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
把用过的物品复制一份，
包括经历过的时间，不断更新的记忆，
任何毫不起眼的微小事物，
你知晓的，尚未感觉到的，
复制下来，不断重放，以回味。
关于“回味”的一切再复制下来，
塞满你的世界，似曾相识却从未记起。
恋爱中的厨师
A.他刚打开门，钥匙就丢了
有人敲门，此时我正在构思一道美味的菜，
主料，配料，调料，烹制器具，散放一桌子，
电视机的声音很大，又有地方发生爆炸了，
高压锅嘶嘶地冒着热气，豆蔻的香味传了出来。
他一看到我的样子，就大笑起来：
老同学，我来看看你，怎么？自己做饭啊？
我尴尬地笑了笑，握他满手葱花味儿。
他是谁呢？我想不起来，似乎跟我很熟悉，
老同学？好像没有这样一个同学，
看上去比我年轻不少，他似乎知道我的过去，
是我的一部分，手都没洗，就帮我拾掇那些半成品。
胡萝卜，青椒，卷心菜，我呆望着，
仿佛它们要说话，电视里的补钙广告一个接一个，
大呼小叫着。他和我说着什么，我没听清，
走神了，经常这样，手里做的跟脑袋里想的，
总是两岔，一路迷糊地走下去。香味越来越浓，
有我熟悉的，也有新奇的，他是那样投入，
手机铃声响了，我们都相应地一动，
突然意识到，我们设置的铃声是一样的，
而其实，我们身边并没有手机，
除了一根被洗净的萝卜，还有点手机的意思。
他诡秘地笑着说：我知道，你是幸福的，
这么多年了，你仍然一个人，还在想着她，
从未离开她一分一秒，值得吗？知道我为什么出现吗？
时间真得阻挡不了一次宿命的选择，
看到你以及你的生活，我明白了，
你是个不合格的厨师，但你拥有最丰富的美味，
谁若能品尝到，那可不止是一生的幸福。
开始吃饭吧，我打断他的话，这个家伙竟然这么了解我，
麻辣豆腐竟然很甜，拔丝地瓜苦涩得要命，
我惊奇地看着他，他头也不抬，
香甜地吃着，身体正在逐渐衰老……
B.他用一把钥匙打开了无数扇门
他和她一起上街买菜，一个负责讲价，
另一个负责挑选，总是配合默契，
买菜大娘看着他们幸福的样子，就多给个青椒
或者土豆什么的，这个时候的他脸有点红，
下次就不再去那买菜，换个地方，
时间长了，似乎每个卖菜的都多给过，
他也就不在意了，和她说笑着，
一只手拿着菜筐，一只手轻轻围着她的腰。
他们在嘈杂的菜市场散步，青菜们显得可爱，
鲜亮的，打蔫的，沾满泥土的，带斑点的，
他们和它们成了好朋友，亲密得有时舍不得吃，
比如看到一个漂亮光滑的土豆，她就放在窗台上，
做菜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她时常看一眼，
然后再看一眼他，他们相视一笑。
土豆蔫了，就换个漂亮的番茄，
有时是人形胡萝卜，有时是她放的，
有时是他放的，有时他们一起放。
那些未被吃掉的蔬菜，干燥枯萎之后
被她放入密封袋，放进了储藏室，
他拿着手电筒在后面照亮，看着她的侧面
和专注的深情，看着曾经被凝视的蔬菜，
袋子闪着光，他感觉到周围除了她什么都没有，
那束光跟随着她，像她的影子，她的眼睛，
她的一件衣服，照亮那些蔬菜，带有湿润的气息。
当她转过身，她的影子盖住了那些蔬菜，
包括短暂的新鲜，与漫长的枯萎。
C.他找不到门，手里的钥匙哗啦啦地响
我得出去买菜，酱油也不够了，还有色拉油，
