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位赵孝成王与异人想象中的赵孝成王大相径庭。异人听爷爷昭襄王几次讲起过,赵惠文王死后,赵孝成王承继先主基业,他南征北战、勇武过人、治国有方。在齐、楚、燕、韩、赵、魏、秦七雄当中,大概除了秦国就算赵国的国势最强了。因此,在异人的心目中赵孝成王是一个人高马大、相貌堂堂的形象。
当异人和周俭去朝觐这位国君时,看到的却是一位矮小瘦弱的老头儿。被冕旒遮挡的脸似乎没有多少生气,给异人打下最深烙印的就是他那挂着几绺稀疏胡须的下巴特别大。
赵孝成王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异人公子,一路上辛苦了!”
异人躬身回话:“多谢大王关心。我爷爷昭襄王与父亲安国君问候大王!”
赵孝成王说:“我与昭襄王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公子在这里不会受委屈的。你们主仆二人背井离乡难免要寂寞些,我给你们派个馆伴,供你们驱使吧。”
赵孝成王话音刚落,便从侧帐里走出一位彪形大汉,他走到异人跟前施礼说:“在下公孙乾,愿意与公子为伴,随时随地听候公子调遣!”
异人与周俭都清楚,自今日始他们身边多了一位赵孝成王派来的探子。
短暂的接见后,公孙乾把异人和周俭领到了住地——尾巷。
尾巷是个农工士商混居的狭窄的贫民区。七拐八折的土道上被各家各户泼满了脏水,米渍汤垢板结在路面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时常有穿得脏兮兮的孩童,在这样的道路上追逐嬉闹。异人乘着马车艰难地穿过弯曲的街巷和浓烈的臭气,驶进了他的馆舍。
他与周俭的住宅是两间摆放着简陋家具的陈年土屋。有几只肥硕的蜘蛛在墙角大摇大摆地经营着自己的网络,一群苍蝇在半空中“嗡嗡”地叫着。这与异人在咸阳幔帐炫煌、轩窗明艳的住宅形成鲜明的对照。
尾巷的不远处就是赵孝成王居住的丛台。琼楼瑶阁、池苑亭榭笼罩在祥云瑞气之中。清脆悦耳的丝竹之音与优人歌女的低吟浅唱,从丛台里袅袅传出。那宏伟高大的建筑群,磐石般压在异人的心上,使他感到像窒息一样难受。
异人久久地注视着丛台,一阵冷风裹挟着王宫铎铃之音飘荡过来,吹在他的脊梁上。异人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冷战……
杨子回去后将旄旗呈献给吕不韦,然后又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番巧遇吕不韦的朋友耍蛇人和秦王孙已到邯郸的新闻。如果是在以往,吕不韦会兴致勃勃地听着,间或还询问几句。可是今日,他听完了杨子漫长的叙述之后,心不在焉地说:“回传舍歇息去吧。”
传舍就是门客们的寝室。
杨子出来问几个仆役:“吕先生咋这样郁郁不乐呢?”仆役摇摇头说不清楚。杨子又问门客,大多数门客都说不详其情。只有少数几个门客告诉杨子,吕不韦与赵傀子做的大宗粮食生意一败涂地,签订合同的半片左质下落不明。吕不韦整日提心吊胆,因为如果它落到官府手中,那将是灭顶之灾。
杨子对这几位门客说:“那你们也不能眼睁睁地瞅着吕先生就这样愁眉不展啊!长此以往,吕先生会抑郁成疾的。你们要想点办法,让吕先生纵乐弃忧啊!”
