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远处被一片白茫茫的晨霭笼罩,看不清是山,是湖,是林,是海。他站在高高的断崖上,用他的惺忪睡眼,望着远方的迷茫。
他是柳长桥,他忘记了他是怎样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却想起他在醒来之前做的一个梦。
他梦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女,披着乌黑的长发,坐在雪地里,轻抚着一张古琴。琴声幽咽,像是一个人在讲述自己的故事,边说边流着泪;像是一个人,说自己愿意用一切来换取一颗心,怎奈何那个人却越走越远。有一个圣贤的古人,也曾用这首曲子倾吐过自己的心声,把自己比作凤凰,希望自己不再孤独,希望凤凰成双。这首幽咽的曲子,就是《凤求凰》。
雪花乱飞如他现在所见,他梦见的少女,轻抚着一曲《凤求凰》。或许是琴声感动了天地,不知是谁的眼泪冻结成了越来越大的雪。
一阵风让少女的头发翩然飘起,琴声也随之戛然而止,这时,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箫声。
听见箫声,却看不见吹箫的人。风声随着箫声,吹着少女的长发律动着。这时,少女开始吟唱一首长词,词曰:
雪漫漫,忆你去时默无言,空留念。长亭远霭,十里长烟,蔽千里沉沙西江月。醉焚万家诗话,不见长安逢时雪。奈何多情空对月,长恨南山阙。月独缺,听梅为雪孤,月为花残。劝远人慢慢,等繁华玉碎,阑珊回首是何年?轻狂从前,数历历春茧,悠悠蝶恋。梦长安,长安冷,眉宇清寒。
少女唱完长词,柳长桥的梦也醒了。这个梦,让他永远记住了那个眉清目秀,目光却冷若冰霜的少女,如果她真的存在,那么她会在哪儿?
柳长桥还是站在断崖上,他想起他熟睡之前经历的一场劫难。他目睹了几十种兵器、暗器的碰撞和成百上千人的死伤。在长安那个不安宁的夜,他的左腿被人刺了一剑,还有一把剑插进了他的胸膛,然后,他就进入了睡梦。他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是一梦醒来,还是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时,只听身后有个银铃般的女音叫道:“柳师兄,原来你在这里!”柳长桥一回头,看见了这个女孩。他不认识她,但他认识她的衣服——天玄教的道服。那个小道姑又说道:“柳师兄,左宗主估摸着你今天该醒了,让我去你那里看看,没想到你真醒了!”柳长桥道:“是谁把我带到伏牛山上来的?”小道姑眼珠一转,道:“当然是左宗主啦。对了,左宗主叫你去见他。”柳长桥道:“好,快带我去。”
天还下着雪,从崖上下去的路还没有扫,只有星星点点的脚印。小道姑道:“柳师兄,我只知道你姓柳,却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柳长桥道:“我叫柳长桥。”小道姑道:“你是华山的柳少爷?”柳长桥道:“你居然知道华山有个柳少爷?”小道姑道:“天玄教和你们华山柳家可有几百年的渊源呢!”柳长桥笑道:“你知道这么多不如说来听听!”小道姑道:“我也不知道太多。你是柳家人,你会不知道吗?”柳长桥道:“实不相瞒,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所以很多事我都没听我爹说过。”小道姑眨了眨眼睛,道:“哦,那你问左宗主吧,他也许可以告诉你。”柳长桥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小道姑道:“我叫霍筱瞻,你可以叫我霍师妹。”
