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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碛口镇上尽出奇人奇事,且不说那冯彩云如何轰动,单说离这碛口镇上一箭之遥的侯台镇,蓦然一天也冒出了个叫侯荣茂的人物,亦令人称奇一番。

侯台镇早年间是个集镇,碛口商家原来就在这里经商的,生意买卖兴隆了多少年。清朝乾隆年间,从湫水河上下来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水,那侯台镇在湫水河的冲积扇上,一下就被冲了个踪影无存。经商的商家后来去了碛口,住户人家却依旧生存在祖祖辈辈居住着的侯台镇上。只是没了商业,不比从前的繁华,冷落萧条了许多。那侯荣茂家在镇上是有名的贫寒人家,山梁上种着几亩薄地,一年也产不下几粒米谷。一双半老爹娘,一个半大小子,日子过得很是辛苦。

日子过得艰难,侯荣茂却是大孝子。爹娘老惦念给儿子娶一门亲,可说来说去,人家都嫌侯家穷,一直说不下个媳妇。以后媒人来上门,侯荣茂干脆对媒人说别费心了,俺就跟老爹老娘过日月呀。侯荣茂看见爹娘可怜,有一点好吃的都打点了媒人,与其这样,还不如让老爹老娘填饱肚子呢。那侯荣茂春天自去种地,夏天农活少,就瞅眼给别的人家打短工。村里人起窑盖房,红白喜事,凡用着人手的,他就去帮忙。秋天再怎么着,地里也有几粒收成,他又爬南梁山去收秋。到了冬天,白毛风从河川里刮下来,刮得脸像鞭子一样抽打,别人家都蜷缩在热炕头边拉家常,侯荣茂却不怕冷,肩上挎一只大笸篮,笸篮里放一只小炭钎,在冷风地里去拾粪。碛口镇上商家多,养的牲灵也多,若勤快些,一天拾两笸篮。自家地里来年春起就有了肥,长得庄稼也好些。

这年冬天,天才麻麻亮,侯荣茂就提起笸篮要走。娘在炕上一个劲地咳嗽,以为是自己的惊叫让儿子睡不成了,心里难受得要死。别人家的孩子凭爹娘享福,自家的孩子却跟着遭罪,王氏的心里恨不得自己死了,好给儿子减轻点负担。但儿子是个大孝子,说这话会伤孩子的心。见孩子这么早就要出门,侯王氏心疼得要命却没吭声,眼看儿子闭上柴门出去了。

侯台镇听名字叫镇,自从商家们搬到碛口镇上去,其实就是一个村,是不能算作镇的。侯荣茂从自家院里出来,村里的街面上果真空无一人。他沿着村里的小道出了村,来到了官道上。官道是驼队的必经之地,路上牲灵多,好拾粪。

官道上也是空无一人,黎明的风有点刺骨,侯荣茂的棉袄穿了好几年,里面的棉絮都团成一堆一堆的,有的地方薄,有的地方干脆就摸不上棉花。脚上的鞋补了又补,棉布拼起来缝制的袜子抵挡不住锥心的寒,脸上和耳朵都冻得通红。侯荣茂对老娘说起早了好拾粪,其实是老娘整夜的咳嗽叫人心里难受。明知是病,却连药都抓不起,就这么拖着。侯荣茂背着爹娘掉眼泪,做梦都想着有钱了一定先让爹娘过上好日子。

走了一段路,地下扔着个褡裢。侯荣茂看那褡裢簇新簇新的,心想谁这么不小心,起早就把个褡裢丢在大路上。一面弯腰去拾,谁知这一拾吓了一跳,褡裢沉得很,把腰也闪了一下。第二回用劲拿起来,解开袋口看了,里面竟是白花花的锭银。

侯荣茂按住怦怦直跳的心,他也不知道一锭是多少两,里面到底有多少锭,反正褡裢里全是银子。摇一摇头,不像是做梦,一时间也不觉得冷了,左顾右盼一番,见路边有个菜园子,此刻回头四望,依旧道路冷清,不见人影,就把褡裢压在了菜园子的石槽地下。

做了千遍万遍的发财梦突然来了,侯荣茂却没了梦见银子的欢喜。他站在道上跺跺冻得发疼的脚,全然没了拾粪的心思,心下不停地盘算,想丢银子的会是什么人,若是东家吧,那就不太打紧,若是出来办事的小伙计们,那还不让东家给开革了?又一想,丢银子的不应该是东家呀,东家们才不出来在路上跑呢,你见那碛口镇上的掌柜们除了三年回家一省亲谁在路上奔波过?准定是东家打发出来的小伙计们给丢了。嗨嗨,这么重一包银子掉在地上却不知道,这个人也太马虎了吧?七七八八盘算了十来个来回,侯荣茂却没想过将它拿回家就再不用过那苦日月了。原来这侯家虽说贫穷,做人在村里一向刚骨,侯荣茂自小受父母调教,行为举止却高出旁人许多。只是侯家穷,在村里太不起眼,任你是块金镶玉,也难遇上那慧眼识珠的人。

侯荣茂在冷风里憨憨地等了一个时辰,才见一个人从东面官道上急急而来。看见侯荣茂肩上挎着笸篮,站在冷风地里缩手跺脚地呵气,急忙赶在跟前,问可曾看见一个白布褡裢?侯荣茂生恐弄错,一包银子让人骗了去,脸上却是一脸迷茫:“褡裢?你的褡裢什么时候丢的,俺在这儿拾粪都有一个时辰了。”

来人见拾粪的小伙子不说看见,也没说没看见,左右环顾再无旁人,只得再问:“小兄弟,俺是从太谷来的伙计,俺东家让俺碛口镇上进些皮袄,谁知到了碛口这货断了档。货没买着,银子也丢了,回去可咋交代呀!”说罢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哭将起来。

侯荣茂一看果真是此人丢了银两,忙不迭说:“快别哭了,俺是拾的一个白布褡裢,里面装的却也是银子。只要你说对了数目,俺就给你。”

那人不哭了,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个穿得再破烂不过的小伙子。看他穿戴如此,怎不将银子拿回家呢?莫不是骗俺吧?

