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
雪花是在夜间秘密开放的,想必是天宫里孤寂的仙女们向往人间欢乐而撒花。这洁白的六角瓣晶亮花朵,带着冰凉的手温,徐缓飘飞,片片都似冬日寄语。大地已铺张了无限卷的稿纸,文字掷地,簌簌声吵醒了黎明天光,透亮亮的。人们推门惊讶着,一股清凉的爽气扑面而来。谁能书写这无边的“爱”字呢?
雪还在下,飘不出先前鹅毛般的姿态,星星点点片片,不疾不慢。扫雪成了一件乐事,融湿的足迹不见纤尘。深浅的脚窝,白雪的小船,泊在失水的路上。橘红的太阳像是涂画在天幕上的小圈,散着冰冷的色调。雾霭升腾,树木雪挂,白茫茫冷灿得耀眼。雪景图似是雪线针绣一般,逼人眼球。千家万户都在扫雪,不约而同。院里、房顶、门道、马路,每人手中的铁锹和扫帚都在固态的白水上划动、铲除。雪,这水的另类形态。
而我记忆的闸门,已将雪花融化成水,奔涌向那三十多年前的雪天——那个缺衣少食寒冷的年代。室内冰冷,哈气结霜。母亲身披雪花,在四野沟渠里拾柴捡枝。没有煤炭取暖,炕洞里劈啪作响的柴草燃烧烘炕。我和弟妹们坐在渐暖的热炕上,脸上才有了红色光泽。雪花在那个年代并不诗意,寒风飕飕,猛刮着破屋四壁,饥饿伴着无孔不入的寒冷朔风呼啸作响。
幼时没读过安徒生《卖火柴的小女孩》,不然,我也会幻想那冒着热气的烤鹅香味而甜美入梦。雪已铺天盖地,几乎要掩埋那些凌乱的破矮的乡村屋舍……孩子们已在院落里堆好了雪人,推着我去欣赏他们的杰作。一个雪娃娃坐在雪地上,头戴红线帽,玻璃弹球点成的碧眼,红辣椒竖起的尖鼻,红枣勾勒的小嘴,红纸贴的面颊。侄儿摘走了我脖颈上的红毛围巾,儿子说老爸你就献出点爱心吧,雪娃娃怕冷。围在雪人脖颈上的围巾,带着夸张的红艳。看着孩子们红润的脸蛋和冻红的小手及堆雪人嬉笑欢快的神情,我就想,圣明的造物主呀,如果能让我脱胎换骨一次,我定会孩子一般跑下轮椅,加入他们欢快的行列,让我未泯的童心,重温童年旧梦。
看够了雪,进到屋里,暖洋洋的。母亲正在熊熊火炉上下水饺。我看见玻璃上的冰凌窗花,已悄然融化,似泪成行。看着窗外还在悄然飘落的雪花,我已掩藏不住内心的感动。
香豆菜
朋友们吃过我母亲制作的油香、馓子和其他面食时,总赞不绝口地说,好手艺!我们怎么做不出这种味道呢?我说,你们不知道呀,这里面揉合了香豆菜末,所以香。
在乡村,和母亲一样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种香豆菜。
香豆菜也叫香豆草,茎叶碧绿,成熟后豆荚结子,闻起来有香味。我不知道它真正的学名,故乡人以香豆菜称名,我认为这名字恰有诗香的韵味。
春暖土化时,母亲随机在院中菜地里,把香豆菜子撒进带有几分土腥湿气的松土里,用农具覆盖几遍。过些时日,香豆菜就在近旁的果树花香里悄然泛绿。等到第一趟欢奔的溪水浇灌它寸高的绿腰身,伴着越来越暖和的春日阳光,它就像青春期女孩子一样羞涩起来。这种躲闪的成长,长到农历端午节,丛丛不足三尺,宛如水嫩的苗条闺女。这时,大可不必等它开那小小的白色花,因为花开之后再怀子就错过了嫩叶佳期。它的香在茎叶里,而不是花果。
