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鞋记
床下有许多双鞋,各个年龄穿的鞋子都出现了,有大有小,有皮鞋有布鞋,有开帮的,有掉底的,大部分都是穿坏的,最里面有一双比较新的,却够不到,爬也爬不进去,只好把清理出来的那些鞋,装到箱子里,扔掉,光着脚,踩着泥水,脸上满是灰尘。
只有那一双鞋,他顽固,机灵,至今分得清左右。
又见猫仙
你又长大了,比两年前更强壮
我却哭得更伤心
紧紧抓住离去的尾巴尖,如你的胡须
然后醒来
冲奶粉,吃冷面包,走向地铁站
梦时间
我在梦里已经写出两部中篇小说,十余首诗歌,
拍过一部超现实电影,拍过可口可乐的广告片,
读过几本并不存在的书……这一次回到富裕县,
县工会礼堂一楼,整理我的书房,里面很脏乱,
除了书就是垃圾与灰尘,更多的是曾经不要的,
我重新去翻检,有些又想拿回来——梦中思索,
若干年前我已经做过类似的梦,是我把一些书,
运输到工会礼堂的房间,现在又接上一样的梦,
只是那些书已落满灰尘,都曾经在梦里出现过,
以前的那个梦是表弟帮忙搬过去,这次又是他,
帮我搬回来,梦里还有另一个时间在延续……
电影之梦
一位诗人
不知名的符号
观察抓捕,野生动物
喜好全程拍摄
一次,猎抓中的大鸟
被我干扰而逃脱
他,不高兴
不过,我们相识
我发现了秘密
他和一位诗人,江洋大盗
(此时画面中断……)
我坐在电影院
看电影,男主角
走入诗人的房间
好奇,摆弄,他的摄像机
长焦镜头,窥视对面房屋
看到门锁和窗户
女主人前不久失踪了
(此时我已经推断出这样的情景,不禁得意。)
我又进入电影
和那两位诗人看电影
过程中
他们偷偷掀开座位
消失在下面的秘道
我也跟着走下去……
通向一个密室
正藏着电影里失踪的
女主人和她的孩子
男主角出现
和两位诗人搏斗
男主角被捅了一刀
捅在我身上
疼痛的我也加入搏斗
(这时,画面又切换)
我和家人看着电影
紧张地看着他们搏斗
我们三人又在打牌
两人打我
我最终赢了
和我预测的结局一样
两个诗人被抓获
摄像机开始闪回:
各种动物在欢呼
书之梦
记忆停留在旧书摊
总有人围观,翻找
那是1925年,阴晴不定的一天
写下卡尔维诺的中文签名
因此售价7元——每页的价格
陆续找到博尔赫斯与贝克特
他们的签名模糊不清
我们一起醒来
和猫一起读小说
得到一本小册子
布满铅笔书写的演算题
每一段话就是一道数学题
至今未演算出变形记
只有他,在青春期睡去
红卡子,绿卡子
她们卡住我的动脉和静脉。
卡板,椭圆垫板,游标卡尺,圆头螺栓,螺母,卡子。
红的,绿的,分工然后旅行。
铃声响了,开始下课,
我看到小学生的手里把玩着卡子。
只看到卡子的颜色,周围都是灰蒙蒙的。
在聊天室里我被人揍了一顿,在梦里我揍了他们一顿。
红卡子,绿卡子,
卡得很准确,我以标准姿势站立着,
一个个人从面前走过,随手拿走我身上的一个卡子。
我这才发现,身上长满了卡子,是卡子主导着我,
是我的主持人,也是我的导演,
红色的,绿色的,
像红辣椒,绿辣椒。
我告诉自己,这不是一场梦,
试着跺跺脚,没有飞起来,没有脱离任何事物。
卡住心脏的红卡子被拿走,我的世界突然充满颜色,
音乐随处响起,闻到各种香味,行人都笑嘻嘻,
我一个人站在那傻笑,天很快就黑了。
咖啡翻了,热气很快散尽,像一滩血,
像大路上的小孩,越走越远,
我很快就睡着了。