门客中有一个叫司空马的,聚精会神地听着杨子的话。这位谙熟剑术与拳路的武人,自从投奔到吕不韦的门下,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波澜不惊,老觉得身怀绝技却英雄无用武之地。主人既不让他打家劫舍,又不让他冲锋陷阵,他那寒芒耀眼的宝剑与如雨翻飞的拳脚,就像风韵荡然无存的女子一样无人问津。
杨子的话提醒了司空马,对主人要投其所好,千方百计地讨他的欢心。这样,才能引起他的注意,让他了解和赏识你的才华。司空马的头脑里思谋着使吕不韦纵乐弃忧的办法。不久,司空马就为自己的一个绝妙设计而欢欣鼓舞。他开始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设计变成现实。
乐羊谷所监管的娼闾,门楣檐柱的色彩华锦天章、姹紫嫣红。门廊下挂着几只鸟笼,里面的虎皮鹦鹉不停地跳跃着,有人来了,它就响亮地喊一声:“有——客——有——客!”那些到此寻欢作乐的达官显贵、巨贾富商,通宵达旦地呼茶叫酒、拥姬狎妓。
头一次到这里来的司空马,让两脚有秩序地迈动着。沿着长长的走廊,胭脂膏粉的气味旗帜一般地飘来荡去。猥亵的狂笑和如泣如诉的歌吟,让司空马有点紧张。不断地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娼女与他擦肩而过,对他挤眉弄眼。他感到喉咙间一阵干渴,仿佛看见了自己猩红色的血液在加速地流动。
乐羊谷走过来,问:“这位公子,想找一位什么样的?”
司空马坦然地装出很在行的样子说:“绝代佳人也!”
乐羊谷说:“嗬,公子的品位还不低呀!”他把司空马领进了“鸳鸯斋”,里面坐着一位搔首弄姿的女子。乐羊谷问:“公子,中意否?”
司空马摇摇头。
乐羊谷又把司空马领进了“鸾俦轩”,里面坐着一位眉开眼笑的女子。乐羊谷问:“公子,这位中意吗?”
司空马摇摇头。
乐羊谷又把司空马领进“玉成居”,里面坐着一位亦娇亦嗔的女子。乐羊谷问:“公子,这位中意吗?”
司空马依然摇头。
乐羊谷面有难色地说:“我们娼闾的几位国色天香的女子公子都不中意,我怕无能为力使公子一纵为快了。”
司空马问:“再没有更出色的了?”乐羊谷踌躇了一下说:“不瞒公子说,倒还有一位虽谈不上空前绝后的姿色,但也是有倾城倾国之容的,怕是公子不情愿出那样大的价钱。”
司空马不悦地说:“如果看中意了,价钱好说。”
乐羊谷把司空马领到“瑶池台”,推门一看,只见一位绝代佳人端坐在床榻上。她生着一张桃花玉面,传情透意的一双眸子楚楚动人。好似缠绕着一股凌凌仙气一般,无限魅力如芳菲正茂。司空马看得目瞪口呆。
乐羊谷问:“公子,这位怎么样?能称得上出类拔萃吗?”
司空马一个劲儿地说:“称得上,称得上!”
乐羊谷说:“一夜十镒金。”
司空马忙抽身到室外,说:“不贵,不贵,在下明日光顾,明日光顾。”
乐羊谷以为司空马花不起钱,挖苦地说:“如果囊中羞涩,就找块柳荫凉快凉快,别往这烟花柳巷里来!”
司空马回到吕府的传舍内,兴奋地对其他门客说:“我到娼闾去了一次,撞见一位绝代佳人。别看咱们的吕先生愁眉苦脸的,要是见了这位娼女肯定会笑逐颜开。”
杨子和几个门客说:“我说司空马,你别吹嘘,在邯郸城里恐怕还没有让吕先生动情的女子呢!”
司空马说一定能,杨子这伙人说一定不能,双方为此争吵起来。
他们的吵嚷把郁郁寡欢的吕不韦惊动了,他来到传舍问:“发生了什么事,如此大惊小怪?”
司空马把刚才的争执说了一遍,吕不韦听完,强扮笑脸说:“在邯郸城里,怕没有哪位女子能让我心魂颠倒呢!”
