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爆发后,山西文学创作出现了蓬勃发展的新形势,作品之多,为山西文学发展历史上前所未有。抗日战争的爆发,成为了全国人民关注的焦点,而山西处在抗日战争的前线,战争本身的残酷与激烈,保家卫国的新的现实任务让作家们再一次拿起了自己的笔,这不仅是因为创作的热情,同时也是作为知识分子责无旁贷的责任。很多全国著名作家和文学团体来到了山西,和山西本土的作家一起抗日救亡,如来自延安的以丁玲为首的“西北战地服务团”,由团长王锡礼、副团长宋之的带领的“作家战地访问团”等,还有萧三、李公朴、刘白羽、周立波、范长江、陈荒煤、卞之琳、沙汀、何其芳、吴伯箫、萧军、萧红、黄钢、舒群、艾青、康濯、碧野等,都来到山西访问或工作。这么多名作家的到来,为山西文学的发展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契机。外来作家和文学观念的新鲜输入,是对于封闭、落后的山西文学的一次大开放,山西的本土作家也因为以上的原因,迎来了一次创作的高峰时期。作家穗青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在这一时期创作了一批成就甚高的文学作品。穗青是一位在文学史上不太受重视的作家,这和他的创作数量较少不无关系,但穗青在抗战时期的文学创作却有着非常高的文学价值,这是我们无法忽略和越过的。
穗青,原名乔文猊,曾用名乔穗青、乔力,笔名穗青、曦若、文猊、一丁、一文,原籍山西省安邑县。1936年开始在同蒲铁路太原站当站务员和车守,太原站沦陷后,在侯马参加同蒲铁路工人抗敌自卫队,1937年冬考入设在运城的二战区民族革命大学三分校,后在《民族革命》半月刊、民族革命通讯社、《西线》社、《文化通讯社》任编辑、记者。穗青在1937年写了反映铁路工人生活的《大车刘二虎》,开始了文学创作。他在抗战时期的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脱缰的马》《在火车站》《草原夜话》,短篇小说《归来》《开小差》《卖炭》《改行》等等,还著有文艺通讯、报告文学《随军散记》《晋西北行》《血洗井圪塔》等等。穗青的小说最能够体现他的创作风格,他的小说有着一贯的主题,即在抗战时期弱小的平民的生活和思想的变化,在平凡之中的抗争精神。用作家自己的话说,就是“取材于抗日战争中的平凡的事,刻画的是平凡的人,着重写的地方是主人翁的思想转变和觉醒。”他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一些最普通的人,农民、刚刚穿上军装的士兵、火车站的公职人员、教师;这与其说是作者所受到了五四以来现代思潮的影响,毋宁说是时代和现实赋予了作家一种责任感,穗青在回忆写《在火车站上》和《脱缰的马》时说:“当时不只是国民党统治着的大后方的人们,多对抗战前途失望,就是在晋西这里的人们的心头上笼罩着一层悲观的气氛。当时,作为一个积极抗日的宣传工作者,有责任起来大声疾呼,并指出抗战的光明前景,想要做一个文学写作的人,更应及时使读者眼里,看到中国人民抗日的真实图景,以加强人们抗日的信心,鼓舞人们的抗日斗志。……描绘那些‘在我们国土上随时随地发生着’的抗战斗争中的‘平凡的故事’,刻画千千万万人民中的一些‘平凡人’的觉醒,可以深入地使人们感觉到蕴藏在人民中间的抗日斗争的力量有多么巨大、深厚。”作家的这一创作理念十分明确的体现在了他的几篇小说里,穗青小说中主人公类似的行动轨迹:回归与出走,有着意味深长的象征意义。
一
作为抗战宣传工作者的穗青,肩负着宣传抗日,激励人们斗志的使命,同时他的记者身份又让他并不因为热情和斗志冲昏了头脑,他善于冷静客观地观察在战争年代农村的生活,普通人的苦难和行动,因此,他并不因为特殊时期的写作而将他笔下的人物理念化,小说中的人物总是有着平凡人无法避免的缺陷,诸如犹豫、关注物质、冲动鲁莽等。《脱缰的马》里庆根的莽撞和朴实的农民心理,《归来》中老张的沉默与乖僻,《在火车站上》姜尚志的谨慎,穗青的小说中从来不缺少形形色色的小人物的性格特征。而穗青小说里小人物的行动,也正说明了抗战本身改变了人们的思想,让人们选择了新的生活方式。
