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感觉,她知道爸爸的死是有罪的。有很长一段时间里,麦青青经常做噩梦。她曾经梦见尤叔叔对她说:“小麦,你爸爸是自绝于党和人民……”这个声音像是从她小时候钻过的那个阴森幽暗的岩洞里发出的恐怖的,还夹杂着一声声怪笑的回声,惊出她一身冷汗。她知道父亲的惨死在外人眼里不会引起同情,而是相反。几天前,她到河边洗衣服时已经听见小孩远远地冲她指指画画,又跳又嚷:“麦青青……麦青青……她的爸爸死掉喽……”接着还看见几个大人跑过来拉那几个孩子回家,临走都扭头朝她这边看看,看得她脊背发凉……
她不想去上学。她想起爸爸去世那天,聚集在他的宿舍门前黑压压的一大堆人影,还有她和妈妈坐干校的马车回家时老师同学们淋着雨站在路边看她的眼神……她记得当时尽量将身子蜷缩到车厢栏板下面,靠在妈妈的身后,她不想让老师同学们看见她。她无法想象一旦再去上课会招致何种可怕的后果……自己家庭的所有丑闻都会在同学的窃窃私语……不,是全城人们的议论指责中真相大白……不!她宁愿去死也不能让自己丢这样的脸!
她怕被人问起爸爸的死,怕有人对她提到爸爸的事,甚至怕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不想再做麦青青了……对了,把名字改掉,不姓麦了,那样麦青青就会立即蒸发掉!而另一个不叫麦青青的女孩也许还可以继续去上学,甚至还可以坦然地坐在教室里写作文,不用再担心被人认出自己是“县人委那个畏罪自杀的老麦”的女儿。
她想去找祁叔叔,把自己的名字从户口簿上连根拔掉……可她又想,现在爸爸死了,而且是畏……祁叔叔还会像过去那样喜欢自己,帮助自己吗?
而最最让麦青青不明白的是,自己竟会因为爸爸畏罪死去后,失去了所有舒适的生活和较高的社会地位,这么迅速地沦为城里所有最贫困的同学朋友中的小倒霉蛋!
“现在,自己的家连何小钱的家都不如了……最关键的是名声不好……不再清白了……”麦青青心里每天都搅和着这些思想,委屈伤感痛惜羞惭,宁愿天天躲在马圈隔壁这个散发着异味的小屋里打发日子,也不愿再去学校上课,再去宣传队排节目,和她的朋友同学晚上一起讲故事,早上起床练功。她害怕妈妈催她去上学,也不愿出门去买菜洗衣,她找了很多理由对妈妈说,说自己想在家里看看书,帮妈妈做家务。
这一天,麦青青正一个人在家,忙着把水花盐放在锅里炒干再倒进石臼里捣碎,这个活很考验人的耐心,那晶莹剔透矿石一般的水花盐有小拇指那么大,石椎一捣下去就滑溜溜地,刷拉拉地跳到地上去了!如果放慢速度,再用左手捂住石臼沿口会好一点儿,但仍有许多盐粒要从缝里蹦出去。要慢慢将它们舂成粗细不等、能让它们在炒菜时乖乖地在锅里融化掉的细碎形状,得花一个小时还多!
这个古怪活儿把麦青青折腾得够呛,她边使劲舂水花盐边咬牙切齿地诅咒那些蹦跳不已的盐粒儿:“叫你们跳!叫你们跳!妈还说好不容易买到了这么细的盐呢,细个鬼,细个鬼……”
突然有人在门口咕咕地笑起来,麦青青抬头一看,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他边笑边说:“我妈可不像你这样舂……”
麦青青天天看见这个男孩早早晚晚和马车夫们一起牵着马从她家门口路过,还以为他是马车夫的孩子,并没注意他,他却常好奇地打量她。现在自己正心烦,他管闲事来了。
“你妈是谁,让她来教教我啊!”麦青青没好气地说。
“这还不简单,拿几张废纸来,中间撕个洞盖在上面舂,再用一个簸箕垫在下面,它们再不听话,总跳不出簸箕去……”男孩很认真地说。
这就对了!麦青青很高兴,按照男孩教的去做,顺利完成了舂水花盐的任务。
麦青青看男孩的样子很机灵,也有些面熟,再看他给马匹卸鞍喂草料很熟练,就问他:“你为什么赶车,不上学吗?”