他们两个说着笑着,走了三四里山路的山路,穿过一座高耸的山门,又转了几个弯,来到了一座大殿的门前。门上挂着一块匾,上面用青铜镂着“八圣殿”三个正楷大字。门虚掩着,霍筱瞻推开门,轻声道:“左宗主,柳师兄来了。”只听里面一个沧桑的声音说道:“外面冷,你们两个快进来!”霍筱瞻应声进门。柳长桥也跟着走了进去,只见一个瘦骨嶙峋的老道士跪在一个蒲团上,向他面前的八尊神像合十祝福。柳长桥定睛一看,那八尊神像形貌各异——一人慈眉善目,双手合十,端坐祈祷,竟是佛祖;佛祖身后站着一个僧人,也是慈眉善目,似是一个得道高僧;一人端坐于地,手拿稻草,指点天地,竟是伏羲;伏羲身后站着一个老道士,左手仗着拂尘,右手朝上捏着剑诀;一人手捧竹简端坐于前,竟是孔子;孔子身后站着一个长须老儒,右手拿着一支笔,似是在写字作画,左手仗着一把剑,让柳长桥想起了李白;又有一人手捧木杖,端坐于地,脸上有点点墨迹,竟是战国时备受冷遇的大侠墨子;墨子身后,一人眼神孤傲,气冲斗牛,他头戴竹笠,左肩挑着扁担,右手仗着长剑,给这原本安静的八圣殿平添了几分杀气。
这八尊圣像都是用檀木雕成,刻得栩栩如生,连须发眉睫都清晰可辨。柳长桥看得出神,甚至忘了参拜一下,更忘了向蒲团上那个老道士问一声好。这时蒲团上的老道士站起来,走到柳长桥面前,微笑道:“醒啦,小伙子!”这老道士山羊胡子,胡子和头发都没怎么白,只是脸上皱纹很多。柳长桥认得他,他就是天玄教伏牛山宗主左平城。
柳长桥急忙道:“刚才看圣像看呆了,忘了给左宗主问好,还请见谅。”左平城笑道:“哈哈,不妨事,不妨事。”然后伸出左手道:“来,我看看你的脉象。”
左平城给柳长桥把了把脉,笑道:“吉人自有天相,你那天差点被刺中心脏,如今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啊!”柳长桥道:“我只记得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到底睡了多久?”左平城道:“半个月。”柳长桥笑道:“才半个月?我还没睡够呢!”
左平城把柳长桥带出了八圣殿,霍筱瞻也跟了出来。这时雪已经小了,到处都是提着扫把扫雪的小道士。左平城和柳长桥、霍筱瞻在饭堂里吃了些早饭,然后带着他们俩来到了剑房。剑房是两层木楼,里面藏着几千把各式各样的剑。左平城道:“瞻儿,桥儿,你们一人选一把剑吧。”柳长桥随意选了一把短剑,霍筱瞻则选了一把很特别的剑。剑长三尺三寸(依古制,约等于77厘米)就可成为长剑,而霍筱瞻这把剑,比平常的长剑还长了半尺。柳长桥一看便知,这是天玄教专用的剑。
左平城道:“桥儿,今天我来教你天玄剑法。”柳长桥道:“等等,我又不是天玄教的人,你为什么要教我?”左平城道:“你不是外人,你是天玄教的自家人。”柳长桥道:“此话怎讲?”左平城道:“你还记得八圣殿里那个挑担仗剑的侠客吗?”柳长桥道:“刚刚见过,当然记得。”左平城道:“那个人姓柳。”柳长桥道:“姓柳怎么了?”左平城道:“他被我们尊为天玄高祖。华山柳家庄的创业之人的名讳是不是天玄?”柳长桥道:“不错,柳家庄是又一个远祖叫天玄公,不过他和天玄教有什么关系?难道这就是柳家和天玄教的渊源?”左平城道:“天玄公并不是天玄教的创教之人,却是天玄教的大恩人。”他整了整袖子,继续说道:“天玄教,以前不叫天玄教。”柳长桥道:“那叫什么?”左平城道:“这个你不必知道。五百年前,我教遭遇了一场浩劫。五宗之中,只剩下伏牛、九华两宗。如果不是天玄公相帮,最后两宗,怕是也保不住了。当年的教主为了感念柳家的恩情,将教名改为‘天玄’,将墨子与儒道释三家鼻祖并列,将天玄公与创教三圣并列。所以柳家后人就是天玄教的自家人。”
柳长桥道:“既然是自家人,那我就不客气了!”左平城笑道:“好,瞻儿,你把天玄剑法的入门招式演示一遍。”
