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史记》对中国古典小说、戏剧的影响
《史记》与小说和戏剧虽说是不同的艺术门类,但是它们之间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下面对之作简要阐述。
一、《史记》与中国古典小说
1.《史记》与中国古典小说的渊源关系
说起中国古典小说,人们就会想到中国古老的神话。其实,中国古典小说是从唐传奇来的,而唐传奇又是从史传文学来的,所以,中国古典小说与《史记》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一点与西方小说的发展不一样。西方小说的发展则是由神话到史诗到戏剧再到小说的。下面作简要分析。
在中国,先秦文化是以史官文化为主线的,而史官文化又源于原始时代的巫术文化。章太炎《书·清儒》说“上古以史为天官,其记录有近于神话”,“古史多出神官”。直到春秋时代,史官依然身兼巫官的职事,他们“司天”、“司鬼神”、“司灾祥”、“司卜筮”范围十分广泛。因此,《隋唐·经籍志》史部总序说:“夫史官者,必求博问强识,疏通知远之士,使居其位。百官众职,咸所贰焉。是故前言往行,无不识也;天文地理,无不察也;人事之纪,无不达也。”“史”成为古代的学术总汇,一切著述都属于史,正如章学诚在《文史通义·易教上》所说:“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不仅如此,近人刘师培《左外集》卷八《古学出于史官论》亦云:
《汉书·艺文志》叙列九流,谓道家出于史官,吾谓九流学术皆源于史,匪仅道德一家,儒家出于司徒,然周史六以及周制周法皆入儒家,则儒家出于史官。阴阳家出羲和,然羲和苗裔为司马氏,作史于周,则阴阳家出于史官。墨家出于清庙之守,然考之周官之制,大史掌祭祀,小史辨昭穆,有事于庙,非史即巫,即墨家出于史官。纵横家出于行人,然会同朝觐以书协礼事亦太史之职,则纵横家出于史官。法家出于理官,名家出于礼官,然德刑礼义,史之所记,则法名两家亦出于史官。杂家出于议官,而孔甲盘盂亦与其列;农家出于农稷,而孔安国书册参列其中;小说家出于稗官,而虞初周说杂伺其间,则杂家、农家、小说家亦莫不出于史官,岂道家云乎哉?
这就是说,战国时代的百家之学也是从史官文化发展而来的,史官文化覆盖了一切。由此说来,历史著作成为后代各种文化的渊源,它本身也记载着一些神话,加上当时文史不分的情况,就产生了像《左传》、《国语》等一类的史传文学。《史记》继承了《左传》和《国语》的叙事和写人的风格,开创了以人为中心的传记体形式。在《史记》的影响下,汉魏六朝时期产生了大量的杂传作品和志怪、志人小说,它们是史传文学到唐传奇的桥梁。程千帆先生指出:“西汉之末,杂传渐兴,魏晋以来,斯风尤甚,方于正史,若骖随靳。其体实上承史公列传之法,下启唐人小说之风,乃传记之重要发展也。”实际上,志怪、志人小说亦属于杂传作品,是受史传影响而产生的。刘知几《史通·杂述篇》云:
国史之任、记事记言,视听不该,必有遗逸。于是好奇之士,补其所亡,若和峤《汲冢纪年》、葛洪《西京杂记》、顾协《琐语》、谢绰《拾遗》,此之谓逸事者也。街谈巷议,时有可观,小说言,犹贤于己。故好事君子,无所弃诸,若刘义庆《世说》、孔思尚《语录》、阳松《谈薮》,此之谓琐言者也。……阴阳为炭,造化为工,流形赋象,于何不育。求其怪物,有广异闻,若祖台《志怪》、干宝《搜神》、刘义庆《幽明》、刘敬叔《异苑》,此之谓杂记者也。
刘知己虽把历史与小说混为一谈,但他的看法有助于我们认识杂传以及志怪、志人作品的特征,这类作品无疑是从史传中分流出来的,既受史传影响,又独立成篇,兴盛一时,为唐传奇的成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李剑国先生在《唐前志怪小说史》一书中列举大量事实证明了“志怪小说是从史书中分化出来的。”而像《世说新语》这样的志人小说,据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考证,其中有不少名人轶事属可信事实。从唐前小说的实际来看,大都与史有密切关系。就《汉书·艺文志》所列“小说十五家千三百八十篇”来看,也足以看出其中的渊源关系:
《伊尹说》二十七篇。其语浅薄,似依托也。
《鬻子说》十九篇。后世所加。
《周考》七十六篇。考周事也。