中篇小说《脱缰的马》是穗青的代表作,从这篇小说我们可以清楚地触摸到穗青的小说世界。《脱缰的马》讲述的是一个普通的农民的故事。庆根,原本是村中的放羊娃,在被抓了差,参加了抗战之后,有了丰富的阅历,思想也发生了变化。在一次请假回家时,故乡的落后、破败让曾经生活在其中而不自知的庆根感到难以忍受,但母亲的苦苦哀求让他留了下来,开始幻想充满希望的农民生活,不想村长和村中的富人老白向庆根的父亲提出“逃兵”的警告又让庆根无法安宁,最终选择了在一个清晨离开了家乡,回到了队伍。不难看出,《脱缰的马》并不是以故事见长的,正如李健吾所说:“作者在这个没有故事的故事里面追寻艺术的效果,绵密,经济,完全明白他的工作。”有评论认为:“作品细腻地展示了庆根探亲期间在‘去’与‘留’的问题上的心理矛盾与变化。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他最终决定离家归队。作品反映了那种在抗战中从小私有生产者的狭隘思想中挣脱出来的思想现实。”在笔者看来《脱缰的马》还有着更为深刻的文学意义,值得进一步的分析。我们看到,一开始在庆根的想象中,家乡是一个宁静的、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当他从山腰小径走下来,开始沿着山崖上一条平坦的大路向自己村里走去时,更坚定了这种感觉。看哪!那迎过来的那株孤独的老槐树,那倚斜的墓碑,以及将近村口的那处废弃的碾石,不是都无恙的在微笑吗?”作为一个处在战火前线的战士,家乡成为了一个理想中的休息之处,小说中描写的自然风景也衬托出了家乡作世外桃源的象征。但家的琐碎、生活的沉重冲淡了家乡的美丽,母亲的唠叨和家中生活的艰难让他的幻想暂时的破灭,家在此时有了更为切实的意义,母亲的一句“你竟不可怜我吗”让庆根决定留了下来,并计划着家的建设工作。于是在第九节里庆根的回忆和对未来的设想似乎让他彻底恢复了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心态,家的关键人物玉娃也适时地出现,正如李健吾所说:“作者不介绍玉娃,除非到了读者需要多了解一些玉娃的时候。最相宜的介绍正是作者挑选的辰光:‘静悄悄躺在他旁边的玉娃感到莫名其妙。’经济和准确是艺术最高的道德。”穗青非常重视小说情景和整体氛围,玉娃的出现和庆根就要开始的庄稼汉生活非常契合,作家就像一个忠实的画家,精心挑选着现实的形象,塑造着结构完美的画面。然而在庆根的眼里,家已经不是原来的家,村长和老白对他父亲提出了“逃兵”的问题,激起了他的怒气;他少年时的好友春生也从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了闰土般的有着沉重负担的农民,庆根终于发出了自己的感慨:“没有回家时,那么想家,回来后,什么都觉得讨厌,村子里的一切东西,除了老白底家外,无论是窑洞、土墙,甚至村口的小庙,都是破破烂烂的,人们底脸色也老是愁眉不展的,好像我出世以来就是这个样子;什么时候窑洞,墙壁才能整整齐齐的,人们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呢?”庆根不知道,家不是他想象中的家,参加了抗战队伍的庆根也不是以前的庆根,接受了外界的新思想和新的生活方式的他已无法适应传统农村的宗法规则,他只能,也必须选择离开,因为他不再是农业社会里被鞭打奔波的老马,而是有着崭新的思想的“脱缰的马”。从某种意义上说,《脱缰的马》再次描绘了五四以来中国现代性的启蒙思想在传统的农业宗法制度下,在内忧外患的现实中的遭遇和所受的阻力,即使是庆根这样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也能感受到现代性和传统的冲突。从这里可以依稀看到五四文学革命对穗青的影响,甚至可以看到鲁迅小说的影子,但这并不是说,战士庆根仅仅是发现了自我的意义,相反,庆根的行动动力更多的是来自保家卫国的理念,在那个特殊的时期,国家和民族的生死存亡高于一切:“只有赶走了日本鬼子,……坏人也不会存在,我们才能活,才能种田,才能安居,并且过活的更好……”从全篇对于农民的思想的表述来看,即使在抗战时期,这篇小说依然没有放弃思考中国农民的出路,没有用大一统的理念抹杀小人物的生存困境,《脱缰的马》同时也揭示了农民对于抗战的无知,处于生存底线上的农民要求的只是最基本的生存环境,成二婶不明白:“造反呀,夺江山呀,老百姓还不是还粮纳税,可是为什么打他呀!打就对了,为什么去年抽壮丁,今年又要支差,把人闹的心神不定;还说往后还要加粮款,还要支差,抽壮丁,真是……”然而,当他们意识到了不抗战就无法获得基本的生存条件的时候,看似愚昧的农民也会发出斗争的怒火。