鸡蛋，暂时不买了，不是非典就是禽流感，
还有蒜，干辣椒，姜也不多了，小磨香油也该来点。
左眼皮跳得厉害，莫非有什么喜事？
实在难受，粘上个纸片，仍然在跳，
看到的事物好像都在跳，连心跳也跟上了节奏。
报纸怎么被扔了一地，大黑体头题很醒目，
又死人了，不是几个就是十几个，甚至几十个。
也许我刚出门也会死于非命，该洗脸了，
我的胡子啊，怎么又出来了？还有疙瘩，
火红的小疙瘩，它们一直偷窥我的梦，
倾听肚子的咕咕叫，我饿了，又饿了？
书书们，不是夸你们辈份大，排下队好吗？
你看你，被谁折磨成这样？该整容了，
你倒好，跟新的一样，还装高贵，
掉到床底下也没人管你，也没人管我啊？
这么大的床，这么多字，占据我的床，
该给她个电话，问候一下，虽然刚认识不久，
她喜欢吃什么呢？该用什么办法约她出来？
我认识她吗？我应该遇见她，现在倒计时，
只要我一出门，就可能遇见她，或者，
买菜的时候碰见她，不约而同地相中同一个萝卜。
然后，我们一起做菜，她说太淡，我就放盐，
她说咸了，我再加点水，她说可以了，
我们幸福的日子就由第一口开始了。
D.他来到门前，钥匙不见了
他相信会再次遇见她，即使她有时扭头就走，
或者她装作看不见他，极力掩饰嘴角的笑，
玩着捉迷藏游戏，把他熟悉的眼神藏起来，
把他熟悉的声音，他熟悉的某一时间的等候，
他熟悉的任性，他熟悉的温柔与悲伤都藏起来。
像刚下完一场雪，一切都那么平整不留痕迹，
他慌了，凌乱地奔走，试图破坏一个人的足迹，
却留下更多，他找不到确定的方向，四处白茫茫。
他扫开雪，刨开僵硬的黑土，试图找到去年的收藏，
那是入冬时埋下的土豆与萝卜，他们亲手埋的，
他挖的坑，她挑选的精品，他们一起掩盖的土。
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温暖地酣睡，没有呼噜声，
没有她的提醒，没有她善变的眼神，
那些浑圆的宝贝就这么酣睡着，梦话也不说一句，
有的在悄悄发芽，有的钻进更深的泥土里。
而她仍然没有出现，或许正躲在树后看着他，
看着他无助地吐着白气，眼圈通红，像只兔子，
蹦那一下，蹦这一下，或者一动不动。
他停留过的地方，雪融化了，一个黑圈，
套着另一个黑圈，直至春天来到，
土豆与萝卜从土里倔强地拱了出来。
E.他试了每一把钥匙，门仍然没开
我吃了一整条鱼，包括鱼刺，鱼鳞，
感觉很渴，四处找水喝，皮肤开始龟裂，
被红烧的感觉，火辣辣的，需要再放点糖。
于是我也被吃掉，被她囫囵地吞进肚子，
在她温暖的胃里睡懒觉，我一打呼噜，她就饿了。
然后，我的脚没了，接着是腿，右手，左手，鼻子，
耳朵也没了，听不到她呼吸的声音，嘴唇没了，
肚子变成了她的肚子，我的胃被她的胃所消化。
只有心还在跳，抵制着侵蚀，她的折磨，
尚未被我消化的鱼刺还在，面条一样软，
继续它的旅行，牙齿还在，却无法再咀嚼什么，
其余的都溜走了，极不情愿地离开我，
变成她的一部分，变成她的孩子，她的每一次呼吸。
于是，她拥有两颗心，对应着跳动，继而协调，
她有时痛苦，那其实是我的痛苦，而我的快乐，
让她更加快乐，充盈她的左心房和右心房。
她沉睡的时候，我的牙齿开始啃食她，从内到外，
以她不易察觉的速度，吃掉她的胃，她的骨骼，
鲜嫩的皮肤，饱满的乳房，她的嘴唇，眼睛，
只剩下一颗心，不，还有另一颗，还有我们的牙齿，
