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三称心如意娶了绝色女子冯彩云的这年夏天,碛口的黄河上发了一次百年不遇的大水。黄河在碛口一带是被称作“老爷河”的,简称老河。因为在黄河人家眼里,它横冲直撞,汹涌澎湃,动辄冲毁房屋,淹没良田,还坏人性命,这脾气德性,简直跟老爷子发起怒来一模一样。但碛口的繁华,碛口经商人家的富庶,也全凭了这条老河。老河至碛口,四五百米宽的河道骤然收缩不到百米,落差达到十多米,暗礁林立,涛声如雷,把式再好的老艄也闯不过去。这就是碛口地名的由来。而在碛之上,平缓的水流映照着山色树影,宽宽的水面形成了泊船的天然良港。清朝乾隆年间,一场大水冲毁了附近的集贸重镇侯台镇,侯台镇上经商的客户们纷纷把店铺迁到了老河边上的碛口。碛口靠着老河水运的优势和陆路交通的发达,形成了一条水运可北达至包头,南至潼关、风陵渡,陆路可上太原、京津,南下郑州,东达济南的黄金通道。碛口镇有黄河南北而带,东有湫水河蜿蜒而来,两河交汇,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镇。地面有限,地如黄金,镇上的商铺是一家连着一家,实在建不下了,便向背后的卧虎山上发展。窑院一层接一层,窑院与窑院之间用十几条宽敞的石砌小巷连接,商家之间的来往和骡马骆驼的运输是十分方便的。从早到晚,三千多个坐商行商,忙忙碌碌,订货、批货、零售、讨账。迎客的,问安的,隔着人头打招呼,嘈嘈杂杂又十分红火。几百年来,任凭世事如何变幻,碛口镇却犹如世外桃源,始终一派“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太平盛世景象。
碛口的人就这样守着老河过日月。有时怕水,有时也盼发大水。老河发大水在碛口人眼里几乎算是喜事。只要进入汛期,谁家不是半夜睡不成个囫囵觉,就等听那隆隆的声音挟着河谷里的风滚过地表,就知道水下来了,就能捞河柴河炭了。这不,一听老河涨大水了,连商家也是只留看门的,其余的一律放假,条条小巷里都像煮沸了的饺子锅,人们都吼叫着涌向河滩。这冯彩云听得外面杀反天地,不知道碛口镇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又不敢出门窥探。一来呢,是刚做了新媳妇害羞;二来呢,结婚时人家就立了规矩,女人家是不能自个在街上随便走动的。冯彩云是个知书识礼守妇道的人,任凭碛口沸反盈天乱成一锅粥,也不肯出门探个究竟。
忽然门环敲得震山价响,一个粗声大气的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叫彩云开门。彩云一听,像是李三的本家婶子陈婶。新婚那夜,缺亲少故的李三就有个陈婶了,按照当地的风俗,陈婶给彩云做的吃了一碗“没头子好面饺子汤”。碛口人管“白面”叫“好面”,“没头子好面”是将拉面两端捏在一起,形成一个圆圈,意味着夫妻生活永远没有尽头。饺子就取个圆满的意思。一听是陈婶,彩云放心了,起身出屋拉开了门闩。
“快,老河发大水了,冲下来好多炭,李三正在河里捞呢。带上笸篮,快捞河炭去呀!”陈婶浑身浸湿,显然刚从河边回来。
这是老河边上最壮观最激动人心的场面了。这次上游神木、府谷一带许是下了特大暴雨,老河水量比平时增加了十来倍,挨河近的人家已经进了水,河滩里、沟坪上几百亩水浇园全被淹没了。可河里滚动的、冲向岸边的,全是黑压压一大片一大片的炭,全碛口镇的人不分男女老幼都倾巢出动了。附近村子里的人也全涌向了碛口。这儿有浅滩,好捞河炭。柳条编的筛子、笸篮,麻绳结的“骆驼托子”,一股劲地从水里往出挖炭。人手多的人家占便宜,最壮的男人站在水里捞,个个脱得一丝不挂,挖满了一筐递给儿子或婆姨,弱的劳力就把最后一道关,将几传手传过来的炭倒在岸边,再迅速将工具递回去。女人们穿着长裤,但泡得稀湿,男女老幼几代人混在一起,大家只管老河夺食,谁也不感到害羞。手脚慢一点就不顶事了。发水好的时候,一年能捞下三四年烧的炭呢。老河边的人家就得靠水吃水。那时从煤窑里挖出来的炭不多,人力运来贵得怕人,庄户人家哪能买起炭烧?就指望老河发一回水,把一年的炭送来哩。