司空马诅天咒地地说:“吕大人,你见了那娼女,如果不心花怒放,你叫我怎样我怎样!”
众人说:“见了那娼女,如果吕大人无动于衷,你输十镒金!”
司空马说:“要是吕大人动了情呢?”
众人说:“我们输你十镒金。”
司空马盯着吕不韦的脸说:“吕大人,敢打此赌吗?”
众人七嘴八舌地嚷嚷:“吕大人,跟他打此赌,输了我们付十镒金!”
双方的争执,引起了吕不韦的好奇心。他心想:“不妨到娼闾去散散心。”
吕不韦在司空马、杨子一行人的前呼后拥之下很快就进了娼闾的大门。
乐羊谷把吕不韦领到了“瑶池台”门前,推门挑帘,说了声:“小姐,有贵客来临。”
吕不韦进去,别人皆滞留在门外。吕不韦一看这位女娼呆住了。她不是别人,正是赵傀子的千金小姐赵姬。赵姬也认出了吕不韦,鼻子一酸扑到他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吕不韦问她何以至此,赵姬呜呜咽咽地告诉他,那天官府来她家查抄,她正在后花园跳绳嬉戏。见大祸从天而降,她便从后花园翻墙逃走,准备投奔到乡下叔叔家去。但到那儿一看,因为父亲的牵连叔叔也不知逃到何处去了。赵姬流浪转徙,正赶上乐羊谷到乡下为娼闾招买女娼,见蓬头垢面的赵姬颇有姿色,便把她挟持到队伍之中带回了娼闾。
吕不韦安慰赵姬说:“小姐,切莫悲伤。我与尔父朋友一场,不能看着你在这火坑之中受辱熬煎。我要为你赎身。”
吕不韦转身出去了,到门外一看,乐谷羊和他的门客们原地未动地在嘁喳着。见吕不韦出来了,他们一脸坏笑地问:“怎么样,尝鲜了吧?”
吕不韦并不理睬这些打诨逗趣,一本正经地问乐羊谷:“这女子从何而来?”
乐羊谷觍着一张大白脸说:“我说吕大人,咱们是寻欢作乐来了,又不是明媒正娶当姬妾,何必刨根问底?”
吕不韦不和乐羊谷纠缠这些,单刀直入地问:“多少钱?”
乐羊谷现出一副卑琐的神态,说:“这小姐可是头一回接客,花鲜水嫩的黄花闺女与让人揉搓烂了的软桃瘪枣,滋味不一样,价钱也不一样啊!”
吕不韦不假思索地说:“百镒金,如何?”
乐羊谷笑了:“我说吕大商贾,你富人拿我开什么穷心?”
早把吕不韦心思揣摩透了的司空马说:“乐羊先生,我家吕大人不是跟你开玩笑,是要把这位娼女买回府里去!”
吕不韦点头说:“我正是此意,百镒金少吗?”
乐羊谷谄媚地笑着说:“不少,不少,确实不少!”
父亲的一句遗嘱使她与司空马的情爱成为泡影
赵姬跟随吕不韦回到府里的时候是晌午,她由正门进去。吕府的仆役们正在厨房的廊下择菜,见吕不韦领进一个花粉团子似的女子,以为是买回来的妾。待看清楚她穿红着绿的轻佻服饰和怀中抱着的一件瑟,又以为是到府中献歌呈舞的女优。不久,随同吕不韦去娼闾的门客讲了赵姬的来历,仆役们才知道她是吕大人花了百镒金为之赎身的娼女。当吕府上下的人用这种心态看赵姬的时候,目光中充满了鄙夷。皇甫娇摸不准丈夫的用意,也说:“良家女儿有的是,何必到娼闾中去捡破烂?”