那副仍未被消化殆尽的鱼刺。
F.他刚要掏钥匙，门自己开了
他再回来的时候，房子已经被拆掉了，
砖瓦与木材整齐地摆放着，竟然显得崭新，
似乎从来未使用过，窗户和门还立在那，
蒙着一层灰尘，家具用牛皮纸包裹得严实。
躺在地上的灯还在亮着，好像有点害羞，
不知该照亮哪里，开关与电闸已经找不到，
电从哪里来？他有些疑惑，捡起滚落一旁的土豆，
电饭锅冒着热气，米饭已经蒸熟，香气淡淡的。
他在地板上来回走着，像平常在家里一样，
只不过沙发的位置上没有沙发，放书架的地方
是一摞砖，他拿起一块砖，仔细打量着，
没有书号，沉甸甸的，价格产地不明，
上面爬着一只小蜘蛛，红色的，看不清眉目，
它的晚餐在哪里呢？他突然意识到天已经黑了，
而那盏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灭了，电饭锅的保温灯
还亮着，像只大一点的红蜘蛛，米粒们正睡得香甜。
不应去打扰它们，他走到窗前，虽然没有墙壁，
他仍然打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挤了进来，
吹去他脸上的灰尘，吹向他的仍然是那些房子，
熟悉的炒菜香气，大人小孩的嘈杂声，或明或暗的灯，
这一切却让他感到陌生，不知该把自己摆放在哪儿。
他推翻那些砖瓦与木材，撕开包裹家具的牛皮纸，
吃光电饭锅里的米饭，把灰尘与泥土弄得哪里都是，
抱着一幅画睡着了，睡得很沉，即使下起了雨，
即使刮起大风，即使这座房子已经拆掉。
G.他插了进去，但那并不是钥匙
切开她，均匀而轻盈，让她舒展，彻底袒露，
香味飘了出来，夹杂着不易察觉的苦涩，
一只橘子，被残忍地撕开，汁液喷射，凉了又热。
一想到他，她就笑了，汤里的盐放多了，菜就糊了，
她的胃口出奇地好，命令我做出一道又一道南北大菜：
东北的拔丝苹果，西湖的莼菜，新疆的馕，
北京的烤鸭，广东的莲子百合汤，重庆的火锅，
云南的过桥米线，贵州的恋爱豆腐果，
西藏的酥油茶，成都的龙抄手，上海的灌汤包……
她吃得无法动弹，话也说不出，打着手势，表情贪婪，
原来还要吃！吃我的原料，我的调料，我的刀工，
我的火候，吃我们的大锅炖，沸腾的热浪翻滚。
我们喘着粗气，看着无声电影，吸同一根烟，
画面一闪一闪，情人结婚了，老人逝去了，
孩子出生了，悄无声息，直至结束的字幕出现，
下一部影片接着登场，我们把它设置成静音，
把悲剧快进，重复播放幸福的镜头。
多巴胺在我们周围跑来跑去，她想抓住，
每次都被它逃脱，她好奇地问我那是什么，
我说那是世上最好的调味品，每次给你做菜
都离不开它，再美味的东西缺少它都会失去光彩。
但我们都抓不住它，即使你被切开，或者我被吃掉，
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它来去无踪，就像现在，
像我们的厨房，用过的餐具，吃剩的食物，再一次的饥饿。
H.没有门，也没有钥匙
那天，相册被无意中翻开，一页一页地倒退，
从衰老到年轻，再到幼儿，就是没有现在的样子，
身旁的女人总是甜蜜地笑着，他突然想哭，
于是切开一个洋葱，一半一半地剥离它们，
半颗心，半颗心，又是半颗……
剥到最后他痛得晕了过去，又醒来。
突然找不到自己，他的衣服整齐地躺在衣柜里，