冯彩云跟着陈婶颠着小脚来到岸边,河里全是黑森森的炭和黑森森的人头,没陈婶引着,谁能认得自家男人?像她这样的新媳妇,又哪敢像老皮老脸的那些个乡下女人满嘴荤话,逐个去辨认自家的男人!陈婶老汉是跑河路的老艄,出船去了包头,于是三人搭伙捞河炭,讲好了捞起来分给陈婶一半。
彩云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河。那天从米脂跟上李三回碛口,坐在船上看见水就觉得头晕,岸边的山好像掉进水里一样,一股劲地在眼前游。掌舵的李老艄一看这女子好像没坐过船,就让她坐在船中间,搬住船帮看远处。可彩云还是害怕,那搬着船帮的手心里全是一把一把的汗。说这河厉害,它就是厉害,有的像房子一样的大炭也被推下来了。
约摸一刻钟工夫,河水渐渐小下去了。老河岸边,堆起了座座黑色的小山。炭上面,有的压着烂袄烂裤,有的盖了破边的草帽,有的连女人家的红腰带也解下来压上去了,总之能用的物件全放在最上面,这样每座炭山上都有了每户人家做的标记,人们可以放心地往回担了,谁家也担不错。满河滩的人都腰酸背痛,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全是泥道道,滩边散发着一浪一浪的泥腥味。有的婆姨们已经回家做饭去了,汉子们用粗瓷大碗吃一海碗红面擦尖,接着还要往回担哩。李三年轻,陈婶也力大膀圆有一副好力气,彩云只管把他们捞上来的炭倒在地上就行。饶是如此,还浑身发酸。那李三娶了冯彩云心里正开莲花结牡丹,干起活来竟像个不要命的。挖完一看自家的炭山并不比人手多的人家差多少,那过日子的心劲就在体内奔涌,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蛮力。
彩云还是穿着母亲在世时给缝的月白纺绸褂子,脸上没糊上多少泥,褂子却被黄泥汤汤淋了个稀湿。走得急,没换下好衣服就上阵了,看着袄子脏成这样,心疼得了不得,却不敢往外带相。额头上的汗水把一缕刘海给贴住了,湿褂子裹在身上,腰是腰,胯是胯,好看的身材一下就显示出来了。由于紧张和劳累,一张脸红扑扑的,就像白玉底上忽然抹上了一抹烟霞。要命的是那眼,都说河炭黑,彩云的瞳仁仁,像两点深不见底的黑漆点点,河炭比起来还要发灰哩。刚开始捞炭的时候,人们只顾抢炭了,现在炭堆在河滩上,谁也抢不走,于是,闲下来的人们就有了功夫瞎瞅眼,这一瞅眼,冯彩云就遭殃了。开始有几个人指指点点,接着满河滩男男女女的目光锥子一样全盯过来,只要落在身上的,那是再也挪不开半步。闻说李三娶了个天仙女,娶的那天,人家用红盖头盖着,用花轿抬着,留给人的只是胡乱猜测与无限遐想。现在冯彩云就站在湿淋淋的滩里,可不是由人看个够!瞧她的男人们,把心尖尖瞧成了疼的、软的。人嘛,一样的鼻子一样的眼,搁人家身上怎就那么好看,没一点点毛病呢。
彩云发现人们在看自己,浑身不自在,李三也瞧出了端倪。他晓得自己把米脂县里的貂蝉给要了,把皇帝的福也给享了。彩云这女子,他李三说啥听啥,温顺得像一只羊羔羔,叫人疼爱得受不了。现在这么多人看他的心尖尖,李三觉得这么多贼眼保不住有些个坏了心眼的。陈婶也觉得炭捞上来再让彩云守在河滩里不是个事。陈婶对彩云说,俺们两个担炭,你回去给咱做点硬实的,硬气活没有硬饭撑着干不成。风摆杨柳般的彩云在满河上无比留恋的目光中走出去好远,人们还咂着嘴没回过神来。这一年的洪水,给碛口镇送来了三年也烧不完的河炭,也让冯彩云的美貌传播得更加遥远。甚至连祁县、太谷、平遥的商家子弟,都知道碛口镇上出了个活貂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