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真实不再需要被说出。
亨利·德里（Henri Deluy，1931），法国当代诗人、翻译家。先后做过教师、记者、图书馆管理员。他创立了马恩河谷国际诗歌节，并任《诗歌行动》杂志主编。已出版十几部诗集和评论集。翻译过塞弗尔特、马雅可夫斯基、茨维塔耶娃等人的诗歌。诗作选自《法国二十世纪诗选》，伽利玛出版社，2000年（Anthologie de la poésie franaise du XXe siècle， Gallimard，2000）。
它闭上了眼睛。别回那儿。
大海是脏的。城市也是。真实是一种谣言。别玩儿轰动。
什么也看不见。
天冷了。天黑了。
二月的晚来的雪，
沿砖墙大量堆积，
脏乎乎的，被一层
薄薄的煤黑覆盖。
陶瓷蓝，深蓝（选节）
1
城市倒塌成灰，
你以为你能进入
死亡，习惯于死的
观念，你以为你能
让诗躺下，你以为谈话会
因此中止，你以为梦来自命运，
而变化，对称，属于缓慢的惊讶。
你同你的活尸走在一起。
2
呆着，一动不动，静静的。
着魔于不动和寂静。
活在一种永恒之中
这永恒不是我重复的
句子的永恒，这永恒
加入到金色的瓦铄。谦卑地努力做梦。
而寂静，就来自你。
3
因为真实是无用的，因为诗的真实就在诗里，
只在诗里，因为乡愁是一种无用的散文，应该
孤立诗句，孤立它的历史，并说出人们曾经想说的。
4
形式是基本的。形式
和色彩。色彩是
基本的。因为不该
惧怕重复，词语刚刚
触到它们能触到的。因为
诗是一种无用的散文。
七月八月二十四小时的爱
我期待她闲逛，咳嗽，
我期待她打哈欠，吐痰，摸
自己的喉咙，我期待她行走。
我期待一张混凝纸浆隔板。
我期待一张混凝纸浆隔板
让一点点的她走向我。
一场爱的风暴的
轻微擦伤远远不够。几声
呻吟是必要的。一个外表
是必要的。谁，变得一天比一天严厉，对别人的享乐。
“她要我亲吻她的嘴”
她要我亲吻她的嘴。
我用双手捧起她的头。
我抚摸她的脸。太阳穴。她还要我亲吻
她的嘴。
你说：
一切肉体，你啃
在一部分历史中。
而词语的卫生间仍然是想象的。
下雨了。
风景
一场蓝色的雾在身后留下
一阵寒冷的喘气。一张椅子被碰倒。桌子，在门旁边，挽着窗帘的背面。
当
大海退潮，云朵消失。
风景在树林之外。
我们不知道什么东西
已经被深刻地改变。
应该同哪一个抱成一团
自卫。
在源自词语的这种氛围里。
“曾经有过，”
曾经有过，在你的心脏附近，
一件裙子。在你的裙子上，有一朵花。
像一片嘴唇，有点强烈。
后来是片刻的
不确定。
再后来是我男人的丑陋——男人需要享乐。
“风把地平线逼向我们”
风把地平线逼向我们。
一股纸片烧焦的味儿。
比平常时候还要闷热。
你说有时候应该做爱
就像在学校里做实践劳动。不要怕年龄太小
或者太大。不要等到明天，或者某个好天。
或者某个冷天。
干吗非得是一个冷天？
“需要一个令人窒息的夜晚”
需要一个令人窒息的夜晚。只有木地板保存着一点点行动。应该接受事物像它们所呈现的那样。或者甚至像它们所呈现的那样去看见它们。
天空在一辆蓝色小轿车里滚动。
米歇尔·布托
树 才 译
一束微光
蜗牛的涎迹
在一株大黄的拱顶
露珠的放大镜
在旱金莲的伞中心
一只高脚杯的边沿
唇印
同样的颜色在一支扔弃的香烟上
一缕烟颤抖着从那儿升起