“我不想上学,他们把班主任老师拉去斗争,还要叫我写批判稿,我不想写……赶车多好玩!还可以帮妈妈挣钱呢……”男孩冲麦青青眨眨眼睛。
“你爸你妈在哪里?”麦青青好奇地问。
“我爸死了……”男孩突然擦了擦眼睛:“原来经常可以和我爸坐汽车去下乡的……不过,现在我学会了赶马车,照样可以天天坐车,比坐我爸的车好玩多了……哎,姐姐,你妈妈我认识,她和我妈妈是一个单位的,你们怎么不搬去我家那幢楼里住?我家隔壁的梁诚家刚搬走,他的爸爸给抓走关起来了……”
麦青青和赶车的男孩很快熟悉起来,叫他小马倌,男孩叫她麦姐姐。没事时,麦青青常帮他铡马草,小马倌双手提着铡刀,等麦青青将马草聚拢伸进铡刀下面,小马倌熟练地将铡刀铡下去,草料就整齐成块地落下,麦青青再将长长的草料往铡刀口送进去,那声音很有节奏地嘎吱、嘎吱地响……
麦青青发现这个男孩比自己更不幸,人却很乐观,开始慢慢地对自己和妈妈的艰难处境变得淡然起来。
“唉,遭不幸的其实不只我们一家……”妈妈也叹着气说。
雨季到来了,连续几天罕见的暴雨后,河里的洪水泛出河床,冲塌了云水县六百多间房屋,毁了十来座坝塘,小桥更是被冲垮许多。
一天深夜,汹涌的洪水在城里肆虐,卷着马粪迅速涌进了麦青青家。那天,妈妈正发着烧。
“救命!来人呀!救救我们!”
麦青青惊慌地蹚着水冲出门去,在黑暗里喊着。
“麦姐姐!我来帮你搬东西!”
原来是小马倌!他记挂着自己最喜欢的那匹枣红色的小马,悄悄瞒着家里跑出来,和马车店的大爷一起将马牵走。麦姐姐家的门打开着,因为停电,家里黑洞洞的,他正要喊,就看见麦姐姐冲出来大喊大叫。他利索地扎入已经齐胸深的水中,游到对面蔬菜公司门市部的台阶上,捡起别人排队占位子用的石头砸开门锁进到里面,再和划水过来的麦姐姐拆下卖菜窗口的铺板,准备用它当小船抢救家里的铺盖杂物。这时,两个孩子发现大路那边有很多电筒的光柱晃来晃去,隐隐约约看得清是解放军正在水中往梁子坡上救护灾民,他俩急忙朝他们大喊:“救命!”
几个解放军划着橡皮船,帮助麦青青和妈妈把衣服被褥和两只木箱搬走了。
麦青青把小马倌说的住房信息告诉妈妈,没有了栖身之地的林梦霞找到领导老沈如此这般地哭诉了孤儿寡母的困苦,老沈这才知道林梦霞早被撵出了县委大院,他同意小林母女搬进单位的大杂院里去住。
搬进大杂院的第二天,县武装部的老祁来看麦青青母女俩,带来两百元钱接济她们。
“我找了你们很久,刚听老沈说你们搬到这里来了……老麦不该去死,傻!我跟他说过他的问题不严重……”老祁流泪了。
林梦霞和女儿住在大杂院里单位库房的楼上,一个楼梯间住四五家人,木地板,瓦房顶,竹篾条编的顶棚像个漏风的大筛子。林梦霞借来梯子,煮了糨糊,让女儿刷在报纸上,自己爬到梯子上,女儿把报纸递给她,再用笤帚将报纸刷到竹篾顶棚上,这就成了天花板。一刮大风,顶棚就哗啦哗啦上下掀动。
夜里,麦青青和妈妈常听到老鼠成群结队,窸窸窣窣地在上面热热闹闹地赶街子,有时还吱吱叫着追逐打闹,弄出很大的动静。房子隔墙不隔音,清清楚楚地听得见隔壁人家说笑吵架打孩子。狭窄的楼梯过道也是每家每户的厨房,砖头砌成的灶上边是一条水泥的护栏,上面码放着木柴和麻包装着的煤炭,楼上的人家就这样把日子一天天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