《青史子》五十七篇。古史官记事也。
《师旷》六篇。见《春秋》,其言浅薄,本与此同,似因托之。
《务成子》十一篇。称“尧问”,非古语。
《宋子》十八篇。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
《天乙》三篇。天乙谓汤,其言非殷时,皆依托也。
《黄帝说》四十篇。迂诞依托。
《封禅方说》十八篇。武帝时。
《待诏臣饶心术》二十五篇。武帝时。
《待诏臣安成未央术》一篇。
《臣寿周纪》七篇。项国圉人,宣帝时。
《虞初周说》九百四十三篇。河南人,武帝时以方士侍郎号黄车使者。
《百家》百三十九卷。
班固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尽管他所说的“小说”与现代小说概念相去甚远,但也反映了小说的最初状态,由他所列的十五种小说,大部分是以历史命名的。章太炎云:“周秦西汉之小说,似与近世不同,如《周考》七十六篇,《青史子》五十七篇……与近世杂史相类。”我们上引刘知几《史通·杂述篇》所列魏晋时代的志怪、志人等小说,基本也都与史有密切联系。
再从人们的审美观点看,一般人总是喜欢以“史”的标准来衡量、评论小说。夏志清先生在《中国古典小说导论》中认为:“中国的明清时代,作者与读者对小说里的事实都比小说本身更感兴趣。最简略的故事,只要里面的事实吸引人,读者也愿接受。……他们不信任虚构的故事,表示他们相信小说不能仅当作艺术品而存在:不论怎样伪装上寓言的外衣,它们只可当做真情实事,才有存在的价值。它们得负起像史书一样化民成俗的责任。”正由于这种审美观念的影响,人们评论小说时动辄以“班、马史法”来相许,“盲左腐迁”也成为小说评论家常用的术语了。那么,之所以有这样的审美观念,也正说明小说与史有一种密切的关系。史是基础,为小说及小说评论产生了深远影响。唐代传奇是继承前代史传传统及杂传(包括志怪志人小说)成就基础上发展成熟的。在它之后的小说,如话本、讲史等,与史的关系也十分密切,即使到长篇章回小说《水浒传》、《西游记》等也未脱离传记的影响。
如果把史传到小说的发展过程作一简要归纳的话,可以说,小说走过了一个由实到虚的过程。历史重真实,史传则是在真实基础上加进了文的色彩,即以真实为生命,以虚为衬托。到了传奇小说后(包括历史演义小说等),则是“三分事实七分虚构”,以虚带实。直到最后,成为纯粹的小说,即完全以虚构为手段描绘人物,把这个线索用图式表示,即为:
实(历史)→实·虚(史传)→虚·实(传奇及讲史、历史演义)→虚(纯小说)
2.《史记》与中国古典小说描写人物之比较
“人”是传记与小说描绘的对象,是它们创作的纲。因此,二者写人有很多共同之处。
首先,所写人物都富有个性,富有典型意义(关于《史记》写人参见前面“写人艺术”)。较之传记,小说在刻画个性化人物方面有更大的优势。所写人物既可以是历史上实有的,也可以是自己虚构的人物。古典小说要起到惩恶劝善的作用,主要是通过富有个性、又富有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来完成的,小说中那些侠客、义士、忠臣等等,都具有普遍的教育意义。如果缺乏个性,不仅失去美感作用,也失去教育意义,因此,小说更为注重人物形象的个性。
其次,二者都要进行拟言或代言,合理想象。也就是说,都有艺术真实的一面。一般来说,传记文学所记述的是真人真事,真实是它的基础,这是一种“真”。还有一种“真”,即艺术的真实。传记作家根据历史事实,在符合生活逻辑、符合人物性格的前提下,对所写事件进行合理的艺术发挥,使历史的“真”显得更为形象、生动。为此。作者设身处地,替人物拟言代言,使读者如闻其声,如临其境。钱钟书先生对此有精辟的分析:“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其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记言特其一端。”“《左传》记言而实乃拟言、代言,谓是后世小说、院本中对话、宾白之椎轮草创,未遽过也。”《史记》在刻画人物形象时,往往采用以虚补实、以艺术之真补充历史之真的方法,写出人物该说的话,该做的事,甚至写出他们的心理活动。这给古典小说虚实相生、寓实于虚的方法创造了良好的基础。当然,在这一点上,传记与小说只是“相通”而不是“相同”。小说的特点,如金圣叹所说是“因文生事”,可以进行虚构,具有更大的想象自由,不像传记那样是“以文运事”传记与小说在想象上的“相通”,目的都是为了避免人物的概念化、公式化,以达到生动传神的目的。
