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不上学,是麦青青悠然快乐得要飞起来的日子。
出了机关食堂后门,从一条清凌凌的小河上走过木桥,是一片辽阔的田地,黄绿青紫,沟渠纵横。阳光金灿灿的,各种农作物和草尖花蕾上坠满了露珠,五颜六色的蜻蜓翘着长长的尾巴歇在草梗野花上,敛住气悄悄走近,突然伸出手就能捉住它的翅膀。
那种叫老大的蓝色的绿色的大蜻蜓,它们总是姿态优美地飞着,极少停下。在蜻蜓旺盛活跃的季节,有些树上会结出一串串寄生的黄绿色小果实。摘一大把这种果实放在嘴里,忍着涩味细细嚼,边嚼边拿根细棍插在中间慢慢转,就能裹出一团白色的粘胶来。这种神奇的胶,名字叫“法”,在词典上可查不到,当地孩子们都把它叫做“呲”,不知怎么得的名。在麦青青眼里,“呲”天生就是用来粘老大的。用长线拴只蜻蜓,在它身上抹些“呲”,然后一边对着老大使劲甩圆圈,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老大老大转回头!
老大听到呼唤,真的就会一个美丽的转身扑向它,被“呲”粘住!那真是激动人心的时刻!不用多会儿,李胜利的手指缝里就会夹满了老大朝小伙伴欢呼着跑来,季东风、小华、麦青青、丽丽、柏林各争抢到几只带它们回家。
光逮到老大还不够,还得去田里的水沟里捞鲫壳鱼。
捞鱼捞虾,误了庄稼。
先吃大鱼,后吃小虾。
麦青青他们兴奋无比地唱着歌谣,吆喝着走到小水沟旁,低下头看见小鲫鱼黑色的脊背在小水沟里朝水草间倏地一闪,那是最让他们怦然心动的时刻,看准了猛地将竹箕插下去再抬起,准有几条小鱼儿翻着银亮的肚皮在阳光下蹦跳。可以用罐头瓶装着带回家去养。
他们非常羡慕地看着吆着水牛犁田的农民伯伯腰里挂着小鱼篓,不时弯下腰从水田里抓出一条摇头摆尾的泥鳅黄鳝,神气地往鱼篓里一丢,仿佛是大地的主宰者。
金甲虫暗绿的甲壳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它们总爱聚在小白蜡树的枝叶和大团大团的白花上嗡嗡嘤嘤地争吵打斗不休。背着手抬着头围着大树转几圈,通过一番观察与思考后爬上去,麦青青会使劲抱住树枝一阵摇晃,金甲虫就止不住噼里啪啦地掉到地上,一动也不动。麦青青知道它们在装死,只要把它放在手心里,轻轻挠它的屁股,它就赶紧飞走了。麦青青抓了几只装在火柴盒里,让它们真正懂得安静和规矩方圆。
李胜利和季东风最会放风筝。而麦青青自己糊的风筝总是飞不稳还打转转栽跟头,怎么跑都放不起来。看他俩牵着线一抖一抖,越放越高,风筝在空中一动不动,尾巴在云层里柔软地飘动,心里憋气,麦青青就和丽丽、柏林、吴艳红在他们后面使劲伸着脖子起哄:
风筝,风筝断线!
瞎子,瞎子看见!
跛子,跛子撵着!
聋子,聋子听见!
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操作完,太阳已经快下山了,伙伴们通常要吆喝着到农田前边那条大河里洗澡。高原的河水清澈如镜,敞着胸怀映照、拥抱着天空的一片湛蓝。河边宽阔的细沙滩上长着稀稀疏疏的杂树林子,一到秋天,树叶子就变成五彩的颜色。河岸上长着根连根浓密如盖的大树,它们摇曳的枝条长长地伸到河面上,再垂到水里,河的另一边还有迎风起舞的芭蕉林。
所谓洗澡,其实就是在浅滩处戏水玩耍,女孩通常是双手触着水底的流沙,两腿浮在水面使劲弹起水花,做出自由泳的样子。李胜利和季东风常爬上大树,坠着树枝咕咚跳到深水中,然后再手脚并用乱刨着凫出脑袋来,英勇地举着手狂吼一声“乌拉”!然后拍得水花满天乱溅。这绝对是高难度的,麦青青也会。
当劳碌一天的孩子们喧嚣着回到家门口,大人们就会聚过来观赏各家孩子的战绩,当然总是麦青青最佳。
“老麦,你把你们家小青当男孩养啊,以后我们东风上哪儿说媳妇去?”老季有针对性地说,他知道老麦不服气他和老李孩子多,林梦霞自从生了一场病后,一直没再生养。
其实,季东风常把自己捉的小鱼、老大和金甲虫给了麦青青,因为他最头痛造句和算术,做作业常找麦青青代劳。
喜欢逞能的麦青青从不推辞。
但是,麦青青跟季东风、李胜利也常闹矛盾。
麦青青认为自己的爸爸曾经是英勇的解放军,是大院里最具实力,说话办事最有魄力的领导干部,谁要是不尊重爸爸,她就和谁急。
可季东风在这个问题上却不体谅她,这还要从一次看电影说起。
原来,每到星期天晚上,常常是孩子们刚端上饭碗,大院操场上就有电影队张罗着挂银幕摆放桌椅架机器准备放电影,很多小孩都赶快扔下碗筷端着小椅子小板凳去占好位子。问好放什么片子,然后跑到机关大门,因为一到这时,外面的大人小孩都想涌进来,麦青青只想把和自己关系好的人放进来,比如同班同学孟小秋,她家是部队医院的,今天在这里看《渡江侦察记》,明天就可以去孟小秋那里看《奇袭》。不想放进来的人向把门的民警一密报,大手一拦就成。
尤丽佳不想让石飒进来,因为她知道他们家虽是从省里下放到云水县蔬菜队的,但他爸常在街上卖烤红薯、炒豌豆等零食,那是搞投机倒把。
可是李胜利每次都把石飒拉进来。石飒的爸爸石楚天原来是省报的记者,家里有很多带彩色插页的童话和小画书,每次李胜利、季东风和麦青青去他家玩,他都请他们坐下看书。
“你们想看哪本书随便拿。”石楚天往李胜利、麦青青、季东风兜里揣炒豌豆时这样说。
“太好了!高玉宝半夜发现原来是老地主周扒皮学鸡叫,揍死他!”