卡住气管的绿卡子也被拿走,呼吸一下顺畅了许多。
情不自禁地唱起歌来,吹了一个又一个气球,
感觉虚空,看着气球们自在地玩耍,
我用卡子把她们一个个刺破,空气又回来了。
卡住前列腺的卡子被拿走,我终于像个男人了,
饥饿地觅食,那些无助的夜,淅淅沥沥
像个陀螺,旋转,缩水。
卡子不断减少,贪婪的手越来越多,
红指甲,绿指甲,
逃不脱的指甲,一点刀尖的寒气。
卡住思维的卡子,分不清颜色,藏在某处,像个老光棍,
或者一只杂种,一口缸,一次启程,一个地洞,
一个艺术家的饥饿,轻轻的敲门声,一个过路人,
隔壁的呻吟,红色的或者绿色的,
对,就是呻吟,紧紧地卡住。
纪念一位从未相识的朋友
早上我梦到了你,似乎见过的你,
一直未曾相识的朋友。
你杀了人,为了我不再受欺辱,
许多人议论着你,我们一起回到大学校园,
那么多学生围观着你,我的朋友,
我暗中看着你,逐渐忘记你的表情。
计算机因你瓦解,我看着整齐堆放的内存条,
这是我们的共同记忆,我的朋友,
那么多硬盘被拆下,齐腰截断的电线缠着你。
我却被迫替你填写最后一份试卷,
用你我共同的笔,虽然笔迹不再相同,
我的朋友,你的背影全是我的懦弱,
而我的醒来,全是你沉默的罪过。
夏加尔
如果画笔是老练,我希望油彩是童稚。
这样,我们的脖子就柔软得像俄罗斯的泥土。
我希望和猫一起看小说,不知作者是谁,一起探讨初恋。
和同学们玩着跳楼比赛,时间在这里随意重复捉迷藏。
总是回到儿时的砖瓦平房,陌生的向日葵变得温暖。
一位聋哑人在远处默默看着,我们翻出的湿润泥土。
这里正在进行激烈枪战,我们三人小组在一辆特制战车里。
只要输入某种程序,此车就能飞行,快得谁都看不见。
一位老人即将死亡,我却先看到死亡的色彩。
肌肉和皮肤迅速萎缩,身体变轻,脖子柔软。
老鼠藏在它的老鼠洞,沼泽陷进它的沼泽地。
如果沉默,大多数星星学会闪光,在不同人的头顶。
绿色必须多些再多些,否则森林和蔬菜就绝食。
否则,树皮就一块块脱落,将被瓷砖代替。
那里的每个人都将掉进一个大坑里,下面是逃避。
不管什么时间,不管什么地点,大坑总在前面等着你。
我们只有飞,我们只有飞离,飞离偏僻的心脏。
比寒冷更期待缓慢,比晒太阳的蚯蚓更专注隐藏。
如果油彩是老练,我希望画笔是童稚。
这样,俄罗斯的泥土就柔软得像我们的脖子。
米罗
他告诉我,爷爷的胰腺只需再画一笔
就可以在午餐吃掉久违的玉米饼
他们微笑的时候,皱纹几乎一样多
他也带来消息,姥爷开朗了许多
直起腰身的时候,像一名篮球运动员
他们的手掌都已磨出厚厚的老茧
他却不知道,三姨种植的向日葵
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颜色
他们都曾经饲养过一只小鸟
他们也曾经看着我,偷吃邻居的西红柿
汁液染红了白色围嘴,不断扩大
直至染红了他们的眼睛
听障者
1999年,在医院,耳朵里拔出两枚大塞子,螺丝钉一样,黑色而坚硬,被医生扔到铁桶里,咚咚有声。耳朵一下被打开,听得很清楚,反而不太习惯,有些震耳。接着,陆续听到各种声音,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世态荒诞,各种各样,最后不厌其烦,想重新塞回那两个黑螺丝,可惜已经找不到,想尽各种办法弥补,让耳朵的听力减弱些,甚至用了“助障器”。都不管用,濒临崩溃绝望时,不小心摔破祖师爷的骨灰罐,看到两枚闪亮的似曾相识的东西,塞到耳朵里,大小正合适。从此安静无忧地生活,时常梦到祖师爷。
