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珍去的是舞厅,便带我去舞厅;这个舞厅叫“金色丛林”,在一条很宽的大巷子里,距我们住的地方有三、四里远。其它房间住的几个大都在歌厅,也有极个别的在“洗浴”。歌厅和舞厅我知道,但对“洗浴”还不太明白,便问阿珍。”阿珍说:“洗浴就是洗浴嘛,也有KTV嘛。”
我买了一身新衣服和一条裙子,是阿珍帮我买的。我个子高,不愿再穿高跟鞋,但阿珍说不行,不在乎个子高矮,穿上高跟鞋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但我的钱已花光,阿珍便把她穿在脚上略显大的一双鞋借给了我,阿珍说不是借,就送给你了。但还有一件事让我发怵,除了我在学校里学的的一些舞蹈和会跳简单的迪斯科、街舞之外,其它的我根本没接触过,怎么陪客人跳?阿珍很热心,说没事的,对你来说一点不难。她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不停地教我。我有基础,果然不难,没用几天,什么华尔兹、什从快四、慢三,还有探戈、伦巴我很快就学了个差不多。阿珍夸我的“恰恰”跳得特别好,臀部有弹性,摆动得也很有力。她又说,如果我再放松一点儿,就更好了。
阿珍又提醒我:“你呀你,别那么不好意思。你以为那些人都是专为来跳舞的吗?如果你不会跳,他们更高兴,更喜欢,因为他们可以手把手教你,也证明你萌,你嫩,你看多好嘛!”我听完,身上一阵阵起鸡皮疙瘩。
第一次去“金色丛林”,我紧紧跟在阿珍后面,甚至拉着她的手不放。我没有化妆,因为阿珍仔细端详了我的脸后说:“不用化,不用化,只用些口红就好了。”我的裙子半短不长,阿珍非要让买短的,我坚决不同意,所以就取了个中间。阿珍对管事的冯姐说:“冯姐,我的朋友,丽丽,是才来做的,请你多关照些。”
冯姐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看第二眼的时候她的目光就停留在我身上了,问:“怎么会是才做?”
阿珍说:“是才做,一点都不在行的。”
冯姐问:“叫丽丽?”
我点了头。
冯姐没再说什么,朝远处指了指:“你们来得真早,那边有一个,已经等了一会儿。”
我顺阿珍的目光望过去,半粉半黄的灯光下,舞池边的坐位上确实坐着一个人,似乎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或者说是个老头儿。
我随阿珍走向前去,那果然是个老头儿。阿珍叫道:“郎先生,怎么好长时间没见呢?”
叫郎先生的老头儿说:“天气太热,懒得出门。”
阿珍说:“这里热吗?不跳舞一点都不热的。”
郎先生没有再接阿珍的话,而看见了我。他问“这位是……”
阿珍回答:“她叫丽丽,是新来的。不过她的舞跳得可是相当、相当的好!”阿珍后面这一句是笑着说的,一是她自觉说得有些夸张,二是在学赵本山小品里的话。
我马上更正:“阿珍在瞎说,我是才跟她学了一点儿。”
郎先生似乎知道我在谦虚,便说:“学一点儿也好,舞跳得熟练不熟练更没关系。只要放松,只要心情舒畅,就达到了目的,是不是?”郎先生也笑,接着,他从座位上站起来。
阿珍推了我一把,我却拉着她不放;她挣脱了我的手,又推了我一把。我紧张到极点,干惯了体力活儿,动不动就出汗,此时身上又出了汗。
歌厅、舞厅我从来没有进去过,来到这个城市打工,才看见有人出入这样的场所,我回头看,见阿珍也在看我,来人了,她像个燕子似的飞过去。我随郎先生进了一到木隔断,坐在沙发上,面前有茶几。有人在前面站起身,露出了头,原来这里有许多木隔断,每个木隔断里都有人。
面前的这位郎先生看去有六十多岁了,脸上的皮肉很光滑,但也很松弛,身体更有些臃肿。我的四根手指攥紧大拇指,这是女人的攥拳方式,男人是拇指在外面的,但总之这是个准备动作,无论是抵抗还是逃跑,对这位老头儿,都不会是问题。我心里埋怨阿珍,也怪自己不走运,第一天就碰上这么个人,你阿珍怎么不陪!
还好,这位老先生坐得离我不是很近。他笑了,只听他说:“看样子你还是很紧张呵,没关系的,我们可以不跳舞,就坐在这儿说说话、聊聊天也很好。”然后,又是我已经听惯了的那一套,问我贵姓,哪里人,以前做什么,等等。我这人不争气,若让我说谎,我不但脸红,还很容易结巴,所以我没有按阿珍事先嘱咐我的说,比如说我曾上过舞蹈学院,是个大学生,或是曾经做过模特儿等等。我依旧坚持实话实说,是怎样就是怎样,山里人就是山里人。
老先生听完后出现了诧异的神情。他好像不相信我说的话,但他又想了想,然后看着我,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女孩子一般的条件都不会是很好……”
服务生端来了饮料,还有一盘小点心和一盘水果。点心花花的,怪怪的,不知是什么做成。水果是草莓和樱桃。郎先生说他从六十岁以后就戒烟也戒酒了,他说你最好也不要喝酒,女孩子喝酒特别不好。他说:“你喝饮料吧。”
我是三点多钟吃的饭,阿珍说不要吃多,更不要吃饱,因为你不知道会遇上什么客人,有的非要你吃,非要你喝,你不吃不喝他们不高兴!也有的很抠,不但他自己不吃不喝,你要厅饮料他都不乐意,但这毕竟是极其个别的。我不习惯,所以没有听阿珍的话,依然把肚子填得很饱,还喝了水,但老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劝我,我只好吃了几个草莓和几个樱桃。
音乐响起来了,我对乐曲不大懂,只听过,但叫不出名字。郎先生站起来,征求我的意见:“咱们跳舞吧?”