石飒又跳又嚷嚷。
“用赵虎他们的头发丝雷和蝎子雷炸他!”正在看《地雷战》的李胜利把桌子拍得砰砰响,也不知是想炸周扒皮还是炸鬼子汉奸。
“可是……别吵!妇女们的眼睛为哪样一把连(全部)盯住小二黑转?三仙姑整哪样要团结村里的男孩子?”麦青青用指头指着小画书上的几行字看得有些糊涂,急得双脚都在跺。
“那还不明白?不就是……就是因为三仙姑喜欢……小二黑呗!”李胜利把自己当成神机妙算的二诸葛,以为自己一说就准,但又有些害羞似的吞吞吐吐。
“你昏(胡)说!她就知道跳大神的时候米不能煮烂……小二黑是喜欢小芹!”麦青青不饶人,踩了李胜利一脚。
正看着《山乡巨变》的季东风说:“快看菊咬金!菊咬金被青年突击队打败了,他的堂客再也不敢把家里的老母鸡和鸡蛋卖了不交给合作社了,也不敢再去跳河了……哈!他家的稻子也收不回家了……咦?”季东风正激动着,突然眼睛睁大了:“咋个……咋个大春和淑君做一个‘吕’字,石叔叔,这是哪样意思?”
这下四个孩子都抬头看着老石。
老石挑起箩筐拿着锄头急着出工,嘱咐孩子们好好看书,别乱跑。
但是,麦青青不仅因为李胜利讲了小二黑和小芹的坏话,还因为她想起跟李胜利在南门上坡上幼儿园小班时,他曾当着麦青青和雪梅、李二妹像唱儿歌一样念念有词:“睡觉前,老师提着茶壶说,男孩洗脸洗脚,女孩冲殿(臀)部……”边说还边踏着步子甩着手,麦青青当时觉得他简直像个大憨包,现在他又跳出来和自己作对,因此几天不和他说话,后来又为看电影的事和季东风闹了别扭。
这天晚上放映《南征北战》,这是麦青青百看不厌的电影。
看到解放军奋勇作战,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大炮坦克都收归自己,麦青青就大叫:
“是爸爸的部队!”
“不一定!”季东风因为爸爸在部队里没打过仗,觉得很没面子,麦青青就和他吵嘴:“就是就是!”
正在这时,麦青青看到敌人张军长被俘后气急败坏地捡块石头把自己的头砸了个窟窿,只好狼狈地躺在担架上。解放军首长乘坐的吉普车来到了部队中间正要讲话,可片子却突然烧了,银幕上映出一团团溶化成焦黄色的大洞,解放军战士雷鸣般的欢呼声也随着“呜”的一声没了。季东风跟李胜利乐得跳起来,麦青青认为他们完全是幸灾乐祸,但她没法,只能盼着片子赶快接好,因为接好的片子要摇回去一小段重放,那不就可以再看一次张军长被爸爸的部队活捉了吗?
气死东风!
电灯泡亮起来,麦青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放映员接影片的动作。季东风带头站到凳子上,看见自己的长腿影子在银幕上乱晃,李胜利不知道自己早已得罪了麦子,更不知道东风和麦子在斗气,索性两个手掌合在一起,在银幕上投射出小鸟飞翔、小兔子站起来或老太太瘪嘴吃食状,引得四下一片欢呼雀跃。
麦青青既生李胜利和季东风的气,更生放映员叔叔的气,《南征北战》捣鼓半天,居然没有接好。也许是因为影片已经放到末尾的缘故,干脆放起了地委那边跑片送过来的《东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