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诚亦老泪纵横:“九死一生!”
赵姬忙问:“父亲何在?”
赵诚泣不成声:“老爷他……”
赵姬问:“父亲他是不是已不在人世了?”
赵诚点点头,说:“那夜老爷领我们强闯韩赵边邑,被守卒斩杀了。仗着夜色很重,我被砍伤后佯装死去才得以逃脱。老爷似乎预感到这次贩粮将发生惨祸,让我把他与吕不韦签订合同的左质带了出来,并在上面刻了遗嘱,以备不测。”
赵诚说完,抖抖瑟瑟地从他背着的破包裹中取出那片左质,递给了赵姬,只见在原有的字迹下,刻着一行清晰可辨的小字:“姬儿嫁吕不韦。”
赵姬看完父亲的遗嘱,百感交集。
赵诚说:“我潜回邯郸,四处打听你的下落。知道你被吕不韦从娼闾中赎走后,我就偷偷地在吕府门外等你,可一直没有机会接近你。我也是被官府通缉的罪犯,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进吕府,也不敢在大街上与你打招呼。今天见到你,把刻有老爷遗嘱的左质送到你手中,算是了却了我最后一桩心愿。”
赵姬问:“大叔,以后你要在哪里栖身啊?”
赵诚悲怆地说:“以后我在赵国是没有立足之地了。如果滞留于此,一旦被人发现,就要蹲监坐狱或沦为奴仆。天下之大,我就周游列国吧,随便在哪位官宦富贾之家乞一口残汤剩羹。”
赵姬抱住赵诚,凄楚地说:“大叔,小女现在什么亲人也没有了,你就算小女的贴心之人了。此次一别,也许就得来世相见了!”
赵诚说:“我已到了油尽灯残的时候了,对今后的一切都无所谓了。而小姐是一朵未开的花,来日甚长。吕不韦财粗钱盛、品德尚可,你跟着他也算终生有了依靠。只是为人姬妾,有些事情要忍气吞声。有道是,多年媳妇熬成婆。天长日久,你在吕家的地位稳了,也能有出头之日。”
赵诚说完,与赵姬挥泪而别。
对于成为吕不韦姬妾这件事,赵姬感到无所适从。她已没有心情到戚夫人那里去了,只好揣上那片写有父亲遗嘱的左质,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吕府。
赵孝成王打吕不韦财富的主意
秦国与韩国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战争情景,不仅给赵孝成王带来了隔岸观火的兴致,也让他抓住了得以备武扩军的机会。
在一个酒足饭饱的上午,赵孝成王找来了平原君赵胜,让这位年长他一辈的相国招募十万军卒。
赵胜说:“大王,赵国人丁兴旺,招募十万军卒易如反掌,只是马匹兵甲难以筹集。”
赵孝成王摇晃着瘦弱的身子说:“从民间或从其他诸侯国购入。”
赵胜笑了:“我的大王,国家仓廪中已经没有那么多银两了。”
赵孝成王说:“那就从那些富豪手中索取!”
赵胜不无忧虑地说:“堂堂的国君竟明目张胆地索要平民百姓的金银,这不是授人以柄,被天下的诸侯耻笑吗?”
赵孝成王说:“挂个冠冕堂皇的招牌,美其名曰借贷。”
赵胜说:“国君向百姓借钱,谁心里不清楚,这是有去无回。特别是那些商贾,见利忘义,老奸巨猾,怕是很难舍财进奉。”
赵孝成王愤愤不平地说:“关东六国的商人在寡人的土地贩贱卖贵,都富得流油,难道一点血也不肯出吗?卫国有个叫吕不韦的,在邯郸城做珠玉生意发了大财吧?我听见好几个臣子跟寡人讲,这位吕不韦富豪平时老说,‘以赵国为国,以赵王为尊,以兴赵为己任’。难道一动真的,他就一毛不拔了吗?”
赵胜说:“反正我没这个把握。一旦我们被拒,那将无地自容,君臣之威扫地殆尽也!”
赵孝成王满怀信心地说:“明日宣他到丛台来,寡人亲自跟他说。顺便也看看这位商人长得什么人模狗样的!”
赵胜说:“大王召见吕不韦未尝不可,但要有心理准备,可能要碰一鼻子灰!”
赵孝成王说:“寡人不信,一个小小的商人竟敢置寡人的尊严于不顾!”
赵胜不置可否地说:“那大王明天就试试吧!”