挖洞者
这个国家最不缺少的就是土
人们疯狂挖洞,变卖家产
以换得一把锋利的铁锹
以谁挖的洞最多为乐
而他只挖同一个洞
无人知道到底有多深
只是偶尔在洞口露出头
露出洁白的牙齿
挥一下手里的书
经常让人眼前一亮
更多的人不屑
以为那是磨亮的铁铲
更多的土被挖出
那是更多人的自得
他们几乎不用说话
扔出几块土就是问候
有时扔过了头
就掉到另一个洞里
吵架,就是更多的土块
掉到更多的洞里
睡眠,则是一次历险
躺在横于洞口的铁锹上
下面的风冬暖夏凉
更不必担心大小便
只有他,爬到洞的另一端
挪开树根,轻盈地飞向虚空
西装革履的潜水员
这是一个好人,柜子里唯一的西服
每天都拿出来熨烫一次,晚上的腿常常抽搐
嘴的周围泛着青光,每次见到那些熟悉的行头
都有礼貌地摘下灰色礼帽,深呼吸一下
他工作的时候一般在水下,很难听到他的声音
头顶的毛发像缺钙的水草,那身衣服洗了又洗
露白的地方,好像有水纹,和潜水衣一个脾气
突然!那些蓝色的水显得那么黑暗,一场暴雨来临
他接触的都是水,老婆的泪水,装载生命的水
缺氧状态下的汗水,罗大佑演唱会里的口水
那套西服潮湿得可以拧出水,腋下的味道
他口含一口水,一条条细小的鱼游了出来
然后,那处女般的布料,兴奋地冒着热气
皮肤一片片脱落,他告诉女儿多给贝壳换水
沙子不用洗,包括指间的,米饭里偶尔出现的
透明的大鱼缸像堵墙,全家的泳衣都在那儿飘着
他在晚间新闻后,开始洗离不开水的四肢,熨衣服
睡觉!梦是最好的飘浮,像书法在体内笔走龙蛇
有个字总也写不完,孩子十岁时,他明白了这个字
还有老婆的手,也渐渐明白了他的身体
他喜欢沉下去,因为可以享受浮上来的感觉
在水里游动的时候,身体的各部分都显得随意
每当这时,他总能看到自己西装革履的样子
咬着总也咬不到的苹果,床底的一个皮箱落着灰尘
没有上锁,很长时间没有打开过,女儿的脚像她妈妈
穿着高跟鞋在地板上擦来蹭去,从这个屋走到那个屋
停止!他不断点击后退键,穿上西服再脱掉
浮出水面又缓缓地沉下去,醒来看着熟睡的妻子
转身再睡去,鱼缸里的鱼越来越多,但也越来越小
那些水不断蒸发,抚摸身体的手回到针线上
罗大佑在舞台上卖力喊着,他在水里窒息般地哭
他喜欢沉下去的感觉,可是总在某个时候浮上来
水里飘着蓝色的草,他吃掉一条又一条的鱼
她们不再游出来,观看镜子前他西装革履的自赏
一场暴雨来临,透明的大鱼缸像堵墙,透明地对望
闹市里的人们,眼睛死灰的颜色,与他一起张着嘴呼吸
最后,这个好人决定,不借助任何外力下潜三十七米
失眠的催眠师
谁见过只有一个斑点的金钱豹?在树下趴着
身无分文,以看着掉下来的果实为乐
在每个中午懒洋洋地晒太阳,如果阴天
就在泥水里撒欢儿,或者躲进树上的房子
这棵不知名的树不知何时,脑袋被改造成了房子
果实缀满各个角落,树干里有盘旋而上的阶梯
整个田野只有这一棵树,可是你仍然看不到
你只顾埋头,看蚂蚁在草丛里搬家为颗米粒打闹
午睡的时候,收割机就肆意地打呼噜
树下摆放的那些贵族般的乐器,任凭蚊虫叮咬
从不发一声,她们的周围一片翠绿无须收割
你仍然感觉不到,只知道口渴的时候看望那口井
你的内心不知在盘算什么,脚下的果实开始腐烂
而那只豹子早已厌倦,这重复单调的落体运动
椅子复制椅子,在某个时间或者某座城市
