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个叫东坞村的街上转悠,希求能有一个什么临时性的工作雇到我。我在马路两边的店铺门前走过,是的,所有饭馆的窗玻璃上都贴着“招聘服务员”,但我知道那种把戏,不是他们真的需要,而是用来恫吓店里已有的服务员,你要走?请便,新人随时都可以来。但是,起码两个月的工资你别想再要。
于强走后的第四天,他来了电话。我们都没有手机,电话是从老家的村委会打来的,打到房东屋里,房东叫我去接。没有想到,于强兴奋地告诉我,说今年的野山杏特别的多,可说是大丰收,原因是老家那边今年的雨水多。今年野山枣子也挂了不少,于强说你把早点摊的家什卖掉,还是赶快回来吧!哪天回来,打个电话,我去火车站接你。我问,听你的意思,你是不打算回来了?他说对,掳完山杏,坡地上的麦子也熟了,收完麦子,怕又要掳野山枣子了。我说:“那好,你就掳你的山杏和山枣子吧!”赌气挂上了电话。
回到屋里我坐在床上继续生气。好你个于强,说好的,半月二十天就回来,一个电话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你愿意受那个罪,我可不愿意再受那个罪!那是一种什么罪呀……正这么想着,房东又叫我接电话。我知道还是于强,我拿起电话,盼望有个转机,但是于强说:“雅丽,你如果实在不愿意回来……就不回来吧,也用不着生气。但是你一个人能干什么呢?”我说:这不用你管,放心,饿不死!他又说:你知道,我回来之后,他们就推选我挡了村民组长……我说:呦!升官了!他说:村民组长算什么官?只不过是组织乡亲们有秩序有规矩地掳山杏,不要抢,不要熟的不熟的一齐掳;年轻的去远处,近处的留给年老体弱的。我的心软了,能想像得出家乡此时的情景,想象得出于强在掳那山杏时是一股什么劲头。于是我说:“于强,既然你肩上有了责任,你就去干吧,不用担心我。我自己会找个工作,会好好地挣钱,也会照顾好自己。于强你记住,我无论挣多挣少,都属于咱们两个人的钱。”
我攥着电话,那边没声音,估计于强也没挂电话。就这么停留了好久,但又不知还说些什么,房东在瞪着我,于是我不得不挂了电话。
于强说好了回来,却不再回来,我必须做长远打算。首先要赶快找个工作,还要把这间房退掉。这间房虽不大,但也有十多平米,每月租金四百元,太贵了,我一个人住,等于浪费。于是我在很短的时间内把早点摊的家什,以很便宜的价钱让给了别人,自己开始整天出去,一面找工作,一面找房。我去了两个农贸市场,看看有什么打扫卫生的工作或是可以租到一个摊位,但是没有,一切都被人占着。我看着电线杆子上的小广告,半信半疑,但根据我的经验,那多半是骗人,骗你的压金或者中介费,连试也不要去试。
一天,我正在一条街的胡同口逗留,一位个子不高的小女人忽然问我:“是找房吗?”
我回答是,是找房。
那小女人很高兴:“好啦好啦,我正寻房伴儿呢!我一个人住一间,房租三百元,你来和我合租吧,房租均摊。”
她叫阿珍,四川人,长得小巧玲珑。我没有找到工作,却找到了房。于是第二天我雇了辆摩迪,拉上我简单的行李,退了房,便和阿珍住到了一起。
这里距我原来住的地方大约有六七里地,说不清算是乡镇还是城区。但这条胡同附近是一大片拥挤的平房,胡同也很窄,不要说汽车,就是过摩迪也很困难。这家房东在胡同的最里面,很明显地侵占了胡同,脸朝外盖了一排房,让我们把胡同当成了院子。
阿珍已基本没了四川口音,人很响快,爱说爱笑,对我也很友好。我注意到她常用一种很欣赏的目光看我,不但看脸,而且周身看。我很不满意地问:“你看什么看?”阿珍却很羡慕:“雅丽呵,你身材真好,长得也好,以前你在哪儿做来?”我回答她:“炸油条,卖早点!”阿珍撇撇嘴:“你长得那么好,哪个信嘛。”爱信不信,我也没必要非让你相信,也没必要向你解释。于是我说:“比不了你们,穿得时髦,打扮得时髦。”阿珍说了一句“拜托!”然后,就忙她的去了。
但有人这么夸我,还是让我感到心理挺舒服。以前也有人这么夸,我却不曾留意,比如于强,虽不曾把夸奖的词语挂在嘴上,却时常用欣赏和赞佩的目光望着我。阿珍的窗前有梳妆镜,还有许多化妆品。我不由得照照镜子,在地上做了个旋转的姿式,又跳了几下迪斯科。
然而我只住了两三天,便感觉不对了。我和什么人住在一起?阿珍每天下午三四点钟开始梳洗打扮,然后出去,晚上十一二点钟,有时一两点钟回来,无论她怎样轻手轻脚,也总是把我吵醒。又过了几天,我发现这一排房子除了一对夫妻是送牛奶的以外,其余几个年龄仿上仿下的女孩儿都和阿珍一样,晚出夜归,而整个一个上午都在睡觉。我不用再打听,已经明白了八九不离十。我并非鄙视她们,因为我和她们差不多,都不过是弱势群体,不过是最底层的谋生者。但是,我又觉得不应该和她们住在一起,原因是我和她们毕竟不一样,我用我的劳动,即使是辛苦的劳动,而她们是用笑,甚至用身体……细想,这仍然是一种鄙视,再细想,总而言之,一旦我有了工作,还是应该搬离这里。