我说:“大叔,我真的才刚刚和别人学,肯定跳得不好。”
郎先生显出不大满意的表情:“你怎么叫我大叔?这地方可不兴这么叫的。”
我说:“就叫您郎先生?您那么大年纪,我怕您不高兴呢!”
郎先生说:“怎么会不高兴?高兴,高兴。”
我心里说,你该不会让我管你叫郎哥吧。如果叫“郎哥”,你肯定更高兴!
此时,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于强,觉得对不起于强……于强,我要和别人跳舞了,而且是个老头儿……但你记住,总之我会对得起你,最后会对得起你。
想不到人这么多!于强比我早出来打工二年,他说没钱?你到城市来看看,有钱的人多得是!我还不信。除去其它消费和给小姐的小费不算,一张门票就要二百元,人却那么多。
我和郎先生跳了一支很长的圆舞曲,大约有二十多分钟。郎先生还行,别看体形实在差,步态却很轻盈,节奏也很准确。相反,我的舞步很重,动作也偏大,自感笨拙,更谈不上什么风度和气质。我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碰了别人、或踩了别人的脚。
我们在座位上小歇了一会儿,郎先生有些喘气,我也出了汗,但我不是因为累,是因为紧张。接着,我们又跳了一支,然后转成“慢三”。我感觉,郎先生是个有教养的人,他不但对跳舞内行,动作也很轻,与我的身体也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笑容可掬,不像我,脸紧绷。我开始慢慢放松,后来郎先生说累了,还是去那边休息一会儿吧。
我们回到木格子里。此时灯光暗下来,舞池那边也是一种蓝不蓝绿不绿的颜色,有人不停地从我身边走过,木格子里也传出嬉笑声。我重新提高了警惕,把脸扭向别处,眼睛的余光却在监视着郎先生的一举一动。此时我又想到了于强,想到家里,也想到了阿珍,不知此时阿珍在哪儿,在干什么,刚才跳舞的时候竟分不出一点神去搜寻阿珍的身影。
郎先生又让我吃,然后开始对我说话。他似乎开始介绍自己了,但我根本没注意听,想听也听不太清楚,因为郎先生说话的声音小,而这里说话的人很多,也很乱。后来又听郎先生进一步问我的情况,这一次似乎是在追问。于是,我回答很简单,就像在学校里回答老师的提问,只简单几个字,例如,他问你家里几口人?都有谁?都干什么?你读了几年书等等,我不假思索,上唇碰下唇,脱口而出。
然而我完全没有想到,最后郎先生拿出一百元钱,碰了我一下,递给我,那是十点多钟的时候,他说要走了,他每次出来差不多都是这个钟点要回去的,我不要,还给他,因为我觉得这不公平,我只不过陪人家跳了会儿舞,何况我喜欢跳舞,更何况我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绝不贪求小费!但郎先生执拗地拉住我的一支胳膊,几乎是强迫我把钱收下。我不好再推托了,如再推托,在木格子里倒像是男女纠缠不清。
郎先生说:“挺好的,挺好的……”我不知道他说这话是指什么,是今天晚上挺好的,还是指我这个人挺好的。我说:“您不应该……”我是指他给我钱,给小费。但郎先生还是说:“不不,挺好的,挺好的。”他是带着笑容说的,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我说他和蔼可亲,我敢保证绝对不是因为那一百元钱。
郎先生在吧台结过了帐,我把他送到门外,这点礼节我还是懂的。他自己开车来,自己开车走。上车之前,我主动和他握了手,他用另一只手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那样子很像是长辈对晚辈。
郎先生走了以后,我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干些什么,是返身进舞厅,还是就此应该回去,是进去寻找阿珍?还是乘着这清凉的夜晚快些回去卸掉这身行头,因为虽然是半高跟鞋,但我的脚脖子已经很酸很疼。一百元钱是揣在兜里了,阿珍说只要你来,就会有收获,看来此言不假。这里和歌厅不一样,歌厅是小姐交台费,这里是小姐挣台费,每晚四十元。如果除去门票,客人消费超过三百,你还可以有提成。至于小费多少,冯姐说,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也看你自己开的尺度有多大。
我决计不等阿珍,决计回去,因为不知道要等阿珍等到什么时候。来时我和阿珍同坐了一辆摩迪,三里多路花了三元钱。我寻找摩迪,但是没有,只有许多高档或低档的卧车,当然其中不少是黑车。黑车就黑车,我叫了一辆,只给了五元钱,这也是阿珍告诉我的,说坐黑车你不要给十块,只给五块就可以,因为他们总在这里“盘短”,即从这个歌厅拉到那个歌厅,从这个舞厅拉到那个舞厅,都不过三里五里远,这已形成了规矩。果然,那黑车司机看了看我,收下那五块,也想当然认为我是个行家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