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姚家辉老在教室的走廊上和老黑吵架,说他自己不想做的事别强加于人,南霸天本来就是最适合老黑演,还说别以为别人不知道老黑背地里捣的什么鬼。石老师也曾经对老黑说过要下掉他的团支书,还罚他去担粪水浇学校的菜地,警告他不要成为害群之马,但结果还是说服小姚出演南霸天。
“老黑你等着瞧吧!”
姚家辉只好捏着鼻子揣着憋屈演起了南霸天。
“很好!你把南霸天演活了!这样才能激起吴清华和观众的阶级仇民族恨,就是要这样演!”刘老师鼓励小姚说。
丽丽、小华、樊小妹和季东风、李胜利的妹妹、雪梅、二妹除了跳《我为小牛割青草》等舞蹈外,也在芭蕾舞剧里演演丫环女战士小姑娘,因为她们踮脚尖的时间不能坚持太长。
几个扮演主角的男孩女孩顺理成章地成为宣传队演员里的红人甚至是领导,说话有人听,由化妆技术最好的牟老师给他们化妆,很多队员争着在这些大主角换演出服赶场时帮着打下手。每当宣传队要排演一个新节目,凡选演员选主角选领舞,决定谁排在前面出场、讨论谁在前排跳舞之类的事情,老师们都得听听他们的意见。女孩们天性好嫉妒,又都开始了青春期,除了争着讨好几位主角外,免不了互相闹出些争风吃醋的纠纷来。
小华个子瘦小,跳《洗衣歌》时却想尽量排在前面出场。丽丽和季雪梅当然更想在每个节目中都有出色的表现,她们都跟张琳好得粘在一起。
小华当然竞争不过丽丽和雪梅,在哭了几场,又和丽丽、雪梅争吵了几次以后,她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
“哼,不要跳就算!反正我们家马上就要回北方去了……”如此自我安慰一番,也只好作罢。
张琳的自我感觉便一天天好起来,加上有会写诗的麦子和大雨小胖等捧场应和,有一段时间,她俨然成为宣传队里比较傲气的具有小资气味的女演员。
但没多久就出了一件闹心事儿,将张琳的心情搅扰得七零八落。
宣传队的开场节目一律是歌声雄壮红花红绸的集体舞。台上的演员舞完红绸,要趁过门未完冲到侧幕换成红花,这就得有人事先拿着红花等在侧幕,准备随时交给更换道具的演员。
不知从何时起,在一些男孩女孩之间就形成一个惯例,他们总是给自己暗暗恋慕或心仪的朋友送道具。最近一段时间,帮异性朋友换道具的情况不知不觉多起来。这些男女演员趁交接红绸红花时少不了会有些没话找话的关切问候,还有别有意味的眼神交流,双方或某一方都在搜寻一种彼此心领神会的感觉。宣传队里平时男女同学间界限很严,不兴讲话,见了面都装作不认识,但在演出场合说话打交道却很正常,看不出一点破绽。
“今天跳得怎么样……”
女孩很关心。
“还可以……快,该你上场了,表情再好一点,动作要有力!”
男孩紧张又兴奋地握紧拳头鼓励说,生平第一次把眼前浓妆艳抹、顾盼有情的女孩当成了自家人,心里涌起一份朦胧又愉快的感觉。
这种友好问候的对象也会不断发生变动。
麦青青有时喜欢给季东风送道具,有时喜欢给李胜利送,她喜欢他们在舞台上穿着军装挺英武的样子,很像《渡江侦察记》或《永不消逝的电波》里的男主角。过了一阵,麦青青又觉得石飒穿国民党军官衣服也很好看,更威风更有气质风度。
前天晚上张琳运气却不怎样,她给李胜利送花问候,李胜利却看着给季东风送花的麦青青说:“我看见……我很烦!”还白了张琳一眼。
看到自己心仪已久的男生朝自己翻白眼,张琳伤心地哭起来。吴俊急得朝张琳吼起来:“哎,你这阵哭什么啊!妆哭花了还咋演?真是……英嫂就是你这样子?”