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也终于是饭馆,这家饭馆倒没有贴着招收服务员的字样。我正在门前向里探头,一位穿西装的男士隔着落地玻璃看见了我;他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走出来,问:“这位小姐,你是用餐,还是找工作?”我回答说找工作。男士说好,进来吧。于是我便跟着他穿过大堂,进到里面。坐下以后,他首先做了自我介绍,说姓唐,是这里的老板;他再一次叮问我是否真的来找工作,我回答得很肯定,然后他问了我姓名,哪里人,以前做什么。我不说谎,实事求是地做了回答。六月初的天气,应该还不算太热,我穿了一身黑色套装,表面看去像个职业女性,但只有我知道那衣服又过时又廉价,身上已经出了汗。
唐老板最后说:“欢迎你,迟小姐。不过你开始还是要做一阶段的服务员,当然,这要累一些。然后看你是否能够胜任前厅领班的工作,再往后……看情况吧。”他沉吟了一下,不说了。我就这样留了下来。
但许多事情令人无法预料,我在这里还没有做到二十天,也还没有来得从阿珍那里搬走,便迫不得已离开了这家饭馆。起因是,一天中午,三个男人来吃饭,他们和唐老板都认识,唐老板还陪他们坐了一会儿。我按他们所点,逐一把菜端上来。我一直在忙,根本顾及不到别人的目光,但当我把最后一到菜端到他们桌子上的时候,其中一个秃头男人突然攥住了我的手,接下来倒也没有特别的动作,只是拉一把椅子让我坐一会儿。我说:“对不起先生,我很忙。”秃头男人说:“没事儿,全有我呢。”然后他们把唐老板喊了过来,秃头男人说:“老唐,真有你的,你从哪儿淘唤来的?你看现在饭馆里有一个看得过去的吗?但凡好一点的全奔了歌厅舞厅了!”唐老板边往过走便玩笑着说:“那你来错地方了,我们这儿就是吃饭。”秃头男人指着我说:“不不,这位小姐可不一样。”唐老板命令我:“小迟,干活儿去!”我刚要起身,秃头却抓着我的胳膊不放,旁边的一个又摁了一下我的肩膀,把我重又摁在椅子上。秃头男人说:“老唐,今天你就让她陪陪我们,来,倒酒!”唐老板说:“秃哥,过分了吧?你这样,我们的生意还怎么做?”秃头男人说:“你只要叫她陪,我保证天天有我的弟兄来你这儿消费。”唐老板再次命令,且比第一次更加严厉:“小迟,叫干活去,听见了没有!”我乘他们不备,噌地站了起来,绕过桌子,向里大堂后面跑去。这时,忽听身后哗啦一声响,我惊慌地回头看,只见落地玻璃被砸了,一把椅子落到了外面,秃头男人又一脚踹翻了桌子。
我不知道这帮人和唐老板之间有怎样的交情,或者说有怎样的过节儿,更不知道后来是怎么解决的。总之我逃离了这家饭馆,唐老板他们也不知道我在哪儿住,便没有来找我。我也没有再去找唐老板,因为我害怕,那十多天的工钱我也算舍弃不要。
我又没了工作,心灰意冷。此时我想起来了于强,不知他现在怎样,不知家里怎样,街上倒处都有话吧和话亭,但我不好意思主动和于强联系。我家里有个瘸腿的哥哥,还有个上中学的弟弟,挣不回钱,不但对不起于强,也对不起我家里的人。阿珍安慰我,又埋怨我:“你呀你……让我怎么说你。”我无言以对,只有暗自伤心。
既然阿珍总夸我长得好,身材更好,我也懵懵懂懂地问自己,果真像别人说的那么好吗?我是个鸭蛋脸儿,其实毫无特殊之处,如果没有上面的头发,怕要比鸭蛋还难看!体形嘛,自己只是觉得还过得去。但阿珍却说:“雅丽,知道吗?过分谦虚就是骄傲。如果你觉得自己不行……”她朝旁边的房间努努嘴,“她们就羞死了!我也羞死了。”我说:“阿珍,长得好看一点儿,好像倒成了灾难。”阿珍走近我,又打量我的全身,然后极深奥地说:“我敢保证,就是你,到哪个地方也难免是这样子的。这怪谁?你条件这么好,却不懂得。我们女人靠什么呢?比如我,初中都没有读完,哪样工作能让我每月有几千元的收入?可是你,满脸的清高相,真看不惯!“
阿珍的话严重刺激了我,似乎也启发了我。那天晚上我一夜没有睡,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我知道,我已经在边缘上挣扎了。其实,当我更长时间地了解了阿珍她们以后,这挣扎的、跃跃欲试的念头就已经有了。我想,果真那么可怕吗?果真那么卑贱和下流吗?而挣不到钱,两手空空地回到家里,不但要承受那份劳累之苦,还要厚着脸皮面对家里人,面对于强,而那就算高尚?那就算品行端正?我又想,假如我不贪婪、不贪便宜,坚决为自己设好绝不能逾越的一条防线,那其实就是一种普通的挣钱的工作,比如阿珍她们,不天天干着这样一种普通的工作吗?哪个不是乐乐当当、坦坦然然地活得很好?
两天的时间,我把自己圈在屋里,不出门,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在地上度着步。这时候,我不知道我迫切需要挣钱的欲望占得多,还是对舞蹈的喜爱占得多。
那天夜里,当阿珍又从外面回来,我终于从被窝里伸出了手,拉住阿珍,说:“阿珍,我同意。带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