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很慢,但十多天以后,不但不觉得慢,时光就像飞一样地过去。
我恪守着事先对自己的约定,不卑不亢,不冷不热,但我享受着跳舞带给我的喜悦和欢欣。
不管是什么人,无论是年长的还是年轻的,无论是特大方的还是特抠门儿的,我都同等对待,要跳舞,就跳舞,无论跳什么舞,不能说我跳得非常好,但都能应付,都能做到合拍搭调。此时,我什么都不想,只体味着肢体舒展的愉快。当然,也有很不守规矩的,但我坚信,只要女人自己做得好,保持分寸,保持本分,即使是这样的场合,男人能把你怎么样?敢把你怎么样?这倒应合了我们家乡一些老女人常说的一句话:“不赖男的!”
我相信这句话,也做到了。
我每天和阿珍一起去“金色丛林”,但不一定和她一起回来。我每天只陪一个客人,客人走了,我便走;客人向我要手机号码,对不起,我没有手机。至于小费和提成,我根本不指望,要给就给,不给也绝不会要。我很清楚,即使一块钱,也没有人会轻易给你,必定让你付出相应的代价。一个月下来,我收入了一千二百元的台费,另加极有限的小费,竟也有近二千元之多。比阿珍她们还相差得太远太远,但我自己已经很知足。
我第一天陪的那位叫郎先生的老头儿,在以后很长的间里都没有来。也许他来了,我没看见他,也许那次我留给他的印象实际并不好,他不再找我。谁知道呢?
已过去了好多天,阿珍忽然问我:“丽丽,你陪的那位郎先生觉得怎么样?”
我说:“还行吧。”
阿珍狡猾地朝我挤挤眼睛:“告诉你,他很有钱哩。但是抠门儿!”
我不吱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呀你,”阿珍总是说这句“你呀你”,又冲我伸出了小拇指,证明我不行、倒数第一。她又说:“你看人家隔壁的琳琳,每个月都是七八千哪!要做,又放不下,咿!”她说“咿”的时候朝我做了个鬼脸儿。
我知道,阿珍对我表示了某种气愤。我也知道她没有坏意思,但是我同样不吱声,因为我有我的想法,有我为人处事的原则,只是我不说;如果说了,肯定惹得大家都不愉快,闹不团结。
阿珍比我还小一岁,今年只有二十三,但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我也很佩服阿珍,生过两个孩子,却还能让自己的形体保持如此的娇小玲珑。阿珍的丈夫在南郊的一个农贸市场租了一个摊位,做小买卖,两个孩子在四川老家,阿珍在这里做。在我搬来和阿珍同住的时间里,她的丈夫来过三次,每次都是晚上,我回来的时候阿珍便对我说:“丽丽,行个方便吧。”于是我只好去别的姐妹屋里挤一宿。为此,阿珍对我很感激,说我仗义、够朋友。我说要感谢就感谢别屋的姐妹们,她们如果不留我,我也只好对不起了。于是阿珍请我们大家吃了一顿火锅。别看我比她们都穷,反过来我又请大家吃了牛肉饺子。
但我对自己依旧很克俭,依旧不肯买手机。因为手机对我没必要,几乎只是装饰,是个时髦。我和阿珍她们不同,她们对外联系很多,有的还有家庭、有丈夫、有老乡,老乡之间也常来往。我却独自一个人,只有遥远的山村才是我的老家,而且电话还要打到村委会去。阿珍几次对我说:“你要打电话就用我的吧。”我说不用,胡同口就有电话。
我唯一要联系的只有于强。第一次给于强打电话是在我去“金色丛林”二十天以后,那一次,也是我平生首次向于强撒了谎。我说我在一家餐馆打工,当服务员;一切都好,收入也很不错,并让他转告我的父母,请他们放心。我认为这属于善意的谎言,避免了不必要的误会。你难道非要说自己是个舞女吗?因为是预先想好的,没有结巴,于强相信了。
于强的心情也很好,他说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我。他说他忙得很,村里专门成立了一个收购、销售杏仁和山枣子的班子,他算是这个班子的头儿,正四处寻找销售点儿。他说今年的麦子收成也不错,山枣子快掠完了……我打断他,说祝贺你,又升了一级!于强不善言笑,说你好好照顾自己吧,春节一定要回来,不然我就找你去!我很怕他来找我,说春节肯定回去。
最后我把阿珍的手机号码告诉了于强,说如果你有事找我,就打这个电话。然后,我再给你回。
但是,到了春节,我却没有回家,只把钱寄了回去。我们没有想到春节期间娱乐场所会照常营业,也没有想到喜欢跳舞的人越来越多。这让阿珍左右为难,她既想孩子,又舍不得这里的钱。冯姐传达老板的话说,还要给小姐们加台费。我怕家里着急,更怕于强要来,赶忙给他打了电话,理由简单而充分:节间在饭馆订餐的人非常多,没办法,回不去,何况还加钱。这还是善意的谎言,但这谎言比我回去在别人的询问之下,再反复地说谎,要强得很多。
过了春节,郎先生来了。
我和阿珍正在厅堂门口的沙发上坐着,郎先生进来打了一个转,服务生接过他的大衣;郎先生好像在找什么人,他偶一回头,看见了我,脸上绽开了笑容,续而走过来,说:“迟小姐,你在这儿,我没有看到。”
阿珍说:“郎先生,怎么好长好长时间没看见你?你老人家去哪儿了?是不是去了‘红顶天’?要不就是去了‘真大王’?”