母亲趁势拔起,抖净根系的泥土或干脆除根,堆放在干净铺纸的窗台上晾晒。我拿起一些凑鼻闻闻,有股淡香,却不及母亲手臂衣服上沾染的香浓。干枯叶落后,母亲又摘走粗枝大叶,残留粗秆成了几只羊们争食的香美草料。将那些绿柔柔的叶儿反复搓揉,就有大股的香气被搓揉出叶,这其中大概融进了骄阳的阳刚气魄。那逼人的香味就行如流水,丝毫没了遮掩躲藏。再用箩筛细致筛选,绿末如绿雨纷落。这时再抓些嗅闻,就奇香无比了。存放时拌少许的香油阴干,最好是存放于竹罐或瓦罐,铁罐多生锈色,久存会失香夺味。
病危的父亲弥留之际艰涩地说他想吃香豆菜馍,母亲入厨忙活,正在灶间烙馍的母亲听到父亲去世的一刹那,那只作为她陪嫁物的小巧的黑瓦罐失手坠地跌成碎片。碎出一地的香豆菜末,近四十年盛满的香气,顷刻间出窍散魄,随父升腾。
母亲每年都种些香豆菜,留下一罐,余下的送给亲友。
小时候家境贫困,母亲就将香豆菜掺和在粗粮面食中,变着花样,让我们增进食欲,填饱肚子。我们吃着母亲烙的馍上学并长大成人,在母亲做成的有滋有味的食物里,更有一分伟大的母爱掺和其中,至今我们的骨子里还隐含着那么一股子清香。
麦地诗情
想起过去三夏农忙时,全家人总要下地割麦。七月酷暑,炎热与雷雨布阵,龙口夺食。
镰刀搅起的尘土飞扬呛鼻,夹杂着滚滚热浪。麦套玉米的麦沟里没有一丝儿风,麦芒刺肤,玉米叶儿被烤炙得蔫卷,太阳火盆似的挂在头顶。汗珠子不断地从头上、脸上、颈上、手臂上滚动,全身的汗液像要决堤。眉毛遮不住汗水蛰眼,整个人灰头土脸,脸上的汗路经纬分明,黑红相间。前胸后背全由汗水灰尘贴肤妆点,似尿迹斑斑。茶水、凉井水、冰水……一想水,更让嘴唇干裂,饥渴难挡。雪糕、红瓤的西瓜更是奢望。只好忍着,忍着割上了这趟,借个沟渠上树阴下磨镰的时机,美美地喝上几口。
休息的时候,喝足了凉茶,吃饱了烙馍,我就地躺展在割倒的麦秆上,望着天空中飘移的云彩,忍不住诗情画意起来。
麦收季节/麦子和太阳一起熟了/匆匆离开城市/将7月磨成镰刀的形状/踏向麦浪//汗水在麦芒上滚动一种声响/麦秆倒了/风倒了/幸福又疲倦的我倒了/倒在麦子柔软的身上/数着麦粒嚼着麦香/睡着了。
脑中想着诗,瞌睡虫却慢慢爬入眼中,眼皮坠铅般地想睡觉。父亲磨好镰刀过来,催促我说:“别躺了,抓紧割麦,你没见云彩翻腾有雨呢!”
我起身伸了个懒腰,浑身酸疼,握镰割麦。四亩地,整整割了两天,走路猫腰,疼得直不起身,手掌被镰把磨出了血泡。接着又捆麦、装车、上场、堆垛。看着我筋疲力尽的神情,母亲心疼地说:“千日的苦好受,一日的苦难挨。书念不好,苦难脱,路难行啊!”母亲一生吃苦耐劳惯了,见儿子经不住劳苦,是鼓励我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吃碗轻省饭呀!