米歇尔·布托（Michel Butor，1926），法国小说家、诗人。“新小说”派代表人物之一。作为小说家，他写起诗来，反倒显得更加自然放松。他重视语言的自发性力量，往往抓住开篇第一句，找准一首诗的节奏，然后让想象力来推动诗句。他有多部小说获奖。此外，他还涉猎雕刻、绘画、音乐等。诗作译自《法国二十世纪诗选》（2000，伽利玛出版社）。诗作选自《法国二十世纪诗选》，伽利玛出版社，2000年（Anthologie de la poésie franaise du XXe siècle， Gallimard，2000）。
闪亮的眼睛
眼在眼里
心在手上
钥匙在门下
窗口开着
一声叹息的光阴
一个亲吻的声音
夜间的泪
火车返回
一束战栗
一个念头开花
在一条裂缝里
蜥蜴的舌头
在一块碎片前
紫色的光斑
在门廊的台阶上
水洼旁边
那条老狗来舔水
穿越大西洋的朗诵
同蛇一起爬行
滑进线条中间
同豹一起吼叫
阐释细微迹象
懒洋洋地躺在沙里
没入草丛
全身开花
同海豚一起跳水
航行在字里行间
从船帆上品味盐
迎着大风
呼气治愈苦恼
在亚特兰蒂斯① 的踪迹上
询问地平线
感觉到长出翅膀
适应面具和角色
同兀鹰一起翱翔
潜入废墟
抚摸头发
在所有的英雄心中燃烧
觉醒迷醉
①又译为大西岛。西方传说中，亚特兰帝斯是大西洋中的一座古城，后被淹没。
动物园
黑夜降临
栅栏重又关闭
大象梦见它的象群
犀牛梦见它的树干
河马梦见清亮的湖泊
长颈鹿梦见蕨类的叶簇
单峰驼梦见叮当响的绿洲
野牛梦见草海
狮子梦见叶丛里的簌簌声
西伯利亚虎梦见雪中的踪迹
北极熊梦见多鱼的瀑布
豹子梦见在月光中
闪过的毛皮
猩猩梦见香蕉树
被它们的紫色花压垮
鹰梦见阵阵烈风
在云朵的峡谷中
海豹梦见裂开的大浮冰
那移动的群岛
看门人的孩子们梦见海滩
菲利普·福雷斯特
余中先 译
菲利普·福雷斯特（Philippe Forest，1962年— ），法国小说家。现任南特大学比较文学教授。除了写作，还从事文学、电影和艺术评论。他有数部小说出版，其中《永恒的孩子》（1997年）已被译成中文出版（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唐珍译）。这里介绍的片断译自他的小说《然而》，伽利玛出版社，2004年（Sarinagara， Gallimard，2004）。
《然而》（片断）
诗说的是什么？它说的是时间的永恒灾难，生命的毁灭，而只有无限的欲望才能从中幸存。面对称霸世界的伟大的虚无之法则，人的虚假智慧只能俯首称臣。作为对屈服的一种交换，它允诺平静与遗忘。
故事讲述了一个被她孩子的死弄得疯疯癫癫的女人，孩子的尸体还抱在怀中，是如何去寻找菩萨，向他打听自己不幸的原因的。圣贤之人怀着怜悯，茫然的目光迷失在空无中，心中万念俱灰，已漂浮在千痛万痛不复再痛的巨大虚无中，他打量着年轻的母亲，问她：难道她不知道万物既有诞生就必有一天死亡，她在给予自己孩子光明的同时，就已向他承诺了坟墓的黑暗？故事还说，平心静气的母亲便把小小的尸体扔进了火堆，接着，她就走向了真理那永远鲜活的巨大光明。
当一茶①的父亲临终时，他写道：常言道，万物有生必定有死，大地之上任何的相遇只是一种永别，
①小林一茶（1763-1827），日本俳句诗人，本名信之，通称弥太郎，一生坎坷多难。他的俳句风格独特，是一种朴素中带伤感，诙谐中带苦味的生命感受。这话真的没错——这一切还只是俗套的睿智，就如哲学与宗教所兑现的睿智。但是，在他生命最黑暗的时刻，一茶看着自己的妻子痛哭流涕地趴在孩子的尸体上，不禁感到衰老和无奈，他从曾共同生活过的这个年轻女子和这个小姑娘身上，接受了一个比任何别的真理都更深刻的真理。一茶讲述道：“母亲俯在孩子冰冷的尸体上，悲痛呻吟。我了解她的痛苦，但我同样知道，眼泪总归无用，流过桥下的河水一去便永不复返，花儿一旦枯萎便永远失去了鲜艳。然而，我所能做的事中，没有一样能让人类之爱的纽带松散。”