赵姬在家的时候,是赵傀子的掌上明珠。她那爱热闹的天性在无忧无虑的优裕环境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她每日都抚琴鼓瑟、翩然展袖,间或看点书,吟诵几句诗歌。邯郸女子在七国当中,是出名的缱绻轻浪。青天白日,那些招摇过市的女子,每每与男人眉目传情,更有甚者会勾肩搭背,放浪形骸。到了夜晚,不用说在花街柳巷,就是在那些官宦富豪之家,从轩窗中飞出的也多是娇滴滴的莺声燕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赵姬在邯郸也被熏染上了金粉红尘中的许多不良习气。
刚到吕府,赵姬在人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的议论声中,还保有几分陌生与矜持。没过几日,她那种挨不住寂寞的性格便开始暴露无遗地显现出来。她依然穿着鲜艳的服装,描眉画鬓,樱桃小口里经常缠绕着国风雅颂之音。每天上午,她都鼓瑟一曲,那曲调宛若淙淙的流水在吕府的每一个角落回荡。她主动与大家搭讪,力所能及地帮着做一些事情。但仆役与门客们总认为来自娼闾的女人都是满身污泥浊水,生怕污染了自己。对赵姬的热情,也就只是虚情假意地敷衍。不知赵姬对此是浑然不觉,还是满不在乎,她依然我行我素。
司空马好为赵姬打抱不平,人前背后总说:“人家刚到那儿,从来还没有接过客!”司空马对于赵姬纯熟的鼓瑟之技佩服得五体投地。每天上午一到赵姬鼓瑟那一刻,他都到跟前或在瑟声能到达的某个角落,出神地欣赏爽籁纤歌般的音乐。有一天上午,他觉得整个吕府杳然无声。他猜想着赵姬或许出了什么事情,不然天天准时出现的瑟声为何到今时依然没有出现。他找到了赵姬才知道,她那把心爱的瑟坏了。他风急火速地到市上的琴铺里为赵姬抱回了一把崭新的竹瑟。赵姬粲然一笑之后,轻拢慢捻,充满激情地弹了一曲。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弹完一曲之后,赵姬抬起头来问:“如何?”
司空马把全部目光都泻在了赵姬的脸上。赵姬看到,司空马的眼中有一种深深的暖意。其实,她早就注意到司空马这种蕴含着许多内容的独特目光。她能在吕府众多仆役门客对她注视的眼睛中,一下子把这种目光挑拣出来。今天,她感到这种目光更加锐利,一下子切开了她的心扉。她刚跨进吕府的门槛时,就对司空马感恩戴德。如果不是他到娼闾中发现自己,自己恐怕早就在某具光裸的男人躯体下呻吟了!
由于赵姬的特殊身份,吕不韦只派她给马洗彩衣的活儿。好在吕府的马匹不多,而且彩衣用过两次就废弃了。这种活儿不费力气。每当需要洗涤的时候,司空马就早早地从井口把水汲出来,到厩中把马的彩衣解下抱回。在浸泡彩衣的盆中除了一双纤秀的嫩手外,还有一双更粗壮的大手在奋力地揉搓那些单薄的缯缎。有一天,司空马告诉赵姬,他探到在邯郸城郊有位戚夫人精通五音六律,如果赵姬前去登门求教,那她的歌舞琴瑟必能有突飞猛进的发展。
赵姬找到吕不韦,请求到邯郸城外戚夫人那里进修音律。吕不韦告诉赵姬要早去早归。
邯郸城外,柳影婆娑,让赵姬感到心旷神怡。和煦的风吹鼓了她的衣裙,耳朵上的环佩有韵致地摇晃着。走累了,她便抱着瑟在阡陌边歇息。喷薄而出的太阳,把她好看的身影映在草地上。她弹了一曲《邶风·静女》,这是她稔熟而喜爱的曲子,可弹了几下,调门老走。她清楚,司空马的影子总在她心头晃来晃去,使得她不能专心。
“小姐!”有人在背后叫她。她以为是司空马。回头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她们家的老家相赵诚。
这位老人已憔悴瘦弱得走了相,像一块破碎后的灰瓦条。顿时,赵姬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大叔,您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