再者,《史记》与小说都以人作为描述对象,所以,在体裁上大都采用纪传体形式,从篇名到整个艺术结构,都有相通乃至于有相同之处。自从司马迁开创纪传体写人的形式后,历代正史沿袭不易,杂传作品也继之不绝。这种形式的特点在于:它以人为中心来组织材料,不受时间、空间的严格限制。故事性很强,而且有曲折、有波澜,引人入胜。小说,从篇名到结构,都与《史记》相仿。唐传奇是古典小说的成熟期,我们看它的篇名:《柳毅传》、《霍小玉传》、《南柯大守传》、《李娃传》、《莺莺传》、《长恨歌传》、《古镜记》、《枕中记》、《秦梦记》等等,离不开“传”、“记”二字,而且都以人作为主要对象(个别夹杂着志怪),故事情节曲折动人。唐以后的小说如《水浒传》、《好逑传》、《石头记》(《红楼梦》)、《儿女英雄传》一类的小说,还要与“史”沾个边。这些小说在形式上与《史记》确实有相同之处,只不过篇幅比《史记》长而已。即使像《聊斋志异》这样的志怪小说,也“以传记体叙小说之事,仿《史》《汉》遗法。”当然,比起《史记》,小说在情节安排上更曲折生动,人物线索也更为复杂。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水浒传》一个人出来,分明便是一篇列传,至于中间事迹,又逐段逐段自成文字。亦有两三卷成一篇者,亦有五六句成一篇者。”《水浒传》就是一百零八人的列传。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也说:“《金瓶梅》是一部《史记》。然而《史记》有独传,有合传,却是分开做的,《金瓶梅》却是一百回共成一传,而千百人总合一传,内却有断断续续、各人自有一传。固知做《金瓶梅》者,必能做《史记》也。”他们这些评论,对我们认识传记与小说的关系,确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3.《史记》与中国古典小说叙述方法之比较
从叙述方法上看,二者一般都采用第一或第三人称,作者本人时而幕前,时而幕后,无处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评。这是一种立体化的叙述方法。
所谓无处不在,是说作者在刻画人物形象时,能够全面掌握所写人物的活动,人物活动在什么地方,作者的笔墨就跟在什么地方,空间位置的变化并不影响作者的叙述视线。《史记》写重耳走亡,作者的笔墨跟着重耳走过了狄、卫、曹、宋、郑、楚、齐、秦等国家,最后回到了晋国,重耳所经历的每一件事作者都了如指掌,这样,就写出了重耳的性格发展史。与《史记》相比,小说的容量更大,因此,空间变换也更频繁,但作者也能站在最高点,鸟瞰一切,时而在此,时而在彼,知此知彼,全方位介绍。小说中常用“树开两枝,话分两头”、“且按下这头不表,单说……”这样的话作为空间转换、人物转换的重要枢纽,使读者的视线也跟着他不断地变化,清晰地了解各方情况。
所谓无所不知,是说传记作者和小说作者全方位了解人物所处的时代环境,人物的家世,所写人物与其他人物的关系,人物一生的命运,等等。要想把这无所不知的内容写进作品,作家须具备多种能力,像回忆、想象、联想等。《史记》给刘邦立传,作者不仅知道他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国君,也知道他是一个极为渺小的无赖小人,不仅知道他“人”的一面,而且知道他“神”的一面。所以作者笔下的刘邦,是一个极有个性的人物形象。传记如果达不到无所不知的程度,那么,所写的人物就不一定丰满,显不出人物的全貌。无所不知,也包括知道人物的内心世界,与他同呼吸共命运。小说作者的无所不知,除了与《史记》有相同之处外,更重要的是在内心刻画方面比《史记》有长足的发展。尽管《史记》有独特的刻画人物心理的方法,但它毕竟有限,是在忠于事实前提下进行的合理想象。小说由于不受这个限制,所以就可以从容地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因此,小说中有大量的心理描写,在长篇小说中更是如此。想象、联想、乃至于幻想,对于小说作家来说显得尤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