郎先生和颜悦色地说:“怎么会,怎么会,我的女儿结婚,我去了英国一段时间。迟小姐,你们还好吧?”
阿珍看看我,意思是要我回答。我说:“还好。郎先生您好。”
郎先生说:“其实我也不想住那么长时间……我昨天才回来。”
阿珍开始打趣:“郎先生,迟小姐一直惦记你呢,说你这个人倒很薄情。”
我在阿珍的脚上踩了一下。郎先生笑起来,说:“怎么会,怎么会……”
那天我又陪了郎先生。
郎先生好像很长时间没跳舞了,动作有些笨拙,也有些吃力,跳了一会儿,我说,咱们还是休息一会儿吧。
在木格子里,郎先生又要饮料和吃的,被我阻止了,说您知道的,我不爱吃零食也不爱喝水,没必要浪费。郎先生嘴上很听话,实际还是要了两听饮料。郎先生说他这次去英国没想到会待这么长时间,女儿三十多了才结婚,女婿是英国人,一同办着个公司;他们不让他走,陪他去了很多地方,又去了法国和奥地利;他说他年纪大了,其实对那些地方并不是很感兴趣,只是感于女儿的一片孝心,不忍驳他们的面子。
郎先生为我打开了饮料,我不得不喝两口。这里的饮料贵死人,一听要二十五元。
我想郎先生对我已没什么可问,除了我的年龄,他几乎全问遍了。郎先生很规矩,对他的初步了解和对这一行逐渐谙熟,已让我没必要那么警惕、那么小心翼翼,也总该说点什么吧。说什么呢?暗红的灯光下郎先生只看着我,可以听见他的鼻子里发出断续的“吭吭”的声音,他反而倒好像有些紧张,好像有话要说又不知怎样说起。
“您的儿子呢?您没有儿子吗?”我出于礼貌,便为他找了话题。
郎先生鼻子里连续“吭”了几声,很谦和地笑着说:“上一次我已经说过了,迟小姐没有注意听……我的儿子在上海,他排大,我的孙子已经上了中学。他们一家都在上海,也做公司。儿子让我去上海,女儿让我留在英国,我不愿意嘛,故土难离嘛,我舍不得我这个老家……”
“您的老伴呢?”我不得不这样问了。
郎先生又干笑了两声,说:“上次也说过了……我的老伴五年前没了,这里只剩我一个人。”
“噢……”我发出这样的声音,表示了我的同情。
“但是呢……”郎先生又说,“但是呢,他们的公司全是我的,起码从根本上说是我的,财产也是我的,我现在还是他们的名誉董事长嘛……这一点,迟小姐能不能理解?能理解吗?”
说实话,我不理解,我想不清楚那是怎么回事,起码那是一个多么遥远、又多么复杂的过程。但我同样“哦”了一声,表示理解。
那晚我们就一直坐着,没有再去跳舞。郎先生又说了许多他自己很遥远的事,我同样听不大懂,也没有欲望听懂,但给我的感觉是他很不容易,也很有钱,现在也依然很有钱。
在以后的时间里,郎先生几乎天天来。
冯姐说:“这个老头儿怎么回事?从前最多一星期来一两次,现在天天来。阿珍,你们那个丽丽真有那么大魔力吗?我怎么没看出来?”阿珍在转告我这话的时候又朝我挤眉弄眼:“丽丽,你要小心喽,不要让钱烧了手!那么一个老拍!”