娼闾中打赌的乐趣与赵姬的到来,并未冲淡吕不韦心里的担忧与苦闷。
有门客告诉吕不韦,司空马与赵姬有昵爱之举,吕不韦听完,并未对司空马有什么反感。以前,他从未注意到这位文忠武勇的门客。这次,司空马绞尽脑汁地设计一场娼闾打赌,给吕不韦带来了稍纵即逝的轻松与欢悦,博得了吕不韦的好感。再说,吕不韦并未因赵姬的娇艳容貌而倾倒,何况对朋友的女儿也不能想入非非。所以,当有人向他有鼻子有眼地说司空马与赵姬如何如何时,他只是一笑了之。
这一天,吕不韦正在他的书斋里翻阅《计然》一书,司空马领进一位来自赵孝成王身边的司过,司过诏命吕不韦到丛台听大王召见。吕不韦问这位司过,大王何以召见他。司过说大王想与他叙谈。
受宠若惊的吕不韦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吕不韦到赵国十余年来,惨淡经营着与朝中一些将相卿士的关系。因为他有一个远大的目标,那就是加官晋爵,用钱财铺就进入朝堂的台阶。赵国的一些重要的官吏或深或浅都与他有些交往,包括某些高官显宦像相国赵胜、上卿蔺相如、大将军赵奢和廉颇。有的往其府上送过珠玉,有的曾携礼贺寿,有的曾与之对弈……但吕不韦从来没见过赵孝成王。觐见这位一国之君,是自从他踏入邯郸那一天直到现在愈来愈强烈的愿望。他想得到这位国君的接见,得到这位国君的赏识。然而,他没有这样的机会。虽然他与赵孝成王都住在邯郸城里,但对于他来说,赵孝成王就像天边的晚霞一样可望而不可即。
改变吕不韦生命的神圣时刻,很平常地就来了。他曾想象赵孝成王批阅奏章的样子,也曾想象这位国君日常生活中的一举一动,但脑海中从未出现过鲜明具体的形象。
“号令一切、日理万机的国君找一个商人叙谈,也就是闲聊?太不可思议了!不会,绝不会的。那么,他找我会是什么事情呢?会不会是我与赵傀子往韩国贩粮的事情败露了?不会。如果真是如此,那官府派军卒将我擒拿下狱就是了。那会是什么事情呢?”
吕不韦百思不得其解。
记得他刚到卫国大夫卫横那里当门客,随卫横进宫后他被搁置在宫门外边时,他就盘算着如何见到卫元君。他没有如愿以偿。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曾深深地为此感到遗憾。现在看来,那算不了什么,卫元君,一个末流小国的国君。今天,他吕不韦要见到的是千乘之强国的国君赵孝成王。
吕不韦在心里对自己说,要穿最好的服饰,坐最好的车到丛台去。见到国君要彬彬有礼、不卑不亢、从容自若、对答如流。吕不韦看见他的门客和仆役,也都激动不安、忙忙碌碌地在为他准备。
赵孝成王也在命仆役与宫女把宫殿内外扫除洗刷得焕然一新,袍履几案以新换陈。他是个极要脸面的一国之君,他要极力展示出王宫的堂皇富贵。他知道,商人所青睐的就是一个人的财富。他不能让吕不韦瞧不起他这个国君。
收拾妥当之后,赵孝成王绕殿而行,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丛台的正殿里四通八达,雕梁画栋皆涂成醒目的朱红色。铜沓鎏金,玉阶如碧。黄金垫衬的璧带,用明珠与翠羽装饰,上面盘着九条金龙,嘴里都含着光芒耀眼的金铃,下垂着五色羽毛做成的穗子。御案的两侧,架设了镌有彩色图案的木质屏风,纹络细腻得如同蜘蛛吐出的丝缕。御榻上铺着色彩斑斓的虎皮,威严的君主坐在上面如置草丛之中。上面放着四个玉镇,光润玲珑。窗扉上镶的是蓝色琉璃,晶莹透亮,从里面可以看见行人的头发与眉毛。椽桶上都刻着腾云驾雾的龙蛇,麟角分明。
赵孝成王觉得,让吕不韦置身于宫殿中,富商那种高傲的神态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有执事寺人清亮地喊了一声:“卫国商人吕不韦见驾!”
赵孝成王忙到御榻上正襟危坐,等待着吕不韦的到来。他身后的宫女执展着羽扇、缯扇、团扇,几位文臣武将束手立于堂下。须臾,赵孝成王透过镶有琥珀的窗扉,看见吕不韦乘坐的华丽轩车停在殿前,吕不韦同两个门客缓缓地走了进来。
进殿之后,吕不韦施臣民之礼:“小民吕不韦叩见大王!”
赵孝成王赐坐吕不韦于堂下。他透过冕旒,看到吕不韦那双鞋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吕不韦穿的是刺绣锦履,履口缀着金边;方头履面上是黄金与玉石相间绣成的五彩蛇凤。“单是这双鞋,就值十镒金!”赵孝成王在心里感慨道,“我这一国之君,足下这双御靴也值不了十镒金啊!”
赵孝成王由下及上地将吕不韦端详一番。现在他确信,他面前坐着的是一位相貌堂堂、腰缠万贯的富商。
几句不温不火的寒暄过后,赵孝成王问吕不韦:“贵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谙于各国诸侯事务,对天下大势必能烂熟于心,见地必能鞭辟入里,寡人愿闻之。”
听了赵孝成王这番话,吕不韦心想:“这位国君召我来的本意,根本不可能是听我策论什么天下大事。”想到这儿,吕不韦谦恭地说:“大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小人不敢在大王面前造次!”