于是，在这一时刻——仅仅只是在这一时刻——一茶写出了诗，诗曰：
露水的世界——一个露水的世界——然而啊然而
诗说的是什么？它说的是时间永恒的周而复始——除此便无其他——撕扯和拆解的时间，但它同时又在世界令人窒息的空间中打开了一个缺口，得以有一种新生活的可能意义渗入，到那漆黑一团的绝望中。
一茶为他女儿的死而写的诗，没有人能真正说出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基本的，都被他悬置了起来。用几个词，他说出了时间的法则——它把世间一切活物都看成如同在朝阳中消逝的晨露，并无多少物质。但是，面对这一法则，诗歌让人们明白，它是在人的心中不会完全消散的某种东西。
对诗歌，对生命，那些自以为有相当的话语权威的人会说，它们表达的是同一个空洞、无用的真理，一切皆为尘埃与蒸汽，海市蜃楼，一瞬间反照出在空间中的毫无深度的存在，同样的虚无等待着我们所有人，我们珍爱的肌肤复归于尘土，作为结局，惟一可行的智慧教导人们，势不可挡的必然性会把他们所曾喜爱的一切，化为冰冷的泥土，而他们惟一值得骄傲的辉煌，在于揭示出，万物最终走向虚无。
一茶对这一切无所不晓。是的，生命中有长久的、没完没了的痛苦，有让时光一日复一日地流逝的枯燥乏味的老一套肉体活动，有时间的折磨，有它那缓慢的恐惧效果，有一一消解的所有那些最真实的感受，有在最黑暗的夜晚中可怕的孤独，随后，在一个麻木不仁的清晨的垂直光线中，有一个孩子那平躺着的、没有生命的可爱躯体。没有人能说不知道这一切，然而，最后的一个字还没有完全说出。当一切结束时，某种东西仍还在坚持，背着真理，在无限的欲望中。
当然，一切皆为虚无。但是一茶又说：
然而
尚德兰
树 才 译
石头的晕眩
1.门槛
石阶颤抖
你用脚步试探
这么多生命，空洞
不用剪刀，不用雕刻刀挖掘
石头的记忆
小心翼翼
你落脚
很轻
比轻还要轻
2.雕像
答北岛
在水上
尚德兰（Chantal Andro），法国当代诗人、翻译家。巴黎七大副教授，执教20世纪中国文学和翻译课程。曾获文学和艺术骑士勋章。尚德兰尤其关注“朦胧诗”以来中国新诗的探索和演变，对中国当代诗歌的法译作出了重要的贡献。2004年，她与Martine Vallette-Hemery合作，翻译出版了《天空飞逝：中国新诗选》（瑟伊出版社）。诗作选自刊物《欧洲》，2000年（Revue Europe， 2000）。
风吹动数千蜡烛
雕像做着梦
她瞎了的双目
映照天空，白色转向里面
她看见海底下星辰铺砌的古道
她冥想……嘴里满是雪
她说话……
石头喉咙为寂静所伤
每一个词打开一种晕眩
3.沙玫瑰
一粒沙凝固沙漠的下坠让无限在它之上翻倒
向风挑战
皱折，卷边，沉积数千年的花瓣始终在时间的中心盘绕
一朵玫瑰
在沙漏里
同一粒沙
是时间的另一尺度
4.石头的晕眩
无：
一口气息的空洞
一次欲望的曲线
空间保存
你的在场
音乐
雕刻这无形的肉体
祛除
这些石头的晕眩
在公交车上
在乘客的皮肤上
橱窗的文字
渐次滑行
刺花纹
一闪而过
外面
风雨抹去一切标记
返回自身
捕捉词
那词的圆
圈住飞逝的世界
云
云经过时，
带着这种随意的缓慢
或佯装的匆忙，
形状同风的任性有关，
经过的是虚有，
超然
你望着云
云的脚步在你身上挖一座坟
内省
风
无声，带走鸟儿鸟翅在那儿哆嗦，向着夕阳
十一月
抓住了所有时辰关紧它光的篱笆
蓝在飞逝：水，天空
蓝在飞逝：你的眼神
这蓝变成了
一个炽烈的点
它沉陷
集中
暗下来
在我的内心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