联系穗青另外几篇小说创作,我们可以看到,出走——回归——出走,是穗青惯用的书写模式,《开小差》里当了逃兵的主人公回到了家里,希望恢复以前的农民生活,却被参加了妇救会的老婆和村里的妇女们赶回了部队;《归来》里的伙夫老张在离开了旧式的封建家庭之后,来到了战地工作队,新的生活让他无法适应,和助手闹意见而大发脾气,离开了工作队回到了老主人的家里,结果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适应逆来顺受的旧式生活,终于再一次出走,回到了抗日队伍中来。即使是以心理描写和环境描写居多的《在火车站上》,主人公姜尚志也隐隐有着一条心灵上的回归与出走的线索,回归是为了自己的生存着想,而出走则是因为抗战胜利的理想,为了整个民族的救亡。《火车站上》的第三节里,姜尚志回忆起在抗战以前自己的放荡生活,就像是庆根、老张这样的人像抗战以前的生活回归一样,普通人的生活不仅不伟大,有时还有些琐碎和没落。姜尚志以为“自己是一个懦弱的人。……近两三年以来,对于任何事物,除了放荡的消遣以外,却没有一点工作的兴趣,只知一味苟且,一味企求个人的快乐与安全,从不会像王振生这伙年轻的人们一样为了国家民族,甚至完全是为了别人的利益而出点力……”然而在小说的末尾,他却奋不顾身地抢救弹药车,英勇负伤。穗青着重要写的,是抗战对平凡人生活的改变和人们的抗争,他要给身在前线和后方的人们提升信心和斗志。在穗青的笔下,理想的坚持是一条曲折的道路,但他坚持用自己的写作给前进的人民大众们以鼓励。
二
穗青在刚开始写作的时候就显示出了他独特的艺术魅力,对于《脱缰的马》,茅盾这样评价:“他在这一篇里所表现的故事结构的谨严,人物心理的细到,都足以证明他不是一个没有才气的人”,李健吾也认为“《脱缰的马》的成就是卓越的,作者在这个没有故事的故事里面追寻艺术的效果,绵密,经济,完全明白他的工作。如若穗青不是真有其人,我几乎疑心这是一位老作家的化名。”穗青的小说以心理描写和环境、风景的描写见长,他善于观察人们的生活细节,并撷取来揭示出人物的性格;他更善于通过环境描写营造小说的意境,将人物和景物融合在一起,展示了山西的乡土风貌,使得小说有了一种自然之美。以群在《评〈脱缰的马〉》里写道“从作者底描写手法上,我们可以看出一个特点,即当他写景的时候,常常是配合人物底生活、心理活动,而适切无痕地将风景和人物结合成一片。因此,在他的笔下,写景不是为写景,而是为着写人。”是非常精准的评价。试看这一段:
“说庆根家乡在山里,是一点不错的。在这里就只有山。这些山总是连绵不断,在一泻无云的碧空下,万顷波涛一样向天际汹涌;近处的,爬虫似的愚蠢的拥挤着,起伏着,远方的,就像一抹轻烟般消融在天色之中。”
可以想见,这里的景色是作者的亲身感悟,作者用自己敏锐的感觉描述了吕梁山区的自然景色,他不仅热爱这土地,而且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体验,和这土地进行交流。风景在这里不是小说的点缀,而是小说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和人物一起构成了小说的意境。穗青是一位忠实于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作家,他的小说大多来自于自己的经历生活的所见所闻,他回忆说:“……这样的写作想法和激情,是来自我的生活与工作的实际。……它们是那么众多,以致往往变成了浑然的一片,变成了那波涛汹涌的洪流,使我感受到那无比巨大的力量,使我兴奋,也使我产生要写出它们的强烈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