孟小秋、麦子、大雨围着她哄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歇住。因为下面的节目是她新近排练的芭蕾舞剧《沂蒙颂》选场,麦子已经出去报幕了。
“1947年秋季,在沂蒙山区、沂河村头的一个傍晚,英嫂和乡亲们送别转战山区的武工队和队长鲁英。恶霸地主赖金福又率还乡团窜回山村。国民党军官将解放军排长方铁军负伤后丢失的毛巾交给赖匪,命他三天内抓到伤员。
“身负重伤的方铁军强忍疼痛追赶部队,终因缺水而昏倒在地,被来挖野菜的英嫂发现。伤员急需水抢救,回家取水路程远,留下亲人不安全,怎么办?下面请看《沂蒙颂》第一场:青石岭上。”
麦青青报完幕,幕布拉开,一段优美的沂蒙小调过门后,张琳上场了。麦子和孟小秋很惊讶,刚才又憋屈又流泪的张琳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脸上的表情和动作依然像排练时那么协调那么优美。
张琳扮演的英嫂在这一场里用自己的乳汁救活了解放军伤员方铁军。那天晚上,张琳觉得踮着脚尖本来就跳得不太顺,脚很痛,当她高高举着一个军用水壶,好不容易跳完几个踢腿带小跳的动作后,躲到一块画着山洞的布景后面歇一会儿,就听到台下起了一阵不小的嗡嗡声。
“拿水壶去洞里干吗?”
“嘿嘿,她去挤……喂解放军……”
张琳清楚地听见还有很多声音笑起来。
“不要讲话!安静!”赵校长站起来制止。
演出结束后,张琳忍不住大哭:
“我再也不演……再也不演了!”张琳抽抽搭搭哭得很委屈,这时她才明白,为何一到她上场演英嫂用乳汁救活解放军伤员,原来一直站在幕布两侧看《红色娘子军》的男演员就都不见了,像是突然钻到地下去了一样。
其实张琳更伤心的,是李胜利说看见她就烦,这对她来说是最深的蔑视和侮辱。她偷偷地喜欢李胜利,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都怪自己演了这个英嫂!她用什么救伤员不好,偏偏用……”张琳一想起她在舞台上听到的台下那些乱哄哄的说笑,心就扑扑地跳,连耳根都在发烫:“胜利说的心烦,会不会就是嫌自己演了这么一个……或者……”
张琳想起自己虽然排演了吴清华B角,实际却一天也上不了场,每次演出孟小秋一不生病二不请假,自己的主角地位越来越形同虚设。有好几次,张琳夜里梦见小秋终于生了病住了院,自己握着长辫子踮着脚尖上了舞台,醒来却是空欢喜。
终于盼来了一次真正的机会,牟老师找她谈话,交给她一个光荣又艰巨的任务:出演英嫂。没想到,自演了这个角色,她就没过过好日子。今天,连自己最喜欢的男孩居然也用异样的眼光看待自己,她无论如何是吃不消了……
张琳正越想越不是滋味,偏偏这时看着身边的麦子,心里又生起了嫉妒。她知道麦子太招男生的目光,特别是李胜利,这也让张琳心里常感到别扭,但她又想:“麦子懂啥呀,天天忙着看书都看傻了……胜利不喜欢自己,应该和麦子没关系。”
这段时间,张琳的爸爸跟他在外省一家兵工厂当领导的老战友商量,想让张琳去那里当工人,说家里子女多,怕以后出不去。张琳不想去陌生的外省,她喜欢学校和舞台,最重要的是……她爱上了胜利这个大男孩,可那晚上李胜利竟对她那样决绝……
张琳一气之下,抹着眼泪回家跟爸爸说要去当工人。
“阿麦,你的大学可能读不成了,不如去歌舞团呢……”张琳坐到一块水边的石头上,有点沮丧地对麦青青说。
“全国那么多大学总要有人读……你哪天走,我去送你……”麦青青有一句没一句地说。
“可是我爸说,所有的大学早就停止招生了……有人说大学的校长老师都被打成坏分子臭老九,都下放劳动了。”张琳惶恐地看了一下四周,小声告诉麦子这个显然来自高层的消息。
“那怎么办……”麦青青显然不愿听到这个坏消息,她痛苦地蜷缩起双腿,托着下巴,看着远处正在小树林边上忙碌的农民沉思起来。
“……有一个大城市的女学生带头去农村当了知识青年,以后所有的中学生都要下乡……”张琳继续说。
麦青青把头伏在膝盖上,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