侯荣茂看出此人的疑问,就催他报出银两来。那人说褡裢里装了二十锭白银,就是你们碛口镇上“分金炉”家冶炼的整锭银子,有字号为凭。褡裢是白布的,褡裢的四个角上用红丝线绣着不大的四朵梅花,是俺们太谷“万合成”家的记号。

侯荣茂跑回菜园子,赶紧从石槽底下扯出褡裢,一看果如小伙计所说,四个角上各绣着一朵精致的梅花。打开袋口,点了点,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整整二十锭大银,白晃晃的,刺眼。

那伙计见银子失而复得,却又不要了,对侯荣茂说了一番也叫人吃惊的话:“银子既然由你拾的,就是你的,但你须跟俺去一趟太谷,面见俺们东家,洗清俺贪银的冤名。”

侯荣茂没想到世上还有此人,巴巴地赶回来哭着寻银子,银子到手却又不要了,只为图了清名。就对小伙计说道:

“俺要贪银子,也不会在这大寒地里挨冻等你一个时辰。银子你拿回去,俺家里有娘老子要照顾,才顾不上跟你去什么太谷呢。”

“小兄弟,俗话说,为人要为彻,杀人要见血,银子你都不贪,何惧走这么一程?俺们老东家那是太谷城里鼎鼎有名的大善人,开的也是过载店,生意不比你们碛口镇上任何一家差。出去开开眼界,来回的脚程俺断不叫小兄弟受罪,俺雇个驴马车,咱一路同行如何?”

经不住那小伙计再三央告,侯荣茂回家来,也没告诉爹娘自己在路上拾到银子的事,只说早起去拾粪,碰上那碛口镇上的一户商家去太谷送货,人手不够了,问他愿不愿意走一趟,还能赚几个银两,就回来问爹娘来了。侯家乃是跌倒捡不到一分的人家,见有这等好事,哪有个不愿意让儿子赚钱去的,只是觉得儿子穿得过于寒酸了些,怕被人小瞧了去。侯荣茂自己却不在意这些,穿戴一贯如此,也没什么好打点的,一身破烂衣服就坐在驴车上,彼此这才问过姓名。原来那小伙计叫曹翰珍,不仅识字,还打得一手好算盘。一路上,自然说些彼此的风土人情,倒也不觉寂寞。

赶了七八天脚程才到太谷,侯荣茂打小没出过这么远的门,觉得世面原来如此之大。那太谷的过载店大得很,门匾上写着鎏金的大字叫“万益栈”,侯荣茂不识字,是曹翰珍读给他听的。老东家果真像个大善人,虽说年龄已在花甲之外,但一张面皮白净得很,看人的时候就带着笑,两眼眯成一条缝,叫人看着无端地觉得亲。曹翰珍口才不赖,一下就把事情讲清楚了。老东家听完也是睁大了眼,看着小子穿得这么烂,端眼再望,就看出了点名堂。侯荣茂方面大耳,一张标准的国字脸,面相开阔,这幅长相怎么都不该穷酸,却像个胸有丘壑的奇才哩。老东家问可曾识字,侯荣茂直摇头;问他可会打算盘,也是直摆手,问来问去,除了拾粪种地、提泥搬砖,别的武艺竟是一概不会。老东家再次眯上眼,水烟袋抽得呼噜呼噜响,沉吟半天才抬起头来,再问侯荣茂可愿意留在“万益栈”当伙计?

侯荣茂以为把曹翰珍送回太谷说清这件事就打算回家的,没想到老东家问他愿不愿意留在这里!侯荣茂知道碛口镇上的商号里要么是会打算盘的,要么是识字的,这些人从最杂的活干起,以后才有升迁的机会。因此挑选小伙计时就会考究你的本事和身世。这个老东家用自己,肯定是起了恻隐之心,养自己这么一个闲人,那纯粹是没用,忙说自己愿意回碛口去。

老东家不死心,仿佛看出了侯荣茂的心事,还在细细考校他:“若是你本人和娘老子愿意,俺劝你就留在这里吧。虽说比不上你们碛口那边繁华,但也不至委屈了你。你有经商的天赋,只不过你自己不知道罢了。俺不是同情你,是实在需要你这么一个人手。你考虑考虑再给俺回话。”

架不住曹翰珍的再三撺掇,侯荣茂留在了太谷的“万益栈”,留下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万益栈”家的货物生意与碛口紧密相连。不仅经常在碛口进货,也在宁夏包头那边跑,这样侯荣茂就可以往返于太谷与碛口之间,不时地见一回娘老子。更重要的是,进了商号,日子自然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的。就这样,拾粪的小子侯荣茂一夜之间成了太谷大商号里的小伙计,默默无闻多少年之后,蓦然有一天也做出了一番骇人的大业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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