赵孝成王又说:“寡人愿闻之。”
吕不韦说:“大王如此抬举小人,小人也只得在大王面前献丑了。天下自武王灭商,周公东征,实行宗法分封以来,诸侯国不下两千余个。武王观兵之时,尚有一千八百诸侯。几百年间,这些诸侯互相杀戮征伐,你吞我并。到了孔丘孔夫子注《春秋》之时,诸侯只剩下几十个了。强盛者莫过于齐、楚、燕、韩、赵、秦、魏,至于宋、鲁、郑、卫、莒、周、杞、蔡、郯等小国,皆是摇摇欲坠、朝不保夕的糟糠瘪稗。春秋之后,七雄当中首先强盛起来的是魏国,这是因为三家分晋之后,魏国承继了晋国的家底。等到魏惠王迁都大梁,国势达到了鼎盛。紧接着,齐国的威王除旧布新,迅速崛起,成为魏国霸业的竞争对手。赵肃侯八年,魏齐两国大战于马陵,孙膑用计把魏军打得一败涂地,从此,魏国一蹶不振。马陵之战结束后,齐威王也开始会诸侯,朝天子,代替魏国而称霸。秦国自商鞅变法之后,国势蒸蒸日上,与齐国并驾齐驱。由于齐国与燕国旷日持久的战争,耗尽了国力,便不能在诸侯当中称王称霸了。秦国乘着燕齐互相攻伐,齐国败落之机,集中力量对付另一个大国——楚。秦国的大将白起率军攻楚直捣郢都,楚溃不成军,被迫迁都陈。正当魏、楚、齐各大国一个个衰落的时候,大王的先祖赵武灵王提倡‘胡服骑射’,由此强盛起来,与秦国势均力敌。”
赵孝成王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有想到,一个珠玉商人对诸侯的兴衰起落,竟分析得头头是道。
赵孝成王感兴趣地问:“以贵商之见,谁可以王天下?”
吕不韦舒缓了一口气说:“神机妙算之举,恐怕要有劳于筮史大人了。”
赵孝成王又问:“那么,贵商希望谁王天下呢?”
吕不韦不假思索地说:“大王,这乃不言而喻。小人以赵国为国,以大王为尊,以兴赵为己任。一统天下,舍大王其谁也?此即小人所希望者也!”
赵孝成王当即朗声畅笑,单薄的身子不住地抖动,一阵干咳之后,他说:“寡人欲备武扩军,只是囊中羞涩啊!”
听了赵孝成王这句话,吕不韦恍然大悟:“王顾左右而言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赵孝成王这是让我慷慨解囊,献金于赵。看来不捐资一点儿,今天就不好意思走出丛台了。等赵孝成王说出个钱数就不好讨价还价了,我即主动言明数目吧。这也是一笔赌注啊!以后赵国要是兴盛了,一统天下,赵孝成王也不会白花一个商人的钱,他会念及于此,也会给我封官加爵;可一旦赵国受挫,资财拮据,这笔钱也就化为乌有了。但是不论成败,都是要捐的。不过,我得先将这位国君一军。”想到这儿,吕不韦说:“大王是不是需要小人的资财啊?”
赵孝成王连声说:“是啊,是啊!寡人初与贵商交往,就看出贵商是爽快仗义之君!”
吕不韦又将赵孝成王一军:“小人身为商人,商人言利为常。大王需要小人的微薄之财,是借赁呢,还是要小人敬奉呢?”
听吕不韦这一问,赵孝成王在心里叹道:“好厉害的一个商人,咄咄逼人!”赵孝成王也不含糊,狡黠地说:“贵商为人仗义大方,岂容寡人言借!”
吕不韦反应敏捷地说:“小人有意无偿奉献,又怕担小觑大王之嫌!”
赵孝成王又笑起来,自我解嘲地说:“好了,你们这些商人机灵无比,寡人甘拜下风,也不与你绕圈子了。你先借贷寡人五百镒金。”
五百镒金,不大不小的一个数目。吕不韦问:“既然大王讲借贷,那么偿还之日在何时?”
赵孝成王说:“短则近在咫尺,长则遥遥无期。”
吕不韦说:“遵命。”
赵孝成王问:“贵商来赵国多少年了?”
吕不韦回答:“十载有余。”
“爵位如何称呼?”
“说出来怕大王耻笑,小小的一个有秩吏而已!”
“噢,连大夫都不是?”赵孝成王转身向左,对掌管官吏升黜的中尉说,“赏吕不韦七等大夫爵。”
大夫虽然是七等爵,但吕不韦很有希望由此进入朝堂。因此,吕不韦对赵孝成王感激地说:“谢大王!”
荆轲刺秦王
当异人成为闾巷庶民百姓中的一员时,起初他还心平气和。人们可以看到,一位操着秦地口音的公子,像风似的在这条穷街僻巷里飘来荡去。有时也到井畔汲水,到市里购粟。与人走照面时主动或被动地用他那别具一格的嗓音打招呼。与众不同的是这位公子总是闻鸡起舞,演习剑法。人们觉得蹊跷,莫非住满凡夫俗子的闾巷里来了一位什么游侠剑客。稍过几日,他们才知道这位两目错位而凸出的怪异之人是秦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