等到脱粒扬净、晒干、入袋拉回家,最后入库才算安心。
这就是农民的艰辛与不易。麦子熟了,如果不及时收割打碾入库,被雨水泡出了芽,被冰雹打得只剩光杆司令,或麦场失火,都是要人命的天灾,所有辛苦白搭不说,化肥、种子、各种费用投入等于白白打了水漂。
想起海子的诗,心中不免忧痛:
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的质问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
离开麦地久了,想念麦地,想念过去麦地里辛劳的父老乡亲,每到麦熟季节,我就成了一位麦田的守望者。
现在又是七月,我像诗人一样,等一首好诗:
收割机来了/开下麦田/割卷麦子柔软的腰身/操作手喝水/机车喝油/长筒口吐下麦粒/过程简单/麦田主人嘴叼烟卷/笑颜轻松/扎紧条条饱满的蛇皮袋。
马蜂的家园
屋檐下两椽间苇席上,小盘向日葵似的马蜂窝,是我抬头无意间发现的。
马蜂又名黄蜂或胡蜂。最早的几只像测量员、工程师,它们在我家的屋檐下定居后,六月初就开始在“工地上”忙碌起来。这些马蜂中雄蜂守家,雌蜂们采集房材、食物和水。大概它们不像蜜蜂那样热恋着花粉,它们食物杂乱,诸如微小昆虫、露水等。筑巢的材料类似麻纸。这细长腰身的飞行物宛如古典美女,它们舞蹈的飞行姿态很像微型轰炸机,在我的耳边、脸颊、眼前、头顶或身体某处稍停疾驶嗡声而去。这种飞行常选择阳光毒辣的天气,阴雨天停飞休假,隐躲在不淋雨的巢中蒙头睡觉。马蜂们口衔的露水在阳光下耀眼闪光,抓握着食物飞行起来很重很艰难,但这并不影响它们早晚无休的匆忙。
马蜂筑巢技术很棒,与生俱来,不像人类注重上岗证和文凭。它们口中的分泌物浓胶似的很牢固地粘固着蜂房,从不偷工减料,根本没有我们人类的豆腐渣工程。蜂巢建好几座后就忙于产卵,卵长到一定程度后,就要给幼蜂喂食。它们的幼蜂呈乳白色,我在小时候捣毁的马蜂窝里见过,不过代价是痛苦而惨重的。总之,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都有可能被马蜂蜇出肿包,弄个鼻青脸肿的下场。现在有阅历的人,谁会自捅马蜂窝找麻烦呢?生活中的麻烦、是非、事故早已让人心疲力竭,伤痕累累。我尽量阻止我那好动的儿子去捅马蜂窝。
我嘴里骂活该,还是心疼他,教他抹大蒜消肿止痛。
马蜂孵出一窝幼蜂后,这些幼蜂觅着四野的气息又加入筑巢和生育的工作。所以到了盛夏,它们基本上形成了一个村民小组或街道社区。马蜂很像打工的民工,不过不像民工那样建成楼房没资格住楼或讨不上工钱。它们没有给老板打工,而给自己打工。嘴里翁声翁气地发出口号:“建设,保卫,团结!”它们和睦共处,护卫家园。谁捅了马蜂窝,就是找它们麻烦。它们一窝蜂地围追堵截,让来犯付出代价。它们没有我们人类一盘散沙式的自私自利,没有谋杀、抢劫、图财害命、见利忘义。马蜂王国里更没有法律、法规、监狱、警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过去我们所追求的共产主义目标。过了处暑,马蜂就停止喂养幼蜂。深秋寒冬来临,留下空巢,清冷的像脱了子粒的葵盘悬挂在屋檐下,这让我想起那些子女不在身边或寡居的空巢家庭,宅屋楼宇犹存,却人去楼空。寒冬里,马蜂哪里去了?死了,还是休眠?它们短暂的生命曾辉煌一时,青春稍纵即逝,却活得洒脱、甜蜜、充实。一个人活一生若如此,足矣!