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声音。
此时，她睡得正香，在几千里外的一张床上，
她才进入梦乡，而他刚刚做好一顿丰盛的晚餐，
等着她出现，看着她睁开眼睛，刷牙洗脸，
梳理头发，化着淡妆，用几分钟时间挑选衣服，
匆匆喝一杯奶，快速穿上鞋子，蹦跳着下楼，
在公共汽车上眼神迷离，办公桌上的电话不时响起，
手机也跟着凑热闹，中午吃着外卖，看看报纸，
午睡了十分钟，洗洗脸，整理下衣服，
电话又响起，有客来访，外面下起了雨，
把花放在外面的窗台上，出去逛街，随意走着，
买份小吃，在一件昂贵的衣服前停留十秒，
看看表，打开门，边看电视边煮方便面，
躺在床上看书，洗澡，即将进入梦乡……
而他刚刚做好一顿丰盛的晚餐，走了出去，
买了一张单程机票，不断接近寂静的夜空，
时间过得很慢，他来到另一座城市，空气新鲜，
到处是绿色植物，离她只有几公里，敲开门，
看着她惊讶的样子，打开皮箱，拿出一个个盒子，
陪她吃这顿刚做完的晚餐，香气充满房间的各个角落，
他们吃得很慢，彼此都苍老了许多，
剩下的饭菜还冒着热气，他们的眼神明亮，
看着彼此嘴角上的饭粒，孩子一样地笑了。
倒立之歌
负一
树将失去所有绿叶，失去那一片片欢乐
被砍断根部，切割成门，或懒惰者的餐桌
那是装满贪欲的小花园，游弋着烂尾鱼
颜色各异，一如高举的脚，像僵硬的暴徒
进食时，看不到表情，他们不断打嗝
引来众多官差参观，对此表示怜悯和遗憾
下令修建更多倒立之门，发行大量《倒约》
这伟大的圣歌，这离地最近的赞美之声
迈出肮脏的手，穿上崭新的自由之靴
负二
更多的人行动缓慢，灵感却汹涌得像风车
为了避免鼻孔朝天，他们把画像倒挂
做到怀疑论式的平衡，反驳任何玄学
每天打量一下“自己”，敲碎任何镜子
即使是最忠实的奴仆，玻璃也不放过
剃光身上的毛发，如思想一样洁白光滑
却不再有梦，除了沉重没有任何飞翔的感觉
子宫变成规矩的梨，再不用担心乳房下垂
她们画出逆转之花，易容的悬浮一朵又一朵
负三
那个你和哪个你拥挤着，街道被抽离成漩涡
你随时碰见另一个你，戴着全套枷锁
成为最先进的游荡市民，跑进巨大的广告牌
这是你今天的造型，可以奖励一次优质睡眠
然后你练习原地奔跑，忍受最快意的饥渴
一天将越来越漫长，有时会返回某一个点
你就快速倒退，每一个细节重新来过
似乎有人在胡乱拨动按钮，不循序规则
不同时间的你同时出现，彼此变得更冷漠
负四
我们不需要任何知识，总是笑呵呵
赤裸的身体满是笑纹，如斑斓的蹩脚猫
吃书，吃文字，到图书馆把美味捕捉
我们品尝哪种纸张肥而不腻，或需加入调料
这些清脆的薄饼干，变成最贴切的浆糊
让她们继续搅浑，丧失本能而可怜的排泄
腹腔就可以透明，可以看到腐败的文字野合
我们用交媾代替阅读，留下原始记号
谁的肚子越大，谁拥有的知识就越多
负五
亲人已经灭绝，随便杀人是种美德
坑苦你才说明重视你，不变的只是夜色
你也学会了狰狞，时常愤怒得像秃鹰
这里没有家，没有带墙壁的房屋
只有倒立之门，你走入，就失去选择
必须看得更低，背负无法摆脱之壳
平缓的呼吸，也会发展成突发事件
你发誓把自己毁掉，却一再戏虐地食言
最终把别人践踏，这是你最大的收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