晚饭还没做好,一位过路的女子悄悄来到
网上邻居
令我惊喜的是
在回收站碰见了她
她说她的生活出现乱码
可又舍不得彻底清除
我劝她千万别恢复
你向往的只是个网上邻居
她说她只是幻想比特的柔情
不想被虚拟的邻居网住
我一遍又一遍
擦去她重复的苦水
不管她如何链接
她的网里已跑光了鱼
我狠心掐断她妄想的电源
作为一名邻居对她说:
你看我的情感早已被压缩
可拥有自己的空间
你的对象链接会更清晰
与伟栋在上海街头吃烧烤
体面的衣服先留在宾馆
那是为典礼准备的,我们正饿着肚子
这是郊区的巷口,风很大,烟弥漫
超市买来啤酒,烧烤也没有东北正宗
第一次在现场听到崔健的演唱
让人激动,烤肉忍不住多吃了两串
他讲述不久前跳楼而去的朋友
我回想这位朋友曾经留下的痕迹
除了两个空酒瓶,什么都没留下
就像眼前这座大都市游离的一角
我们,胡续冬戏称为“猥琐男”的两个
一早就要赶向机场,我往南,他去北
另一轮回的他们
他们是神仙
我们也是
只不过
使用的法宝不同
他们更隐蔽
更自如
我们还在发展中
继续靠近他们
等成为他们
我们就消失
再从头开始
宿命论
——他们早于我离去。
1.偏向
——给半身不遂者大舅
他从未伸直过腰
几十年堆积出倾斜的石头
呼吸沉重
迫使我歪着头看他
土炕边,我给他剪指甲
蜷起的右手
想要回去,什么都抓不住
嘴角流出半瓢水
淋湿了
他的右半身
离开干燥的左半身
他的纸牌,摊在我面前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
又一眼
每次都是他赢了
2.偏听
——给聋哑人二舅
他常常把我举过头顶
像在观察一块松木的质地
吓得我大喊大叫
成了四脚朝天的小板凳
为了报复
我把他的红蓝铅笔
咬得越来越短
直至在某一天夜里
烧了给他
我们没说过一句话
刨花落了一地
他刚打出一张桌子
我的胳膊就脱臼了
双手晃荡着
像他手里的吊线锤
3.偏心
——给乳腺癌患者二姑
大仙来看她,带走她的乳房
左,或者是右
父亲的补丁,或者猪的嚷叫
她熬出一锅又一锅的米粥
我那时睡得很香
兜里塞满零食,她笑着
在一个午后咳嗽得喘不过气
我拎着一网兜水果
站在床边,和她一起冒汗
她说:不要剥皮,
让水果们安静一些。
她只吃水果罐头,这没什么分别
当橘子因完整而枯萎
当我不小心踩碎一粒葡萄
一只苹果滚出了很远
母亲
很幸运,我继承了母亲的敏感
她经常失眠,在寂静的夜里
最细微的声音都能听到
而我正睡得香甜,出入幻梦之中
早晨,当我起来,她在打扫整个房间
我对她说:你是天生的诗人
清扫出的垃圾就是完美的诗句
母亲掩饰不住喜悦,她能读懂我的大部分诗
我的衣服旧了,是母亲洗旧的
所以我体面而清洁,享受着优越感
每次过马路,总会想到母亲的叮嘱
我的鞋带只有她能系得漂亮
母亲是最优良的“试药机器”
是的,很多药失效于她顽固的失眠
无法不牵挂,当她的亲人越来越多
我只有积极努力地走下去
继承她的善良与真诚,偶尔失眠
外甥的墨水瓶打翻之后
外甥的墨水瓶打翻之后
谁的童年都不再哭泣
我想我的小猫,他想他的小鸡
只有三个月,漫长的蓝色
都被母亲残忍地抹去
姥姥平静地看着打翻的墨水瓶
诉说她的父亲曾经手拿钢叉
与藏在厚棉衣里的自己等待天亮
直到毛茸茸的狼灰溜溜地走远
那年冬天全家吃掉的土豆至少三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