左平城带着两人走出剑房,来到一片空地。霍筱瞻先向左平城拜了一拜,然后拔出长剑,挥开了天玄剑法的阵势。
柳长桥把霍筱瞻所使的天玄剑法一招一招地看在眼里。他觉得天玄剑法并没有什么精妙之处,每一招都特别美观,却怎么也不像御敌之策。
霍筱瞻把一十二路,共一百四十四招的入门招式全部使完,柳长桥发了一个哈欠,说道:“剑法很美,像跳舞一样!”左平城瞧出他眼里的轻蔑之色,微笑道:“瞻儿,和你柳师兄比试比试!”霍筱瞻听令,不等柳长桥反应过来,霍筱瞻就挺剑刺了过去。这一招斜斜地刺向柳长桥左肩,看来并没什么力量,只要轻轻格开就可以。然而柳长桥所学的流云剑法从来是无险不成欢。他没有拔剑,猛一斜身,手中的短剑连着剑鞘刺向霍筱瞻的左胁。霍筱瞻并未躲闪。柳长桥这一招刺出去,就缩了回来,因为他发现了自己的破绽,没等霍筱瞻发出下一招,就把自己的剑招收了回来。又拆了二十几招,他发现,天玄剑法的奥妙,不在它天花乱坠的招式,而在于每个招式的背后,都藏着无穷无尽的后招。柳长桥想,以他的造诣很难发现天玄剑法的破绽所在,也许,能破解的人,一定是精通天玄剑法的人。
柳长桥大伤初愈,体力渐渐不支,却发现自己已深深陷进眼前这位小姑娘的剑势。他后悔自己的狂妄,因为他想起了师父萧铁仙的教诲。师父说:“永远不要轻视任何一个你从未见过的事物,否则你会很狼狈地收场。”就是因为他对天玄剑法的轻视和不屑一顾,造成了他现在的困局。他只得认了输。这还是他第一次认输,因为他自己颇有歉意,怎会再故意摆高姿态?
霍筱瞻把剑插回鞘中,笑道:“左宗主你看,我武功是不是长进了不少?连柳师兄都被我打到弃剑认输了呢!”左平城淡淡地笑笑,道:“丫头,要不是你柳师兄让着你,加上他身上本来有伤,该认输的应该是你吧?”
左平城把柳长桥和霍筱瞻的剑接在手里,交到看管剑房的小道士手上,小道士把两把剑送回了剑房。左平城又对霍筱瞻说道:“你去忙你的吧!”霍筱瞻点头说了声“好”,就微笑着走开了。左平城有对柳长桥柔声道:“桥儿,你和我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左平城带着柳长桥,转了几个弯,又来到了八圣殿的门前。一推门,走进八圣殿中。柳长桥不等左平城说话,就在他祖先天玄公面前拜了拜。左平城微笑道:“你的一举一动,都和你父亲当年特别像。”左平城捋了捋胡子,又说道:“你可知道当年你父亲为什么送你去武夷山?”柳长桥道:“不知道,而且最开始很不理解。”左平城道:“武夷山有一把传世宝剑,这个你是知道的?”柳长桥道:“知道,古由心就是因这个而死。”左平城道:“是不是武夷山的门人都不能用这把剑?”柳长桥道:“对。”左平城道:“你父亲的用意就在于,他让你一生一世都不去碰这把剑。”
柳长桥眨了眨眼睛,问道:“为什么?”左平城道:“说来话长。武夷山的传世宝剑共有两把,它们全都是用天然陨铁锻造而成。”柳长桥道:“左宗主,我可不可以认为,这两把剑因为料子好,做工精湛,又有些许灵性,而为天下人所垂涎?”左平城道:“你说的有点道理。不过这两把剑如若赠与一两位正人君子,未尝不是好事。”
这时他们走出了八圣殿,沿着一条刚刚扫开的小路走着。左平城缓缓道:“那两把古剑现在只剩下一把,你可知道另一把给了谁?”柳长桥想了想,道:“是不是我爹?”左平城道:“对的。”左平城干咳了两声,继续说道:“你们武夷山的门规是怎么说的?”柳长桥道:“武夷山门人世代出山入山,不许用武夷古剑杀害生灵,耀武扬威。须将武夷古剑赠与武艺高强,德高望重的有缘之人。”左平城道:“你父亲就是这个人。那时他练成了这世上数一数二的玄妙剑法,打败了你师父。而他的确是一个好人,于是你师父就给了他一把古剑。”
柳长桥道:“我小时候只道我爹是武功天下第一。可他的武功又是怎么废掉的?”左平城道:“这件事和你娘有关,也和武夷山剩下的那把剑有关。”他顿了顿又道:“你真的要听?”