这个阿珍,来回说,里外都是她的对,都显她聪明。
我说:“阿珍你别污蔑人家。郎先生是个规矩人,再说,他也没有多给我钱。”
郎先生每次都给小费,但我只要过几次,后来郎先生觉得在给我小费的时候好麻烦、太麻烦,便不再给。这反倒让我心里更踏实一些,因为人家待的时间并不长,舞也跳不了多一会儿,我每天能顺利挣到台费就很好了。假如郎先生不来呢?假如没有人找我陪呢?我岂不是连台费也挣不到?郎先生真的没有什么,除了跳舞,即使坐下来说一些在我看来与我毫不相干、甚至是鸡毛蒜皮的话,也一大半都是他说,我听;他一走,我也走,所谓人走茶凉。
然而如此这般我几乎成了郎先生的“专利”,成了他一人的舞伴儿,在别人眼里我们简直是出双入对。如此这般不但招来异样的目光,也让我着实感到极不自在。
一天,我思谋良久,终于很婉转地对郎先生说:“郎先生,您看,是不是……换换别人陪您?”
没想到这句话让郎先生愣愣地看了我好一会儿,说:“怎么回事,你讨厌我了吗?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如果我得罪了你,你可以说出来,如果你讨厌我了,我尽可以不再到这里来。”
我赶忙解释说:“不不,郎先生您别误会,我是说您只找我一个人,就不觉得腻味?”
郎先生很爽快又很亲切地笑了,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雅丽,我每天能和你待上两三个小时,就很愉快!真的很愉快!”
他叫我雅丽,不叫丽丽,也不叫迟小姐,这显得亲近了许多,同时也让我浑身一机灵,便说:“其实我这个人很刻板,并不大招人喜欢。”
郎先生说:“这话你说过几遍了,但我不那么认为……不管别人,我很喜欢。”
我又说:“可是,别人要说闲话的。”
又没有想到,这句话似乎让郎先生抓住了,他向前凑了凑,低声问道:“别人怎样说?都说了什么?”
我不答,不能答,也不好答。
这时候,郎先生忽然抓住了我的手,在木格子里,在暗红的灯光下,我试图挣脱,但他那软而大的手抓得很紧,我又不好十分用力,更不好怒而相向,只听他说:“雅丽,这么长时间你总该明白了,我这个年纪,一直不好开口……我知道你并不讨厌我,当然,也提不到喜欢,但是我不求你喜欢,只求你不讨厌我,不讨厌我就好……我一个人很孤独,很寂寞,真想旁边能有个人……”
他说得断断续续,也语无伦次,情绪更有些激动。刹那间我感到是他的真相暴露了出来,也可以说狐狸尾巴露了出来,我忽然明白了人间许多事情,甚至想到了很有哲理的一些词汇,那便是,人必有所图,谁不图利谁不早起。但是,我没有挣脱,两手就让郎先生那么攥在手里,我把头低下,此时,一种委屈,一种不公道和一种被欺负的感觉袭上心头。
他大约看出了我的样子,松开了我的手说:“对不起,我太不冷静了。来的时候我喝了点酒……”
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机,是新的,说:“钱你不要,手机你总该要吧。现在女孩儿哪有没手机的?”
我不说话,也没有接手机。我站起来,离开了木格子。
那天是我先离开了舞厅。
这以后,我每天提前陪了别人,也托冯姐为我介绍。这样我就完全避开了郎先生。
郎先生来了,见我已经和别人跳舞。他在厅堂或舞池边上踱步,脸上带着些许的尴尬,也看出是一种孤独和寂寞……实际上,我也有些心软。
郎先生有一个多星期没有来,后来又来了。我偷偷地看他,他转上一个圈,就走了,一连数天,毫不吝惜二百元一张的门票。
我也尝到了苦果,在那十多天里,我竟有三次没有陪到客人。
阿珍和冯姐不知发生了什么。冯姐说:“丽丽,你怎么回事?告诉你,郎先生是咱们的老客人,你不好得罪的。”
后来我和阿珍说了实话。我说:“他话言话语之中……好像,好像……”
阿珍问:“好像什么?”
“好像要让我嫁给他。”
阿珍哈哈大笑。她一个两个孩子的母亲,仰面在床上,四脚朝空中乱蹬:“好笑呵,好笑呵,这个老拍!“
我也扑哧笑了,说:“你说可笑不可笑?“