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麦青青无论是早起排队打早点还是下午放学回家过铁索吊桥,老见着季东风、李胜利后面跟着一群小孩兴高采烈得意忘形地唱《东方红》里那支开荒生产的歌,可“军队和人民”后面的衬词他们搞不清,唱成了“漆沥沥沥刷啦啦啦索罗罗罗太”,“稀里哗啦稀里哗啦啰嗦啰嗦太”,赖毛三干脆唱成“稀稀拉拉拉拉稀稀买了一盘菜……”
“哈,吵不赢就昏唱!”麦青青憋着的气总算有了着落。
季东风知道麦子不服气他。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季东风又吆喝二妹、赖毛三还有雪梅、丽丽、小华、小芬、李胜利和他家小二妹在操场上集合列队:
“立正!稍息……同志们!我们要坚决扼守摩天岭,保证凤凰山总攻的全部胜利!立刻向摩天岭行动!”
季东风刚模仿完高营长,李胜利又跳出来学师长向高营长发布命令:“告诉战士们,我们的两条腿一定要跑过敌人的汽车轮子!”
“战士们”不知所从,麦青青冲过去对季东风他们说:“跑过汽车轮子算什么?我爸他们二野四兵团跟着陈赓司令员从广西打过来那阵,新年都不过了,每天要行军二百多里路呢!他跑着路都会睡觉,你们会吗?”
“这还不容易!同志们,闭上眼睛!”
可是“战士们”刚闭上眼睛,不知谁轻轻打了个屁,所有的小孩都嘻嘻哈哈笑着作鸟兽散。季东风只好变换角色,手里握着报话机的样子演李军长:“张军长!张军长!请你看在党国的份上,赶快伸出手来拉兄弟一把!”
最后是李胜利又喊:“共产党员们,发扬党的先锋作用,坚决打退敌人反扑!同志们,立功的时候到啦!”
季东风紧接着喊:“我们的大部队来啦!同志们冲啊!”
赖毛三也兴奋地向后面的女孩挥一下手:“共产党员跟我来!”
一群孩子喊着:“砰砰砰……轰……哒哒哒……冲啊……杀呀……”一阵忙乱。
最后是李胜利抢先跳到花台上,以端枪的造型居高临下指着季东风比画:“出来!”季东风只好做出张军长从坦克里乖乖出来投降的样子。麦青青趁机带着“战士们”操起正步,绕着操场唱起来:“前进,向着云南前进!前进,向着云南进军!我们不怕困难,我们不畏艰辛,为了坚决、迅速、全部消灭滇南残敌,我们誓死完成大陆上最后一次进军!”
玩打仗的游戏,麦青青又赢了季东风,可《东方红》却又给麦青青带来了新的烦恼:她爱上了里面那些少数民族舞蹈,晚上睡觉前躲在蚊帐里小声唱着比比画画,一时没学会,还被爸爸吼了几次:“疯丫头!明天你不上学了?”
麦青青怪罪季东风和李胜利,想治治他们。
有一天吃饭时,麦青青和吴艳红几个好朋友端着饭碗聚在一起,边议论着各自圈内圈外的事,边互相品尝各家饭菜的滋味。
“东风的妈妈今天又从乡下买了老母鸡炖着呢……怪不着他和雪梅都不出来……”吴艳红说。
“胜利的爸爸是老革命,天天让他们吃野菜!”
尤丽佳的情报吸引了麦青青的注意。
“应该去看看他在搞哪样名堂!”麦青青想起那晚李胜利伙着季东风一起气她,决定和吴艳红、吴艳芬两姐妹中午以约李胜利一起上学为理由,顺便侦察一下他家的秘密。
胜利家外屋没有人,但从窗口看进去,还真发现他家桌上的碗里有一种从没见过的菜。麦青青想叫他出来问问,就趴在窗台上粗声粗气压低嗓门地叫:
“李老头!”