柳长桥点了点头,于是,左平城在柳长桥大伤后醒来的第一天,讲了一个让他一生都可能后悔去听的故事……
当年柳长桥的父亲柳无悔年少轻狂,却练成了天下第一流的剑法——二十八宿剑法,以及天玄教密不外传的内功秘籍——《大天玄经》。他很爱行侠仗义,江湖上对他的口碑一直不错。有一年,他在徐州和萧铁仙相遇。两个人切磋了五十余招,萧铁仙输给了他,于是把两把武夷古剑中的一把送给了他。同一年,柳无悔在古都长安遇见了柳长桥的母亲——女侠梅无依。两个人不打不相识,在浪迹途中结成了夫妻。
此时的柳家庄正在由沈小易的父亲打理。柳姓夫妇在江湖上做了不少好事。当时的天狼教已经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已经开始在中原兴风作浪。而柳姓夫妇却杀了不少天狼教的显赫人物。这也让他们成为天狼教追杀的目标,他们逼不得已,才躲回了易守难攻的柳家庄。
也是在那一年,梅无依剩下了柳长桥。柳长桥有个很好听的乳名,叫做“柳梅儿”。
然而变故出现在柳长桥六岁的那一年。萧铁仙留在武夷山里的另一把古剑,最终挑起了一场旷世绝无的决战。
是年三月十六,苏州,明月庄,落英缤纷。十四个顶尖的高手聚在一起,为了一较高下,夺得武夷山的最后一把古剑。这十四个人里,有恒山龙骨庄庄主史光寿,有衡山派掌门古由心,有明月庄庄主明轩辕,有天玄教的教主费莫扬尘;有柳无悔,和泰山派掌门司马秋风;还有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教的教主;还有几位游侠,几名帮主。但这场大战似乎并没有什么悬念。决战时,就只剩下柳无悔和司马秋风两个人。
只见司马秋风一开始便使出“玉皇六十四剑”的绝技,其暴风骤雨般的剑招却被柳无悔轻松化解。下一战就是柳无悔和萧铁仙之间的切磋,柳无悔只等着把另一把古剑拿到手,然后把两把古剑同时折断。司马秋风、费莫扬尘也都想这么做,因为那两把古剑已为害人间多年,每一个道德高尚的人都会想要去折断它们。萧铁仙也想折断它们,可惜武夷山的门规不允许这么做。
正在司马秋风把剑尖插进擂台,向柳无悔躬身认输之时远天突然飞过来一只信鸽。柳无悔认得,这是柳家庄的信鸽。
柳无悔接住了信鸽,拆下了它腿上的纸条。在他拆开来读之前,就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看完纸条,柳无悔的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他纵声长喝,直到耗尽了自己的体力和内力,他的武功,就是这样消失的。
因为他知道,他的无依已经走了,永远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了。他只能在他的柳梅儿长大一些的时候,告诉他,你的妈妈已经死了!
只有柳无悔和梅无依知道,纸条上写着《汉乐府·有所思》中的一句话——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这句话,是整首诗里最绝情的一句,却是用情最深的一句。既然你爱我,为何你要离开?
如果你了解梅无依,也了解柳无悔,就会知道梅无依的离开,的确是因为爱,因为他们离经叛道的爱。
所以,我不记得当时的天气,只记得我们的心里都下着大雨。当你大醉在姑苏街头,颓然像一个风烛残年的人,我曾望着你的背影久久停留,而你,却忘了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