们呼呼地打响鼻刨蹄子甩尾巴,还不时发出沉闷的打架声。
麦青青的小木床紧靠着马圈那一面墙,土坯砌的墙壁潮乎乎地散发出马粪和马尿的味道,把麦青青的衣服被褥书包甚至家里的锅碗都染上一股刺鼻的气味。
想想自己不久前还在机关大院里过着让很多同学羡慕的富裕生活,从幼儿园到初中,麦青青一直是班上穿得最好最漂亮的女孩,短裙子,背带裤,花衬衣,毛线衣,小皮鞋。衣裤裙子有些是妈妈照着时兴的样子自己剪裁或拿去找吴艳红的妈妈一块研讨缝制的,毛衣是妈妈织的。有时爸爸去省城甚至北京开会,也会带回几件让小伙伴羡慕不已的童装给自己。
可现在爸爸死了,自己和妈妈只好住在臭马圈旁边,一种孤独凄凉伴随着屈辱愤怒的感觉让麦青青很难过,也让她觉着没脸见人。
不久前那个黑色的农场劳动日,已在她心里变成了一堵坚固的、交织着许多除了悲伤以外,还让她紧张害怕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