总爱看大地被朝阳涂抹得红彤彤的景象,像孩子或少女羞红的脸。在这样的时光里,我总会早早地起床,让轮椅和太阳一起转动出灿烂的光和影。远远地传来清真寺里诵经的声音,微风吹过,院子里花香四溢……这时,整个世界,仿佛在瞬间明亮了起来。
一条寂静的乡村柏油路无语地延伸着。说是静,是因为少了城里人拥车挤的喧嚣。路两旁的杨柳和槐树是我最喜欢的,春日里朝气蓬勃,夏日里遮阴挡雨,秋日里满目金黄,冬日里瘦枝挂霜。风景因人而生动,人为风景而感慨。生命如同四季轮回,生与死的界线在时间的手指上缠来绕去。
只有我这样的“闲人”——怀着一颗多愁善感的心,才会常常对这自然中的绿色做一些美好而伤感的思考。别人步履匆匆,哪有那么多闲暇欣赏?
我喜欢摇着轮椅“走”在这条寂静的乡村柏油路上,企图找出某种灵感和独处的快乐,让阳光洒满全身,让金色的早晨给我某种启示,让丰收在望的田野激发我心中潜藏的喜悦。
我会在稻麦玉米地和奶牛养殖长廊、蔬菜温棚里发现我所喜爱的东西,找到放松身心和洗涤灵魂的处所。
在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火红的太阳寄予我一份深沉的情感,这是自伤残以来自我理疗的一种方式。谁会在我孤寂的时候慰藉我的虚无?谁又会在我无助的时候给我力量?
又有谁会在我有限的生命里燃烧我的激情呢?阳光在上,像母亲的手抚慰我、温暖我,给我活下去的信心,给我战胜自己的勇气!阳光般的母亲,一双操劳的手,驱走我内心的寒冷和阴影,带给我无限的希望。坐在阳光里,我眼中的呆滞和自卑已被太阳映上了另一种发光的色彩。
弟妹们总是隔些日子将母亲、我和儿子一起接进城里小住几天。城市的嘈杂让我感受不到阳光中的那份宁静与安详,耸立的楼群将阳光冷藏于自己奢侈的阴影中。我坐在街角,看如织的人流和一双双陌生的眼神,总感觉自己离这一切很遥远。
是啊,这城里的阳光离我太远,少了乡村的明媚、亲切、安静和透明。在乡下,每次伸出手掌去迎接阳光,总会有一股暖流温馨地涌过周身。
鱼趣
朋友铁城送我六条金鱼,两条红色,四条尾部鲜红周身银色。我用一个圆形透明的塑料瓶充水放养,暂时给它们安了个家,放在临床的窗台上,一面迫不及待地欣赏,一面催促母亲赶快去鱼店里买鱼缸、制氧器和鱼饵料。
母亲买来的是个圆形阔肚的玻璃鱼缸,口径不过二十公分,比起先前那个塑料瓶的临时家,这六条小金鱼就像我们人类住久了暗淡狭小的小平方米住房而喜迁宽阔明亮花园式的大平米新居,喜滋滋地有了一个广阔的空间。
透亮的阳光下,金鱼儿更加自由自在。从某个方位看,那些经水折射的鱼儿像是倏然间长肥了,那两条红金鱼更加红艳。充电的制氧器冒着气泡,充沛的氧气,让鱼儿改变了先前几近窒息的慵懒,兴奋地畅游着。我听见它们不时地从嘴里发出“嘭嘭”的吐泡声和摆尾追逐的撒欢声,这大概是金鱼歌唱式的舞蹈。
快乐传染了我。望着它们快乐的生活,我久积的郁闷被这快乐浸染了。
《庄子·秋水》中有一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我可以看出这些鱼的快乐来,它们比我们人类更能随遇而安。我撒了少许饵料,它们轰然浮上,摇头摆尾地吞吃起来。人为财死,“鱼”为食亡。剖析得多么深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