李老头是麦青青的爸爸和老李逗趣聊天时的称谓,他们是一个村子里出去参军的老乡,现在又住在一排房子。“为什么我们小孩就不能长大变老呢?”麦青青想,她也叫李胜利李老头,因为他遇事爱拿主意,经常做出一副挺老成的样子。
老李不知从屋里什么地方笑眯眯地应声跑出来,麦青青和吴艳红、吴艳芬见惊动了真李老头,吓得转身就跑,书包里的铁皮文具盒叮叮当当地响,吴艳芬年龄小,一着急扑通摔了一个跟头。
“哈哈哈!”老李站在台阶上笑得弯下腰,再抬头一看,三个女孩早就撒得没了踪影。
“爸爸,咱家怎么不吃野菜?”麦青青回家去问。爸爸老麦和妈妈林梦霞也是一脸的笑。妈妈去找野菜来煮给女儿吃,第一顿麦青青说比肉还好吃,接着没吃几顿,麦青青就偷偷把野菜拿去倒掉了。
“真是隔锅香……”林梦霞说。
后来,麦青青进了初中,和李胜利一起在校宣传队演出《井冈山的道路》,麦青青背着药箱搀着负伤的季东风跟着连长石飒和几名战友往前冲,李胜利在前边舞红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总是要多舞几下才下台,结果,本来演到雷鸣电闪时,季东风应该倒下,麦青青和孟小秋要哭喊:“老班长!”季东风要说:“我不行了……别管我,我们一定会解放全人类!”还要拿出一双草鞋递给麦青青,连长要扶着战士们脱帽哀悼,然后是英勇不屈的造型。
可因为李胜利,这些精彩内容都乱套了,卡不住音乐,踩不住节奏,下场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闹得乱哄哄。
李胜利却无比镇定地辩解说,“我没有乱,是你们。”
“你明明是故意的。”孟小秋不服气。
只有麦青青明白李胜利为何那么瘦,红旗为何老是舞不完,都是因为小时候过多的野菜进到了身体和脑子里的缘故。
麦青青还有棋高一招的气死东风、胜利的秘密武器。
麦青青有了机会和爸爸妈妈去看歌舞团演出的壮族苗族等少数民族歌舞。有两个领舞麦青青很崇拜,一个是跳藏族锅庄的青年男演员,舞姿热情奔放,眼睛明亮,像燃着火焰。她最喜欢的是那个《铜鼓音诗》的领舞,叫欧如叶,她的上身向后弯着,腿向后一踢,红舞鞋就可轻轻贴住明亮的头饰耳环。
有一首叫做《孔雀东南飞》的古诗这样描写和爱人生离死别的刘兰芝:“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这就是舞台上的欧如叶。
从后来发生的一些事看,欧如叶的风度品质还真与《孔雀东南飞》的缠绵悱恻有着某些逻辑感应。
卸了妆的欧如叶很清丽,走路时高高地挺着胸脯,小碎花棉布衬衣收了腰,显出臀部的丰满紧致,两条乌黑光亮的大辫子在腰间左闪右闪。在还没有三围概念的时代,这样的打扮已经非常脱俗前卫了。
欧如叶也和麦青青是邻居,就住在麦青青家后面那排平房,上下班或出门上街,总路过麦青青家门口,麦青青觉得她走路风一样的轻。她常蹲下逗麦青青说话,眸子黑而深,很亮,像两汪闪烁着阳光的潭水。麦青青做出文静不爱说话的样子,问一句答一句,她想用这种节奏留住欧如叶。因为她想开口让欧如叶教她跳民族舞,但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这时尤丽佳的爸爸老尤也过来和欧如叶说话,逗麦青青:
“丫头,想和阿姨学跳舞吗?她跳得可好了!”
麦青青还是不好意思开口讲话,但她趁欧如叶没注意她时,朝老尤轻轻点了点头。
有一次周末,老尤和欧如叶夫妇一起到老麦家打牌,老尤就对欧如叶说:“你还没看出来小麦姑娘想学跳舞吗?这孩子可机灵了,说不定将来是你的得意弟子呢。”
“小欧你就教她跳一个玩玩,傻丫头太淘,没个姑娘样儿,让她也学得文静一点。”老麦说。
麦青青的运气还真不错。
没多久,欧如叶做了麦青青班级的校外辅导员,在响彻礼堂的那首《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少年先锋队队歌声中,欧如叶给麦青青系上了红领巾,麦青青和院里的孩子就叫她欧老师。
麦青青利用星期天向欧老师学会了几个舞蹈:《赶摆》和《咱们新疆好地方》,在东风、胜利、雪梅、丽丽面前一比画显摆,新疆舞跳结束时再将头朝两肩平行地移动几下,他们都服了她。
李胜利用白纸片撕成细缕粘在嘴唇上当胡子,捡了截小树枝当烟袋锅,和雪梅也演了一段县文工队经常表演的《老两口学毛选》:
(合)收了工,吃罢了饭,老两口儿坐在了窗前呐,咱们两个学《毛选》。
(女)老头子,(男)哎!老婆子,(女)哎!你看咱们学哪篇?(男)老婆子,(女)哎!老头子,(男)哎!我看咱就学这篇,你看沾不沾?(女)我看咱就学这篇。
(合)阶级敌人总想着来变天,咱们贫下中农一定要擦亮眼,咱学学《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团结起来打垮敌人,咱们革命意志坚。
(合)这一篇,咱记心间,革命的大旗咱们要扛在肩呐,跟着党走永向前。
(女)老头子(男)哎!老婆子,(女)哎!你看咱还学哪篇?(男)……
“胜利哥,到底咱还学哪篇?”
“哦……学哪篇?哦嗬,忘了!”
李老头演得很像很滑稽,可是演到一半忘了词,季东风和赖毛三他们忍不住大笑。
还有,老麦最爱带着女儿去县京剧团看京剧。那是解放初期从国民党军队接管的戏班子,有几个名角。麦青青不喜欢看京剧古装戏,几个脖子后面插满小旗的红脸花脸一上场就拖长声音咿咿唔唔开唱,穿长裙束长发髻的女子踩着碎步尖着细嗓应和着在台上转圈,麦青青就开始睡觉。
散了场,老麦哼着《打渔杀家》里的段子,和林梦霞轮换着背女儿回家。麦青青听见老季和尤丽佳的妈妈说:“老麦,你们家丫头那么大了还背着呢!”他们边说边领着一群孩子吵吵嚷嚷地走着。麦青青似醒非醒,从一个温暖的背脊挪到另一个更温暖的背脊上……
这也是东风、胜利享受不到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